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聯璧評《紅酒帝國》|葡萄酒杯里的帝國情懷

《紅酒帝國:市場、殖民地與英帝國興衰三百年》,[美]詹妮弗·里根-列斐伏爾著,陳婕譯,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24年2月出版,328頁,89.00元

「聽完報告喝杯酒」或者是「一邊喝酒一邊參加組會」對英國高校的學生來說並不陌生。以我有限的經歷來說,碰到過大雪天開會時,茶歇服務臨時增加了熱紅酒;傍晚聽完一場講座,茶歇台放著薯片配葡萄酒;又或是師生在酒吧一邊喝酒一邊討論論文。有些人對英國人的刻板印象可能是去家門口的酒吧喝一杯本地釀的麥酒。在實際生活中,即便是手頭不算寬裕的大學生,有事沒事喝杯葡萄酒也很尋常。辦公樓的休息區,茶水間的柜子里,冒出一個空葡萄酒瓶或者半瓶葡萄酒的事時有發生。

出於好奇,曾留意過學生族喝的酒的產地。顯然不是英國的本地酒。英國並非完全不產葡萄酒。多年前有位朋友買的葡萄酒盲盒裡出現過一瓶林肯郡的白葡萄酒。從風味來說,這瓶干白甚至比不上氣泡果酒(cider)。法國、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盛產葡萄酒歐洲國家離英國不算遠,但在大學裡出現的配薯片的酒、煮熱紅酒的酒,還有附近酒吧里能買到的便宜酒多半來自所謂的「新世界」,也就是歐洲大陸以外的前殖民地產區,比如澳大利亞、南非和智利。這類酒給我留下了「容易入口」的印象,開瓶不醒不覺得澀口,順滑甜美但談不上餘韻悠長。由於這類酒價格大多便宜,而且就算不看年份和產區,難喝的概率也不大。超市裡隨手拿一瓶,便是訪友送禮的「安全牌」。

剛接觸這些來自「新世界」的葡萄酒時,曾有過這樣一個疑問:為什麼歐洲大陸的酒在英國似乎沒什麼優勢?由於導師只熱愛關於法國的一切,師門聚會時每人發一瓶法國紅酒先干為敬,便也沒有鼓起勇氣問這個問題。等讀到詹妮弗·里根-列斐伏爾的《紅酒帝國:市場、殖民地與英帝國興衰三百年》後,我終於獲得了答案。

葡萄酒杯里的帝國情懷

里根-列斐伏爾在書的前言中提出了論點,即「帝國殖民地葡萄酒產業的從業者賦予葡萄酒的意識形態和情感價值遠遠超過其真正的經濟價值。事實上,這個產業在商業成就十分有限的情況下建立起來並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充分證明這是觀念戰勝了利益」(前言第4頁;原書無頁碼)。這一發現契合作者的帝國史研究背景。里根-列斐伏爾在2009年出版的《維多利亞時代帝國的宗主國民族主義》是一部帶有全球史視野的帝國史專著,以印度國民大會黨1894年的主席、愛爾蘭民族主義者阿爾弗雷德·韋伯(Alfred Webb)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紅酒帝國》雖然在探討葡萄酒的生產、貿易和消費的過程中引入物質文化史、消費主義研究、環境史、經濟史的視角和史料,時間跨度長達三百年,但關注的問題依然與十九世紀中後期的觀念史和政治史議題密切互動,並納入了跨國史的視野及對情感的分析。看似新鮮的論題背後,出發點仍是傳統的帝國史研究的重點,即帝國主義和帝國的教化功能(前言第5頁)。

儘管作者認為她研究的「帝國的葡萄酒」如何艱難佔領英國市場的故事,與茶葉和甘蔗製品之類的消費品在英國的故事有很大不同,但讀完全書後,還是能找到這些成癮性大宗消費品的共通點。出於帝國或者殖民者的需求而被安排在「新世界」種植的經濟作物(甘蔗、葡萄、茶葉)製成的產品大量出現後,總是能以相對低廉的價格衝擊宗主國原來的定價,進而以價格優勢影響宗主國消費者的偏好,反過來佔領宗主國的市場,變成一種「帝國口味」。宗主國的民眾消費不僅僅是特定的、來自殖民地的商品,也會感受到消費的繁榮帶來的滿足,並將商品和帝國的「偉大」掛鉤。這便是所謂「情懷消費」的潛台詞。

就不同之處來說,來自「新世界」的葡萄酒因為種植環境、運輸條件或保存帶來的不同風味和烈度,以及出於改善口味的目的混裝拼配過後,逃不過被宗主國挑剔的消費者貶損的命運。這些貶損常常會和對殖民地的批判和歧視連在一起。相比英國人的茶葉和蔗糖消費量相對穩定的增長,他們對殖民地葡萄酒的消費則有著顯著的波動,且不同來源的酒的銷量在不同時期差別巨大。當茶飲在二十世紀初取代麥酒成為英國國飲(national drink)後,葡萄酒似乎仍被認為是相對富裕的階級才會選擇的貴价飲品。不過,根據里根-列斐伏爾的研究,實際的情況要複雜得多。

帝國情懷背後的曲折歷史

《紅酒帝國》既是一部新世界的葡萄酒的傳記作品(即包括生產、貿易和消費全環節的物質史),更是以物為中心展開對帝國主義觀念的研究。這種研究方法的優點在於走出了觀念研究重視經典文本的「舒適區」,難點則在於資料極為零散,並且需要加入許多不同學科的知識,如經濟學、農學、生物學、釀酒技術等等。因此,這本書也展現了全球史研究的一種常見做法,即在大量利用來自不同國家的檔案史料的基礎上,融入多學科的研究方法,整合原本極為零散的圖文史料(尤其是便於檢索的電子化史料),從而提供兼具宏觀視野和微觀描繪的充實敘事。無論是對新世界的葡萄酒史感興趣的讀者,還是對新的全球史寫作感興趣的讀者來說,《紅酒帝國》都是一本值得一讀的作品。

當然,英語世界中不乏葡萄酒史的著作。近年來的新作也大多有全球史的眼光,講述著葡萄酒如何從一種地方性的飲品逐步走向全球,「征服」世界的故事。只是這類故事很難完全擺脫輝格式史學的進步敘事(10至11頁)。《紅酒帝國》的獨到之處在於呈現整個過程的複雜性以及變動的觀念(和偏見)對消費行為的影響,筆調輕鬆,敘述生動,讓讀者不至於因為其中術語太多讀不下去。

《紅酒帝國》的故事是從南非開始的。以南非為起點的帝國史,便註定會涉及多個歐洲國家的殖民者,以及當地的原住民群體。相比其他葡萄酒史的著作依然採用了歐洲人的視角,里根-列斐伏爾儘可能地考慮到了葡萄酒製造這一行業的出現對原住民生活的影響,以及對原住民和「新世界」的矮化,如何成為貶低產自這裡的葡萄酒的理由。這是探討帝國的教化功能無法繞開的問題。

「新世界」的葡萄酒由於長期以桶裝的方式出口,以散裝的方式低價在英國銷售,使之與英國社會中下層大量消費的麥酒形成了潛在的競爭。要研究一種消費品佔據市場的情況,研究者總是要從供給端和需求端入手。從供給端來說,「新世界」的酒窖主人們希望自己的產品可以行銷全球,因此也就要在有利可圖的時候才會和宗主國做生意。從需求端來說,宗主國每次調整葡萄酒進口稅,都會影響酒的價格。越是低收入的群體,越是對價格敏感,也就讓社會中下層更多地關注和飲用「新世界」的葡萄酒。

英國人喝紅酒,摘自《社會英格蘭》第五卷。

作者通過具體的案例展示了「新世界葡萄酒的歷史,讓葡萄酒可以被視為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英國深刻社會變革的晴雨表」(前言第7頁)。即便南非的葡萄酒早在十七世紀就銷往歐洲和亞洲,十八世紀就被英國醫生指定用來治療貴族的疾病,在十九世紀中期一度位居英國進口酒數量排行第二名,僅次於葡萄牙而超過了法國(79頁),但在二十世紀初,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的酒窖中,沒有一瓶來自新世界的酒。

改變這一情況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酒的短缺加上經濟困境,讓國王學院消耗了七千多瓶窖藏後,終於在1943年首次購買歐洲以外產地的葡萄酒:來自法國殖民的阿爾及利亞的、味道濃郁的紅葡萄酒。要到1944年10月,學院才入手第一款南非紅葡萄酒和雪莉酒。學生和教工此後也開始轉向了新世界的酒。還在讀博士的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在1946年6月買了兩瓶阿爾及利亞紅酒;次年,艾倫·圖靈購入了兩瓶南非斯泰倫博斯紅酒(189-191頁)。新世界的酒大量出現在英國的超市、酒吧和大學的酒窖,則要等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後了。

儘管里根-列斐伏爾在第一章中解釋了這本關於英帝國史的書並不會討論阿爾及利亞和智利等非英國殖民地的葡萄酒發展史的原因,也不談美國的情況,但產自這三個國家的紅酒如今在英國的市場上有著可觀的銷售份額。如果作者願意稍費筆墨講述一下這些地方產的酒和《紅酒帝國》關注的南非、澳大利亞和紐西蘭的葡萄酒當下的市場競爭,或許還能讓讀者找到新的研究選題。

譯本的遺憾

原書名「帝國的葡萄酒:英帝國如何創造了葡萄酒的新世界」(Imperial Wine: How the British Empire Made Wine』s New World)被譯為「紅酒帝國:市場、殖民地與英帝國興衰三百年」,乍一看,把紅葡萄酒以外的葡萄酒逐出wine的行列(第169頁按照字面翻譯了「帝國的葡萄酒」)。這一標題可能會讓熱愛「舊世界」葡萄酒的讀者憤憤不平,也讓原書名中「新世界」這個詞的雙關含義丟失。書中不僅探討了來自「新世界」的葡萄酒,也指出了這類產品幫助打開了以英國為代表的、葡萄酒消費量曾經相對較低的國家的市場。畢竟,大眾市場永遠是需要充足數量的低價產品打開的。面向市場的譯著確實需要響亮好記的譯名,四個字的標題是許多作者和編輯的心頭好,但準確傳遞作者的意圖依然是譯作非常重要的責任。

書中涉及葡萄酒的術語有一名多譯的情況,如shiraz在前言第1頁和第3頁出現時,分別被譯為「穗樂仙」和「設拉子」。另外也有錯譯的情況。如前言第3頁中的「玫瑰香起泡酒」譯自Sparkling Rosé,實則是顏色介於紅白葡萄酒之間、含有氣泡的葡萄酒,Rosé指的是顏色,而非香氣。前言第8頁中的「賓治酒」(punch),在第131頁被譯為「潘趣酒」。製作潘趣酒所用的woodruff被按字面翻譯為「木屑」,注釋中為「玉竹」,更常用的譯名是車軸草(香車葉草),是製作這種酒飲專用的香料。第9頁中提到的西洋參,實為李子(damson),而牛蒡應為一種報春花(cowslip)。

除了涉及酒類的專業術語譯名存疑之外,與歷史學有關的術語也值得商榷。如前言第2頁把劍橋大學王家英聯邦學會的檔案(papers)直譯為「論文」。正文第8頁的「殖民地辦事處」對應的原文為Colonial Office,通行的譯法為「殖民地部」。第11章的標題將「served chilled」直接翻譯為「供應冰飲」。不知譯者是否發現整章內容都沒有提到要提供冷藏後的葡萄酒來飲用,且這個說法有「冷靜對待」的意思。第182頁譯者注試圖解釋雙關語時,將南非的「布爾」錯拼為Bore。

限於篇幅,不一一指出其他類似問題。對於讀者來說,能在2024年初讀到一本2022年出版的英語獲獎作品確實很幸運,但譯本確實存在一些可以改進的細節。更貪心一點,還希望譯者能為書附上一份書中提到的各種葡萄和酒的種類的譯名及口味對照表。這樣,愛酒的讀者也能拿著對照表去挑選南非、澳大利亞和紐西蘭的葡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