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士」, 知識分子在1949

2022年10月27日11:27:58 歷史 1894

導讀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國民政府敗退台灣。在舊政權滅亡、新政權誕生的更替之際,知識分子的心態更為複雜。選擇留下的知識分子無一不是滿懷著對這片苦難深重的土地的熱愛,無一不是懷抱著對國計民生的殷切關懷。這種真摯的感情,使得他們個人與國家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聯繫。


01

「獨立、民主、和平、統一和富強」的夢想

83歲的張元濟作為唯一見過光緒帝、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等中國重要政治人物的老人,1949年又到了一次興亡易代之際,他在上海見證了這一幕。


「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士」, 知識分子在1949 - 天天要聞

張元濟先生

1949年5月25日,上海解放前夕,中共中央就致電陳毅,聘包括張元濟在內的14人為上海市政府顧問。6月初,陳毅曾登門拜訪張元濟。

面對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時代,興奮與惶惑,欣喜與隔膜,老人的心態可以說極為複雜。8月24日,當他從老友陳叔通信中得知自己被列為即將召開的新政協會議代表,他馬上回信謝絕了。他所列舉「實有難於應召之處」的理由竟有五條之多。

就在寫信的當晚,上海市政府交際處處長梅達君來訪,轉達了中共中央來電邀請北上之意,恰逢張元濟早早睡下了,由他兒子接待。第二天(8月25日)他寫信給梅辭謝。並請轉達對周恩來的歉意。

兩天後梅達君再次帶著上海市長陳毅、副市長潘漢年慰問信登門造訪,請他北上參加政協會議,並希望他於9月10日前到達北平。8月30日,還在猶豫的張元濟寫信給梅達君,再次婉拒,同時他給陳毅、潘漢年回信表示不便和歉意。

就在此時,出身商務職工、此時位居中央核心層的陳雲登門造訪,告訴他不久前到東北視察期間,見到瀋陽、長春的商務分館情況都好,請先生放心,並向他介紹了中共在新民主主義時期的經濟政策,張元濟這才決定北上赴會。

戊戌變法以來的半個多世紀中,他不但從未參加過任何政治黨派,與政治一貫保持了距離。這次應召北上,對張元濟來說確實很特殊,因為他心中確實懷抱了近百年的希望與夢想。11月26日,張元濟在出席政協會議的報告時懇切地說:「有人說,共產黨來了,我們的生活苦了。要知道這苦是幾百年——尤其是近百年所積累下來的苦,並不是共產黨帶來的苦……解放並非換朝代,這是幾千年來的大變。……我們全國人民還得忍苦忍勞,咬緊牙關,度過這一非常時期,建設起獨立、民主、和平、統一和富強的新中國。」這是一個目睹了戊戌變法以來所有歷史變遷的老人當時的想法,是他真誠的肺腑之言,「獨立、民主、和平、統一和富強」畢竟是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夢想啊。也正是懷抱有這樣的夢想,張元濟才最終接受邀請,北上參加新政協會議。

到了北平後,毛澤東對張元濟可謂極盡禮遇,約他同游天壇。10月9日全國政協委員會開會結束時,毛澤東還親自將其「送於門內」。不僅如此,朱德上門拜訪過張,周恩來邀請政協代表們聚餐時,將張推為「首座」。11日,毛澤東邀請張元濟與周培善到中南海吃晚餐,使張元濟有了一次向最高領袖當面進言的機會,期望中共能下情上達,發展經濟,解決民生疾苦。毛澤東亦逐條給張解釋和闡明自己的看法。當日張元濟內心是十分愉快的,所以他把談話的內容一一記在當天的日記中。

10月17日,張元濟離北京前夕致信周恩來告別,其中仍耿耿以國力民生為念。「今廣州已下,香港正在肘腋,正宜善為利用,國力民生,兩有裨益,必早在藎謀之中,正無俟饒舌也。」


02

「一個腐敗的黨,一個無能的政權,有什麼理由繼續跟著它呢?」

1949年是一個特殊的年頭。整個中國正在發生歷史性的巨變,而這個年頭的每個人,也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對於竺可楨來說,他的抉擇還要多一重:他這個浙大校長還要不要幹下去。


「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士」, 知識分子在1949 - 天天要聞

竺可楨

他已經在浙大校長的任上幹了13年,13年中經歷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浙大四遷校址,在千里跋涉中艱難辦學,竺可楨在「求是」的校訓下,選賢任能聚集起一大批一流教授人才,到了抗日戰爭結束時,當時在西南一隅的浙大已跨入中國一流大學的行列,成為當時最好的四五所大學之一,被譽為「東方劍橋」。

但到了浙大復歸杭州以後,竺可楨發現,他這個校長更難當了。一方面,國民黨日益腐敗獨裁,統治癒發殘酷;另一方面,學生們的反抗情緒愈發激烈,動不動就上街遊行。

竺可楨對於學生的感情,用浙大校友們的總結,叫作「愛生如子」,另外還有4個字,是「愛校如家」。當年的浙大畢業生,後來中共浙大地下黨的負責人許良英說,「當時全國沒有幾個大學校長能像他那樣,有學生被捕,他都要到監獄去看學生。審判時他直接去旁聽,他比學生的父親還關心他的兒子。」

作為大學校長,竺可楨一邊要與國民黨當局的暴行抗爭,一方面又要平息校內學生們的情緒,不要做出過激行動。然而浙大的學生果然罷課了,而且浙大的教授們也參加。接著,北平、上海各校開始響應,形成1947年中國的第三次學運高潮。

竺可楨日後多年在他的一份「思想自傳」中寫道,「國民黨特務視浙大為眼中釘,而且在他們看來我是站在學生方面,是他們的對立面。在他們撤走之前,有可能做些對我不利的事情。」

而竺可楨對學生的愛護,也是獲得共產黨方面好感的重要原因。

1949年2月,在中共地下黨控制下的浙大學生自治會發起了為竺可楨祝賀60歲生日的活動。作為竺可楨,他並不知道這個活動背後是有組織的,而且學生們以為他的生日是2月25日,實際是3月7日,但他確確實實感到了浙大師生們對他的厚愛——那份感情都是發自內心的。在此之前,許良英還主持做了一件事,在 1949年元旦的時候,以「中國共產黨杭州工作委員會」的名義,給一批進步人士寫信拜年,並希望留下參加新中國的建設。竺可楨是收信人之一。

以竺可楨原本對大學教育的理解,大學就是個學知識培養人格做學問的地方,不應摻入那麼多的政治。但在浙大復歸杭州之後,竺可楨的校長生涯,卻將大量時間消耗在政治風潮上,為營救學生和為浙大爭取資金,他身心俱疲,心生厭倦。但他離開浙大的決定卻做得很突然。1949年4月28日,他接到教育部長杭立武的一封電報,要他立即到南京去,他回電說現在去不了,因為學校面臨疏散傳聞,人心惶惶。後來,他得到浙江省保安司令的保證,決不會到浙大抓人,覺得對學校可以放下心了,又聽說社會上關於他要出任迎接中共的維持會副主席,他覺得此時再留在浙大,很難講清自己與政治的關係,那麼杭立武的電報,就是離開浙大最好的理由。

4月29日,竺可楨登上從杭州開往上海的火車。此時竺可楨對國民黨已經徹底失望,而且,大陸是他研究氣象最好的天地,他打定主意不去台灣但對於共產黨,用他在後來的「思想自傳」中的說法,他「對共產黨辦學方針毫不了解」,雖然他內心已決定留下來。因為他對舊政權已經徹底絕望,「對於一個腐敗的黨,一個無能的政權,有什麼理由繼續跟著它呢?」

5月6日,距上海解放還有20天,杭州已解放了3天。竺可楨走在上海的楓林橋上與蔣經國不期而遇。雖然竺可楨與蔣介石和蔣經國父子素來關係不錯,但現在蔣經國卻是竺可楨最不想遇到的人。蔣經國開口便勸竺可楨趕緊赴台,並說是以父親的名義請他去。竺可楨婉言相卻。蔣經國後來在日記中記載了這次會面,說竺可楨當時不但不去台灣,還勸蔣經國也留在大陸。

竺可楨確確實實感覺到了危險。竺可楨是4月30日到上海的,5月2日他上街頭買報紙,發現報載他已經「飛台灣」,這讓他大為驚惶,不知消息從何而來。到了這種政權交替的關口,像竺可楨這樣著名知識分子的一舉一動都成為政治風向的一部分,他們處境微妙複雜,也險象四伏。

如果國民黨拉不走竺可楨,也不是不存在劫持或是暗殺的可能。從今天披露出的史料看,當年國民黨軍警就曾扣壓了民主人士張瀾和羅隆基,準備以押送台灣的名義,在途中將其處死,幸為潛伏在國民黨中的中共地下黨員所救。

5月26日,竺可楨一覺醒來,上海已經易了幟。「解放軍在路站崗,秩序極佳,絕不見欺侮老百姓之事。在研究院門前亦有崗位,院中同人予以食物均不受。守門之站崗者倦則卧地,亦絕不擾人,紀律之佳誠難得也。」在當天日記中,竺可楨寫下了他見到共產黨軍隊的第一好印象。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竺可楨擔任了中國科學院的副院長。在當時李四光副院長尚未回國的情況下,作為搞自然科學的科學家,竺可楨以他腳踏實地的工作和崇高的人望,為建立中國科學院立下了汗馬功勞。


03

「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士」

據學者傅國涌的研究,當年國民黨中央研究院的81位院士中,有24位選擇了離開,其餘的都像竺可楨一樣,選擇了留下。

輔仁大學校長陳垣決心留下,胡適邀他同機飛走時被他斷然拒絕。陳垣在致胡適的公開信中說:「在北平解放的前夕,南京政府三番兩次地用飛機來接,我想雖然你和陳寅恪先生已經走了,但青年的學生們卻用行動告訴了我,他們在等待光明,他們在迎接新的社會,我知道新力量已經成長……」

陳寅恪被「搶救」後終究也沒有走,因為他覺得是因政治上的原因非走不可,而他於政治卻是絕緣的,所以他最終選擇棲居嶺南度過餘生。而他的好友吳宓則西行入川,站在重慶北碚民眾隊伍中歡迎解放,他再三地說:「我不願逃到中國台灣去,依附美國。『父母之邦,不可棄也!』」

清華大學浦江清教授沒有走,因為抗戰時期拖家帶口、呼爹喊娘的遷徙之苦,猶在眼前,無法忘懷。喘息甫定,又來一次疲於奔命的逃亡經歷,怎敢想像?他在日記里寫道:「我也不想走,我的家庭都在這裡,不願再有遷動的狼狽情形。我在南方也無可立足,母、弟在滬(上海)、松(松江),被解放的日子是同樣的近。假如我到台灣或廣東,反而與母、弟失去聯絡。」

邏輯學家金岳霖是個快樂的單身漢,不用考慮家庭,他不走的理由,同他的性格一般率性。他說:「共產黨畢竟是同胞,不是洋人侵略,還是可以接受的。」

而國學大師梁漱溟從沒想過要離開內地。他後來回憶:「雖有人來請我去香港,但我主意已定,不論國共兩黨勝負如何,我作為一個生於斯、長於斯,並自問為中國的前途操過心、出過力的炎黃子孫,有什麼理由跑到香港去呢?」

哲學家馮友蘭也沒有走,他在危難之時接掌清華大學教授會,肩負起「護校」的重任。他說:「我之所以在解放時沒有走,主要是由於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失望。」而且,他還勸告身邊的人:「不管哪一個黨執政,只要能把中國領導好就擁護。」

對於錢鍾書楊絳夫婦而言,牛津大學香港大學都來函高薪聘請他們,但他們依然留了下來。後來,有人問楊絳夫婦為什麼不出國,楊絳說:「一個人在緊要關頭,決定他何去何從的,也許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非但不唱,還不愛聽。但我們不逃跑,只是不願離開父母之邦。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願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文化,愛祖國文字,愛祖國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願做外國人。」

「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士」, 知識分子在1949 - 天天要聞

錢鍾書與楊絳

當時為「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士」而留在內地的知識分子太多。張伯苓、張元濟、竺可楨、儲安平、羅隆基等,都是大名鼎鼎的社會賢達。文學藝術界留下的人更多,如沈從文老舍巴金等。新聞界有影響的知識分子,如王芸生徐鑄成趙超構陳銘德鄧季惺夫婦等幾乎都是從香港北上,迎接新政權。

留在國內的學者們在行動,漂泊海外的學子們,也踏上了歸國之路。

時任聯合國糧食組織畜牧專員的畜牧專家湯逸人,當時正在美國工作。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之後,湯逸人毅然離開美國,攜家眷回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湯逸人對他的夫人說,「海外孤兒的生活應當結束了,咱們回祖國去吧。」回國後,湯逸人走遍大漠邊關、塞外戈壁,在新疆、內蒙古、青海、寧夏等牧區進行綿羊改良和育種工作,甚至在晚年,得了骨髓癌卧病在床時,仍沒有停止工作,他填補了中國細羊毛品種的空白,並一手建立了中國自己的家畜生態學。

「社稷久經戰火,農民首當其衝,我們學農的,應該馬上回國,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廣大農民雪中送炭」,這是農機專家曾德超回國的理由,他比湯逸人早回國一年。

和他們作出一樣的選擇的,還有很多人。1950年,時任北京農業大學植物病理學系教授的戴芳瀾,給美國學習的學生相望年的一封信中寫道,「我們必須認清此次變革並非如辛亥革命——表面變革,而系中國數千年來一次大變革……這變革我認為系致國家於富強及走向世界大同的正確途徑……」和戴芳瀾一樣,那一代的許多學人,他們曾親歷過舊中國的落後境況,也曾留學海外接觸最新的科技,但最終,他們都選擇回歸故土。

於1950年擔任北京農業大學副校長的植物生理學家、植物化學家湯佩松在他的回憶錄中說,「我是一個中國人,當然要回到中國去。我的成長教育,是由四萬萬國民的血汗哺育出來的。」湯佩松年少時曾在庚子賠款建立的清華學校讀書,他所說的「四萬萬國民的血汗」即庚子賠款。在1948年湯佩松拒絕去南京時,就曾說過同樣的話,「清華是全中國國民血汗建成的,現在到了把它還給國民手裡的時候了。」

而1949年中共對知識分子的爭取亦可謂亮出了「十八般武藝」,組織與個人,公開和私交,關心知識分子的「身」(工作和生活)與「心」(理解與尊重)等因素的交織,讓知識分子感到了新政權的親切與溫暖。中共沒有以打天下者自居,也沒有依靠軍事力量將其主張強加給別人,而是積極尋求與知識分子集中的民主黨派進行平等協商,籌建民主聯合政府,共享新政權。

從1948年底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許多知識分子都有「奔向光明」的感覺,無論是馬敘倫所寫的「群賢非易聚,莊重達神州」,還是薩鎮冰所寫的「群英建國共乘時,此日功成舉世知」,抑或是費孝通的感慨:「我踏進會場,就看見很多人,穿制服的,穿工裝的,穿短衫的,穿旗袍的,穿西服的,穿長袍的,還有一位戴瓜帽的——這許多一望而知不同的人物,而他們會在一個會場里一起討論問題,在我說是生平第一次。」上述都指向了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各界人士的「天下歸心」。

來源:新周報

歷史分類資訊推薦

美國介入:一通得不償失的「騷操作」 - 天天要聞

美國介入:一通得不償失的「騷操作」

美國總統特朗普當地時間21日晚稱,美軍已「成功打擊」並「徹底清除」伊朗三處核設施。在以伊衝突延宕近十天後,在此問題上負有重要責任的美國不僅未能對衝突進行調停,反而公然違反國際法,不顧衝突升級和核泄漏、核污染的風險,對伊朗核設施進行狂轟濫炸,不僅進一步推高了衝突升級乃至走向大規模戰爭的風險,也進一步導致...
羅素:假如我是中國人 - 天天要聞

羅素:假如我是中國人

——「以一種聰明審慎的態度去採納西方的知識,中國一定能夠走進一個光明偉大的新時代。」 ——羅素寫給中國人看的文字,似乎應注重他們自己所能做的事,而不宜注重外國人應該怎樣幫助他們獲得外國提倡的那種行為,那是不中用的而且也是不應有的。因為一則易
張德芳:西北漢簡與絲綢之路信史研究 - 天天要聞

張德芳:西北漢簡與絲綢之路信史研究

作者:張德芳來源:《光明日報》(2025年3月17日 第14版)懸泉置遺址鳥瞰圖一般認為,「絲綢之路」的概念是由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於1877年出版的德文著作《中國》第一卷中最早提出的。其定義是「從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間,中國與中亞,中國與印度間以絲綢貿易為媒介的交通道路。」對這一定義,李希霍芬的學生阿爾伯特·...
美國此輪下場,會成為三戰導火索嗎? - 天天要聞

美國此輪下場,會成為三戰導火索嗎?

最近美國人投放了重型炸彈,一擊必殺,特朗普說,我們完成了對伊朗福爾多、納坦茲和伊斯法罕,3處核設施的襲擊,所有的飛機,已經脫離了伊朗領空,祝賀偉大的美國空軍的勇士們。 剛剛報道B2戰略轟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