以什麼為起點?
國家歷史出現得很晚,可以說是人類發展的最新階段;地球上被研究得最充分的地區--最多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如果我們把智人分化至今的存在時間想象成一天,那麼,最古老的法老王朝開始統治埃及的時間大約是進入午夜凌晨前30分鐘,希臘人圍攻特洛伊的時間是午夜前22分鐘,羅馬超級大國出現的時間是午夜前一刻鐘,而俄羅斯作為一個國家出現的時間是 23小時51分加上幾秒,也就是說,只有不到9分鐘。
你可能會問,如何準確知道俄羅斯什麼時候誕生?答案在於表述的明確性:作為國家。
俄羅斯最優秀的歷史學家瓦西里-克柳切夫斯基(Василий Ключевский)提出了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一個民族的歷史應該從什麼時候開始計算。他的回答是:"一個民族記起有關自身的第一件事,必然能夠指出找尋他開端的歷史道路"。(《俄國史教程》中譯本第一卷第7講)擺在我面前的是一項更簡單的任務--編纂的不是俄羅斯人民的歷史(人民對自己歷史開端的記憶不會比一個人對自己出生那一刻的記憶更清晰),而是俄羅斯國家的歷史。俄羅斯國家的誕生時間可以精確到年。雖然對年代的正確性有爭議,但在非常微小的爭議範圍內--一二十年。以我們“一天”的規模來看,這只是幾秒鐘。
在包括俄羅斯領土在內的東歐,幾乎可以肯定,早在人們發明文字之前,就已經有了一些國家或原始國家聯盟。整個文明的誕生和消失都有物證為證。例如,曾有過龐大的巨石文化,在歐亞大陸的許多地區都保存着巨石建築。但究竟是什麼樣的部落留下了巨石陣或高加索和朝鮮的支石墓,人類已經完全忘記了。
圖表 1韓國江華支石墓
現代世界的許多國家,甚至是最古老的國家,都自信地說出了自己的出生年份(通常還有出生日期)。然而,這些事件往往具有傳奇色彩,並且日期是任意的。例如,日本的歷史可追溯到公元前 660 年2月11日王朝的創始人神武天皇登基,而事件本身和日期都帶有明顯的神話色彩。
圖表 2俄羅斯千年紀念碑。雕塑家伊萬·施羅德、米哈伊爾·米捷欣
俄羅斯從一個看似真實的事件開始計時--諾夫哥羅德人於862年邀請諾曼王公留里克。亞歷山大二世統治之初,人們隆重慶祝 "俄羅斯千年",對斯拉夫一切事物的追捧更加劇了這一氣氛,但即使在當時,歷史學家們也非常清楚,這些最初的坐標是不穩定的。
首先,無法保證留里克真的存在過。
其次,如果留里克真的存在並來到了這裡,那麼也許沒有人邀請他來。
第三,這位陌生人是否是諾曼人也不是很清楚。
第四,最有可能的是,編年史作者混淆了年份。
在周年紀念之後的一個半世紀里,歷史學家們的疑慮更多了。然而,很少有人質疑這樣一個主要事實:俄羅斯人所生活的國家誕生於九世紀下半葉,而它的誕生地是--諾夫哥羅德。正是在那裡,也正是在那個時候,產生了推動俄羅斯歷史前進的意志衝動。一股泉水噴出,一條小溪潺潺流淌,然後一條河流蜿蜒而去,吸收着各條支流的水。在這條河流上,大家一直游到今天。
這裡的河流比喻並非偶然。我們將進一步討論河流在俄羅斯歷史中的重要性。
人與自然
在早期,人類的生活完全依賴於自然條件。我們所處的歐亞大陸文明的出現要歸功於上一個冰河時期的結束。這發生在一萬二千年前。。根據我們上面提到的24小時計時器,那時離午夜還有一個多小時。
隨着斯堪的納維亞-芬蘭大冰川的消退,人們從南到北逐漸在歐洲大陸的東半部定居下來,這裡註定要成為俄羅斯的最初領土。在遙遠的史前時代,這些廣袤的土地上居住着哪些部落,無人知曉。俄羅斯-斯拉夫人(這個有點模糊的術語)來到東歐平原,很可能也是部分由氣候變化引起的,儘管規模比較小。
問題的關鍵在於,除了綿延千年的冰川期,歷史氣候學也將通常持續幾個世紀的 "短暫 "冷暖期區分開來。它們在俄羅斯文明的 "半小時 "歷史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關於 "全球變暖 "的討論和文章很多,但坦率地說,普通人並不特別關心這個問題。好吧,能源價格將會下降;環境保護系統會變得更昂貴;必須修建堤壩來保護沿海地區免受海平面上升的影響--等等。所有這些問題都很棘手,但都是可以解決的。
對於我們生活在一百代甚至五十代之前的祖先來說,這種氣候變化關乎生死。
有一種非常可信的假設認為,如果沒有 "羅馬溫暖時期"(公元前 250 年至公元 400 年),羅馬的擴張和繁榮就不可能實現,根據考古證據,當時甚至連不列顛都在種植葡萄和釀造葡萄酒。羅馬人也因為冬季過於寒冷和飢餓而離開了他們遙遠的省份。
歐洲最後一次降溫發生在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從當時藝術家的風景畫和風俗畫中可以看出,西歐地區的冬為冰雪覆蓋,現在,即使是短暫的降雪和結冰也幾乎被認為是一場全國性的災難。
俄羅斯-斯拉夫人在未來俄羅斯的領土上定居並從南方緩慢遷移的時代,被氣候史學家稱為 "中世紀溫暖時期"。顯然,它始於八世紀下半葉或末期,一直持續到十三世紀末,北半球的變暖非常明顯。
諾曼-格陵蘭島的故事就是氣候默示錄的一個教科書式的例子。當年,維京人紅鬍子埃里克(Eiríkr hinn rauði)因謀殺而被判處流放冰島三年,他在西北部發現了一大片綠色宜居的土地。四年後,埃里克帶着 350 名定居者乘坐14艘船回到這裡,建立了殖民地。起初與遙遠的歐洲保持着通訊聯繫,但後來被切斷了。格陵蘭人只能靠自己。
圖表 3紅鬍子埃里克
當時,在現在完全冰封的島嶼的南緣,有牧場和樹木。大麥播種到北緯七十度。全盛時期,諾曼-格陵蘭島的人口達到 5000 人。峽灣兩岸矗立着帶窗格的堅固房屋(這在中世紀是非常奢侈的),還有教堂、男女修道院。格陵蘭人進行了漫長的海上航行。他們是第一批登陸美洲大陸的歐洲人--比哥倫布早五百年。
但是,中世紀的寒冷周期首先襲擊了遙遠的北方,災難性地改變了氣候。儘管編年史顯示,,在飢餓的冬天,當地居民不得不將“多餘的人”從懸崖上扔下去。但位於稍遠南方的冰島還是以某種方式倖存了下來。對人類遺骸的同位素分析顯示了當地居民的飲食如何代代相傳——他們幾乎完全重新調整自己的飲食習慣,以海鮮為食。遺迹顯示了人類是如何逐漸退化的。牛棚消失了,房間變得狹小--顯然,人們把牛羊放在家裡取暖(因為樹木都枯死了,無處取柴)。最終,斯堪的納維亞血統的格陵蘭人滅絕殆盡。他們曾經繁盛的土地被荒廢了。
五至七世紀時,俄羅斯斯拉夫人居住在俄羅斯南部的許多地方。他們是被軍事政治事件趕出原地的,但遷往東北方向,則是由於自然和氣候條件發生了變化,使這片原本不適合眾多民族生存的土地變得更加適宜居住。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俄羅斯國家是氣候波動的產物。
不僅是氣候,斯拉夫人定居的土地也與今天不同。
大森林橫跨整個歐亞大陸,長達一萬兩千公里,從大西洋一直延伸到太平洋。除了阿爾漢格爾斯克、沃洛格達和基洛夫州的某個地方之外,如今歐洲幾乎沒有像當時那樣的森林了;也許現在的西伯利亞針葉林,是或多或少保留下來的一部分,可以讓人對大森林有一些了解。流經大森林的河流更寬更滿,湖泊更深,沼澤無法通行--大冰塊退去後,土壤解凍和乾燥的速度非常緩慢。
大森林的南面是大草原,一些斯拉夫部落在那裡定居,其中包括歷史上最著名的中央部落--它被稱為 "波里安人"(поляне),即 "生活在田野里的人"。基輔,未來的國家首都,就在森林和草原的交界處。
由於黑土地肥沃,田野里的生活更加滋潤,但也缺乏保護,而森林居民儘管生活匱乏,卻可以隨時躲進灌木叢中,以躲避草原定期派往東斯拉夫地區的強盜大軍。因此,羅斯人(在這一名稱尚未出現的時代)越來越多地被吸引到北方。她從以田野為主的民族變成了以森林為主的民族。然而,這一過程持續了幾個世紀,甚至在後來的莫斯科國家時代,開始向相反的方向發展。
圖表 4五至七世紀的歐亞大陸
格奧爾吉·維爾納德斯基(Георгий Вернадский1887-1973)甚至在《俄羅斯史綱要》(1929年在美國出版第一版)提出了俄羅斯歷史的 "森林-草原 "時期劃分:第一階段--試圖統一森林和草原(972 年之前);第二階段--森林(即定居的斯拉夫人)和草原(即游牧民族)之間的鬥爭(972-1238 年);第三階段--草原戰勝森林(蒙古統治);第四階段--森林復仇(莫斯科王國);最後,第五階段--森林和草原的統一(1696-1917 年)。(歷史學家迴避了下一階段的名稱,而且正確地迴避了:近百年來,森林和草原已所剩無幾)。
圖表 5格奧爾吉·維爾納德斯基
圖表 6 《俄羅斯史綱》1944年第五版
希羅多德是第一個描述俄羅斯祖國土地的人,然而,希羅多德似乎從未親眼見過北方的異域風情,他在公元前 5 世紀寫道,冬季長達 8 個月, “據說,在斯基泰亞的上方,即在斯基泰亞以北的地方,由於有大量的羽毛從天而降,因而人們無法去那裡實地觀察。大地和天空到處都飛舞着這種羽毛,因而也就使得人們無法用肉眼的觀察來描述那個地方了”,水'因寒冷而變濃',這是一個奇蹟。"(希羅多德《歷史》第四卷)。然而,這位歷史和地理學之父非常正確地指出了大平原的主要特徵:"在斯基泰亞,沒有什麼令人驚奇的,擁有比全世界其他地方更大更多的河流“。
這些河流,就如同骨架一樣,出現了俄羅斯-斯拉夫人的集群,並逐漸發展成為一個政權國家。
圖表 7四大流域
廣袤的灌木叢沒有道路,只有小群人步行或騎馬可以走的小路,但茂密的森林不適合輪式運輸或整個部落的移動。遷徙和貿易的唯一方式就是趟過河流,而河流的數量和分支確實很多。從斯拉夫人到達東歐平原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成了一個河流民族--或者說與其是森林民族更像一個河流民族,因為,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並非所有的俄羅斯-斯拉夫部落都生活在森林中,而是無一例外地都生活在河流沿岸。這些天然的交通要道在洪水季節最為活躍,即使是最小的河流也可以自由行船。在夏季,只有大河才能通航(不過,大河的數量也足夠多)。但在冬季,乘坐雪橇在河床上行駛還是很方便的。
俄羅斯的歐洲部分分為四個流域:西德維納流域和伊爾門湖流域面向波羅的海,第聶伯河流域和伏爾加河流域面向東南。從西部來的斯拉夫人從一開始就沿着這些支脈遷徙,在四條 "線 "上定居,佔據了主要河流及其支流的兩岸。第聶伯河是主要的交通要道,因為它是通往當時世界中心拜占庭的主要通道。因此,"坐落 "在第聶伯河畔的部落在俄羅斯-斯拉夫人中佔據領先地位也就不足為奇了。關於斯拉夫部落的分布情況,我們稍後再了解,而在專門討論自然對人的影響的章節中,讓我們試着了解居住條件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俄羅斯民族性格的形成。
這個話題是有爭議的,以今天的標準來看,甚至是政治不正確的。我本人對任何基於國籍進行概括的企圖都非常懷疑。但事實依然如此。民族性格是一系列行為特徵,從外部很容易辨別,這當然是存在的。例如,意大利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然而,看着一群意大利遊客,我們會明確無誤地說:"他們是意大利人"。俄羅斯人也是如此。當他們在國外時,他們是顯而易見的。他們有穩定的語言結構,比如 "這是俄羅斯人"、"這多少有點不像俄羅斯人"、"典型的俄羅斯人 "等等。我們熟悉的詞語組合既有褒義詞,也有貶義詞:"俄羅斯人的能力"--"俄羅斯人的懶惰","俄羅斯人的深情"--"俄羅斯人的不體貼",等等。
最權威的學者都指出了自然條件與民族性格之間的直接聯繫。
十二卷《俄羅斯國家史》的作者尼古拉·卡拉姆津(Николай Михайлович Карамзин)認為:
"氣候溫和,不炎熱,甚至寒冷,有利於長壽,正如醫學家所指出的那樣,既有利於身體素質的提高,也有利於身體力量的發揮。南方地帶的居民在炎熱中煎熬,休息多於工作,在懶惰和無所事事中衰弱。但是,午夜地帶的居民喜歡運動,用運動來溫暖血液;他喜歡活動;他習慣於承受頻繁的空氣變化,用忍耐來強壯自己"。(《俄羅斯國家史》(История государства Российского)第一卷第三章)
歷史學家索洛維約夫(Серге́й Миха́йлович Соловьёв)也贊同他的觀點:
".……國家的自然環境在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它對民族性格產生着影響。富饒的自然環境,以豐厚的回報來獎勵人類的微薄勞動,會使人變得懶惰,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人一旦被激情喚醒,就會創造奇蹟,尤其是在體力方面,但這種力量的張力是不持久的。當大自然對人類的饋贈更為吝嗇,要求人類付出持續而艱辛的勞動,使人類始終處於興奮狀態:他的活動不再是衝動式的,而是持久的;他不斷運用智慧,不懈地追求自己的目標;顯然,具有這種性格的人口,極有可能在自己的國家建立堅實的政治基礎,並使具有相反性格的部落臣服於自己的影響。另一方面,富饒、慷慨的自然環境,茂密的植被,宜人的氣候,會在民族中培養出對美的感受力,追求藝術、詩歌和公共娛樂,這對兩性關係產生了強大的影響:在一個對美有較高感受力的民族中,藝術和公共娛樂佔據主導地位,在這樣的民族中,女性不可能被排除在男性社會之外。但在相對貧瘠、單調、因此並不快樂的自然環境中,在一個持續活躍、忙碌、務實的民族中,優雅的感覺不可能得到成功的發展;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的性格更加嚴酷,更傾向於有用而不是愉快; 對藝術、對生活裝飾的渴望減弱,社會樂趣更多的是物質的,所有這些加在一起,在沒有其他外在影響的情況下,會將女性排除在男性社會之外,這會進一步導致民族氣質的嚴酷。"(《自遠古以來的俄國史》(История России с древнейших времен)第一卷第一章)
自 16 世紀以來,在訪問過俄羅斯的外國人的描述中(根據上述維爾納德斯基的年代劃分,即在 "森林復仇 "時代),俄羅斯人是一個陰鬱、血氣方剛、行為拘謹的民族。這種印象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改變。1591 年訪問過莫斯科的英國人吉爾斯-弗萊徹(Giles Fletcher)在他的《羅斯聯邦》中寫道,俄羅斯人 "有很好的智力",但同時認為
"至於他們身體的自然習性,他們大多體型魁梧,肉體豐滿:他們認為體型粗壯是一種美德,因此,他們滋養鬍鬚,使其又長又寬。但他們大部分人都很遲鈍,很笨拙。這一方面可能是由於氣候的原因,另一方面可能是由於他們的飲食習慣,他們的食物主要是根莖、洋蔥、茼蒿、捲心菜和類似的東西,這些東西會滋生大量的壞汁,他們喜歡單獨吃這些東西,也喜歡和其他食物一起吃。"(Of the Russe common wealth. Or, Maner of gouernement of the Russe emperour, (commonly called the Emperour of Moskouia) with the manners, and fashions of the people of that countrey一書1951年版28章112頁.)
圖表 8羅斯聯邦
儘管後來俄羅斯在帝國擴張時期發生了重大變化,但在旅行觀察者的描述中,當地人似乎與弗萊徹時代的人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