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來自網路
我一般會通過兩種途徑去為學生服務,主動聯繫學生,或者是學生主動和我們聯繫。
每年新生入學的時候,學校都會安排一次新生的心理普查。從普查結果里,我們會關注到那些有嚴重心理問題的學生,比如抑鬱症、焦慮症,甚至精神障礙和雙向情感障礙等等。我們會主動聯繫這些學生,請他們來做心理諮詢。
在我們的普查中,每年大概8%左右的學生有嚴重心理問題;有普通心理問題的大概佔到10%左右;有潛在的心理問題的大概佔到15%左右。
第二種途徑就是學生主動聯繫我們。我們有一個心理預約系統,學生如果需要尋求一些幫助的話,可以在上面預約時間來進行諮詢。
一般來說,主動來找我的學生中,大一新生比較多。因為大一的學生進到學校裡面,會有一個適應障礙。這個情況和大家想像的可能不太一樣。大家可能會以為,學校裡邊來做心理諮詢的為的都是情感問題,或者跟舍友不和,但實際上,這些並不是主要原因。
校園霸凌
我遇到過這樣一個來諮詢的女孩,一開始我們聊的時候,她說自己沒有辦法和舍友相處,講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做錯什麼東西,會招來別人的漫罵,甚至是毒打。
我問她,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她告訴我,初中的時候,因為她的長相在班裡比較突出,有個男孩子對她表現出了一些好感,招來了一個混社會的女同學的的嫉恨。有一天,那個同學集結了好幾個女生,把她堵在了廁所裡面,把她的衣服扯光,對她拳打腳踢。
圖/Tsjisse Talsma 插畫
說實話,在給這個女孩做諮詢之前,我都想像不到,原來女孩子對另外一個女孩子可以這麼狠。你知道她們怎麼做的嗎?她們居然會去踢這個女孩子的下體,砸她的頭,還從廁所的垃圾桶里翻出了那種粘著女孩子例假的衛生巾,塞到她的嘴裡。後來,她們還不解氣,便讓這個女孩子跪著,求她們放過她。
我們做心理諮詢的時候,更多的是疏導來訪者的情緒,讓他們有一個比較合理的認知,把不好的情緒排解出來,往好的方向去發展。那個女孩在給我講這些往事的時候,是一邊哭一邊說的。我能感覺到,她的那種哭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恐懼。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無法走出那種恐懼。
在我的經驗中,對於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校園霸凌是造成心理創傷的一個比較常見的原因。在這個人生階段,很多學生的心理問題實質上都是由青少年時代的心理創傷累積而來的。除了校園霸凌以外,原生家庭矛盾和人際交往障礙也很常見。原生家庭問題
2016年12月,我剛剛進入學校工作的時候,剛好12月份的心理普查也結束了。
一天早上,我們領導跟我說,有個女孩的普查結果不太對勁,顯示有嚴重的抑鬱,建議給她做一次心理諮詢。
那天早上,大約九點多鐘,那個女孩來辦公室見我了。那天天氣很冷,但是她穿得很單薄,臉被凍得紅彤彤的。
寒喧了幾句後,我問她,你們老師有告訴你,過來找我幹什麼嗎?她說,我不知道,老師沒有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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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有必要提示一下,很多不太懂心理學的人有個誤區,以為如果某個學生有心理問題,把他帶到心理老師那裡就好了,其他的不方便說太多。但事實上,這種做法是不妥當的。正確的程序是,明確告知那個學生,你需要做一下心理諮詢,我們幫你預約了心理老師,希望你去和老師聊一聊。
當那個女孩突然知道我是心理老師後,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很防備,基本上我問一句,她就答一句,沒有給我更多的信息。那一天的諮詢只持續了20多分鐘,就結束了。
那天之後,我沒有主動聯繫她。心理諮詢有一條原則是「來者不拒,去者不留」。意思是說,如果你願意來諮詢,我非常歡迎你,但是,如果你不願意諮詢,我也不會強迫你。
過了兩三天,我在學校的操場上偶然遇見了那個女孩兒。當時,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草坪上發獃。我就走過去,和她聊了起來。一開始,她有些冷漠。我便掏出了一塊巧克力,分給她吃。
這其實是我們心理諮詢師的一個小小的技巧。我認識的諮詢師隨身都會揣一些比較甜的東西,比如說糖果、巧克力等等。因為吃了這個東西以後,就會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幫助受訪者放鬆下來。
慢慢地,她對我放下了防備,也願意和我多少幾句了。
我便問她,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這?
她說,在宿舍呆著沒有意思。
「為什麼沒有意思?」
[因為我們宿舍有一個女孩子在給他媽媽打電話,聲音好大聲。」
「現在也不是睡覺的時間,為什麼會覺得它影響到了你呢?」
「反正我不想聽到別人和爸爸媽媽打電話的聲音。」
我隱隱感覺到,可能她和父母之間有一些問題。我就問她,你平常多久和爸爸媽媽打一次電話。
她說,進校以來就沒有打過了。
我問,你不想家嗎?
她冷笑了一下,說,我從來不覺得我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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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和她的聊天,我逐漸了解到,她們家裡是比較重男輕女的,所以,媽媽生下她以後,婆家的態度就很不好。她爸爸還常常會會打她的媽媽。
她記得特別清楚的是,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她爸爸喝醉酒了。回到家後,她媽媽說了她爸爸兩句,就引發了又一次的家庭暴力。她親眼看到,爸爸一巴掌就把媽媽給扇倒在地上了。於是,她想要阻止爸爸,就跪在地上,抱著爸爸的大腿,一直哭。然後,爸爸就把她一腳踢開了。
幾年後,爸爸媽媽終於還是離婚了。在她八九歲的時候,她爸爸二婚了,並給她生了一個弟弟。從此以後,她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吃不飽,也穿不暖。
後來,她中學畢業後,家裡本來還不想讓她繼續上學。她媽媽提出,讀書期間的費用由她來出,這才讓她進了我們學校。
進校後,她發現周圍的同學家庭條件都比較好,跟父母的關係也很和睦,就覺得特別難受。進校以來的兩個月時間裡,她都沉浸在抑鬱的情緒里。
在我跟她的交流過程當中,我能感覺到,這個女孩子對自己的原生家庭,尤其父親那一邊,是又愛又恨的。從小到大,她都想要獲得父親的認可,但無論她怎麼做,父親還是偏愛弟弟。
我一直建議這個女孩長期做心理諮詢,想幫助她適應校園生活。但很遺憾,大一的第二個學期開始後,她就沒有來上學了,後來便自動退學了。
妄想症
前兩天,我遇到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男生。他戴著一頂大大的帽子,對我說,老師,你過來一下,我給你看個東西。
我說,什麼東西?
他說,你不要說出來,我這裡有一個中央下達的機密。中央要求我參與到國家的「北斗計劃」。這個是一個秘密,誰都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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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聽就明白了,這是一種典型的妄想症,便問他,你怎麼知道的機密呢?
他說,我們家親戚在上面,他傳達給我的。
我說,他通過什麼方式給你傳達呢?
他說,託夢。
我當時特別想笑,但沒有笑出來。因為面對這樣的受訪者,笑出來的話,可能會激起他的那種憤怒,造成不良反應。
我便順著他往下問,這個計劃需要你做什麼呢?
他說,我要幫助我們國家的北斗衛星改造大數據。他還給我科普了什麼是大數據,什麼是雲端等等。
其實,一開始,我是有一點懵的,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聊著聊著,我想到了,他這會不會是某種大腦器質性病變引起的呢?
「你大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得到中央指令的?」
「高一的時候。」
「高一你就得到了中央的指令,為什麼現在才來實施這個事情?」「疫情期間,家裡親戚不停地託夢告訴我,這個行動要開始了。」我又問他,高一的時候,你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有沒有摔倒過?或者是撞著頭?或者有沒有跟人打過架?
他想了一下,說,還真有。高一的時候,他從他們學校的樓梯上面摔了下來,大腦後邊就鼓了一個包。但是,當時他沒有注意,那個包也一直都在。
他說,疫情期間,我感覺我的身體有一個接收器。我覺得這個頭上這個包最近變得越來越大了,指令也越來越清晰了。
聽到這,我心裡就有底了,十有八九是大腦器質性的病變。當他走了以後,我馬上就請班主任和他的父母聯繫,把這個同學送到精神科去做腦部CT。前兩天,我得到了反饋:腦部CT顯示,他的大腦中有一個血瘤,可能是撞擊之後,淤血沒有散掉,越長越大,壓迫到了他的某一個神經,導致他出現了妄想症。
沒有人理解我,我不想活了
今年的六月,我們學校出了一件事。有個男生爬上了教學樓樓頂,想要跳樓自殺。
就在他準備自殺的時候,他收到了班裡一個同學的信息,問他在哪。他說我在教學樓上面。那個同學說,你等等,我來找你。後來,據他所說,如果不是這條信息,他可能已經跳下去了。
圖/來自網路
發生這件事的時候,我剛好不在學校里。值班的老師問那個男生是怎麼回事,他也不太肯說。老師便把我的聯繫方式給了他,讓他來做心理諮詢。
第二天下午,那個男生真的主動來找我了。他一米八幾,長得挺帥氣的,但是眼神很空洞,看起來心裡藏了很多事。
我問他,你為什麼會找到我呢?
他說,老師,你是我最無奈的選擇,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跟誰說了。我那天沒有死成,回去以後非常難受。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又想要去自殺,還是想在死之前找一個人好好說一下。
我一下子警惕了起來,便說,老師非常願意聽你分享你的事情,也希望能夠給到你一些幫助。
他便開始給我講家裡的事情。他也是離異家庭,父親也有家暴行為。不止於此,他的父親因為是家裡最小的兒子,被寵成了一個巨嬰,脾氣極為惡劣。
父母離婚後,父親為了獲得贍養費,爭取到了他的撫養權。離婚後,父親整天遊手好閒,靠家裡接濟過活,一旦喝多了酒,還會對兒子拳打腳踢。
高一的時候,有一天,他一個人在家裡睡覺。突然,他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說你爸爸可能快不行了,來醫院看一下他。他當時了「哦」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倒頭繼續睡。
睡了一小會兒,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象徵性地去一下。結果,到醫院沒多久,他爸爸就咽氣了。
圖/Jaime Jacob 插畫
他父親的死因是腦溢血。那天,他喝醉酒了,眼鏡掉到了地上,蹲下去撿的時候,猛地一站起來,就昏過去了,送到醫院後,也沒有搶救過來。
我問他,爸爸死的時候,你傷心嗎?
他說,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就好像解脫了。
辦完後事,他又回到家裡面,躺在床上。他感覺,那天晚上,好像他爸爸回來過,有什麼話要跟他說,但是他不想聽。
後來,他母親就把他接過去一起生活了。那個時候,他母親已經重新組建了一個家庭。他的繼父是一個做生意的,經濟條件還不錯,住在我們當地一個中高檔的小區里。
他第一次去新家的時候,立刻感受到了極大的落差。這種落差讓他第一次對母親產生了一種埋怨,埋怨她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把他接走,讓他脫離困窘的生活環境。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面,他和母親都是不說話的。後來,他發現自己出現了一點問題:他好像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了,每天都很難過,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行屍走肉一樣,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有一次,他母親他就問說,為什麼搬過來以後,情緒狀態都不是特別好。他就和母親說起這些年的事情,希望母親能安慰他。
但是,這個時候,他母親立刻反駁他說,你以為我和你爸爸離婚以後,我的日子就好過嗎?你覺得你很慘,你有沒有想到,你媽媽比你還要慘?你起碼有書讀,有飯吃,你能想像你媽媽到底過的是什麼生活嗎?
聽到母親這番話後,他心裡的那根弦立刻綳不住了,眼淚如洪水決堤。他覺得,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
圖/Tsjisse Talsma 插畫
一個多月以後,他們小區有一個人跳樓了。一般來說,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社區環境里,跳樓這種事是有傳染性的,會影響到有潛在自殺傾向的人。
於是,有一次,他問他媽媽,你知道隔壁組團有個人跳樓了嗎?
他媽媽立刻說,我真是搞不懂這些人,這個日子有什麼過不下去的,非要跳樓?我覺得這些人都是懦夫。
其實,他的本意是借著這個話題,和媽媽溝通一下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媽媽這麼一說以,他就完全不想再傾訴了。
那個時候他其實已經高三畢業了。進大學以後,他一直想要跳樓,但又一直猶豫。在心理普查當中,我們沒有發現他的問題,因為他當時心理普查的題目都是亂做的,顯示出來的結果是無心理問題。
這個學期,由於疫情的緣故,學校停課了。那幾個月,他都是和媽媽,還有繼父待在一起。他說,那是他人生當中最灰暗的時光,抑鬱的癥狀也越來越加重。
今年五一,他的媽媽和繼父回了他繼父的老家,他一個人在家裡面。他原本打算燒炭自殺,但在他準備實施的時候,又想到,等媽媽一兩個星期後回家的時候,他的屍體已經臭掉。他覺得,那樣死得很難看。剛好,那時學校發了通知,允許返校,他便決定去學校再死。這便有了我前面提到的跳樓事件。
那天他來找我做諮詢的時候,其實繫上的老師已經聯繫了他的家長,那一天要把他帶回家去。
我看得出來,這個孩子是有自救意識的,便向他提出:如果老師去和你媽媽溝通,讓她了解,你其實是得了抑鬱症,你可以接受嗎?
他想了一下,說可以。
於是,諮詢結束後,我通過他的班主任聯繫到了他母親。她母親一開始不能理解我的說法,始終在強調,有什麼事情堅強一點就過去了。我指出,抑鬱症不是堅強一下就能過去的,就好像你感冒了,如果不去管它,它可能會發展為肺炎;如果心理生病了,你不去管它,它可能就會發展成抑鬱症,甚至導致自殺。
最終,她母親被我說服了,接受了自己的兒子有抑鬱症這件事。
圖/Tsjisse Talsma 插畫
溝通完了以後,我又把這個孩子叫了回來,告訴他,他母親已經同意帶他去一所心理健康的專科醫院做診斷了。那一刻,他整個人似乎亮了起來,連眼睛裡都有光了。然後,他便跟著母親回了家。
然後他就跟著他爸爸媽媽的車就回家了。前兩天,我從他們班主任那裡得到反饋,據說,他的心理診斷證明,他確實有重度的抑鬱和重度的焦慮,目前正在接受治療。如果治療效果比較好的話,下個學期,他就可以返校了。
當我接觸到這種有自殺傾向的孩子時,一般都會建議轉接到醫院去,做專業的心理治療。但是,80%的家長都是不同意的,甚至會跟學校大吵大鬧。在他們看來,心理醫院等同於精神病院。
在我看來,如果你的親人出現心理問題的苗頭的話,一定要設法讓Ta接受幫助,而不是讓Ta堅強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的,熬過去就好了。很有可能,Ta真的熬不過去。
到目前為止,新冠肺炎的疫情已經持續了半年左右了。本應該返校的高校大字生,都不得不困在家裡通過網路上課。那這個時候,有不少研究者發現,很多學生都出現了抑鬱焦慮的情況。
幸好,很多高校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並開始著手調查和回訪。
如果你也懷疑自己有類似的情況,我強烈建議你立刻聯繫自己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或者及早去當地醫院就醫。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願意為你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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