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一部非常寫實的著作,裡面的角色甚至有時候並不像一個個的藝術形象,而更像是真實存在的人,一個個角色都是血肉豐滿,能夠輕鬆在讀者心中留下十分立體而且栩栩如生的印象。之所以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曹公在描寫這些角色的時候所採用的描寫手法是功不可沒的。
在描摹一個角色,或者試圖向讀者傳達某個信息的時候,曹公非常習慣使用的手法就是反覆渲染。一個信息(特別是重要的信息),不僅要正面描寫,還要側面描寫,背面敷粉,通過他人之口補寫,最終才能夠體現出它的厚重感。曹公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教師一樣,將一個他希望我們掌握的知識點通過各種方式和手法灌輸到我們腦中,不僅要讓角色說給我們聽,也要讓角色做給我們看。
正因為此,多角度多次的鋪陳和渲染,才能夠使得一個角色的特徵完全立住。這樣的渲染方法在書中隨處可見,我們接下來就通過幾個例子來解析一二。
1. 寶玉的「魚眼睛」理論
寶玉喜歡年輕姑娘,而不喜歡年老結婚後的婆子或者嬤嬤,這一點是我們所熟知的,而他這個行為的邏輯內核就是著名的「魚眼睛」理論。寶玉認為,姑娘未嫁之時是一顆無價寶珠,一旦沾染了男人的氣息,就成了死珠,再到後來,老了老了,就變成「魚眼睛」了。
寶玉的這個論斷,其實書中有至少兩次直接提到。第一次是芳官被乾娘剋扣洗頭的水,寶玉同情芳官受乾娘挫磨,恨得用拄杖敲門檻:「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長地久,如何是好!」
第二次就是寶玉看見司棋被周瑞家的帶走,也是氣急敗壞地說:「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而借春燕的口,還對他的這個觀點有側面描寫:「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幺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話,倒也有些不差。」

基本相同的意思,對寶玉的語言直接描寫就出現了兩次,作者還嫌不夠,又借春燕的口進行了一次側面的描述,足見寶玉這個觀點的重要性。
如果這句話只被春燕說過一次,讀者或許會覺得是春燕杜撰,或者是以訛傳訛;如果這句話只被寶玉說過一次,讀者也許會覺得是寶玉氣到極點隨口一說,並不是他一以貫之的觀念。
而這樣一共三次描寫,讀者便會自然地相信,老婆子可恨,而且是因為嫁了人,沾染了男人的氣息,而且最後竟然要變成魚眼睛,這個觀點就是寶玉本人的心裡所想,而且這個觀點絕不是隨便想想,幾乎已經成了寶玉的人生觀的一部分了。
2. 寶釵對怡紅院下人的留意
作者對寶釵的描寫一向隱晦,特別是對於她心機的部分,大多採用這種側面描寫為主,疊加少量正面描寫的描寫方式。然而即便少用或者不用正面描寫,這些寶釵的性格特徵或者行為模式,也同樣使人信服。
作者對寶釵格外留心怡紅院的下人,也同樣做了3次很有層次的鋪陳。
對於這件事,最著名的描寫就是極具爭議的滴翠亭事件。寶釵隔著滴翠亭的窗格,不僅一下子就聽出了怡紅院的小紅的聲音,而且還一下子就在頭腦里分析了她的性格特點。這個部分我在之前的文章里有過很詳細的分析(戳這裡複習),此處就不再贅述。
如果只是這一個細節,不免有讀者會認為寶釵了解小紅只是一個巧合。然而,曹公又同時加入了另外兩次描寫,來坐實寶釵的這個行為的系統性。
第21回,寶釵大早上來找寶玉,卻偶然發現襲人「倒有些識見」。這時,寶釵的行為是「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她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這是作者第一次寫寶釵對寶玉的丫頭顯露出超出常規的興趣,就使用了一個幾乎有點露骨的動詞:「套問」,明顯帶著目的性的、甚至帶點心機的一個辭彙,將寶釵此時的一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顯露無疑。
這一處描寫與後文寶釵對小紅的了解遙相映襯,就很明顯地體現出,寶釵對怡紅院的留意絕非一日之功,也絕非一時興起。
除了這兩處以外,作者還草蛇灰線地在後文又埋了一個補敘,這就是探春興利除弊這一回當中,寶釵偶然提到怡紅院的老葉媽和鶯兒的娘老黃媽是很好的朋友,兩家還結為乾親,甚至還擺酒請客,十分和厚。
如果單看這一處描寫,很容易覺得這只是曹公隨便寫寫,但聯繫前文寶釵對寶玉下人的額外留意,便能夠在其中看到一個非常清晰的前因後果的脈絡了——顯然,這兩家僕人關係很好,少不了寶釵這個主子的撮合和授意(當然,葉、黃兩家的和厚一定絕非一日之功,後續的認乾親也表明兩家確實投緣,寶釵作為主子,很可能只是在開始給了一些契機或指令,後續並未加以推動,所以倒不能就此說明寶釵到此時還在謀求金玉姻緣。實際上,情節演進到這裡,寶釵已經與黛玉結為金蘭,並沒有繼續在寶玉這裡加深耕耘的意思)。
從「套問」襲人的年紀家鄉的直接描寫,到聽出小紅聲音的側面敘寫,再到鶯兒一家與茗煙一家的和厚作為補敘,寶釵對寶玉下人的接近和了解,就從這三個細節里被寫得入木三分,令人由不得不信。
3. 晴雯對待小丫頭的態度
晴雯在寶玉眼中是一個爽利標緻的伶俐丫鬟,長得美艷,性格又幹練可愛,針線活又好,簡直沒有缺點。但她在對待比她等級低的小丫頭時,卻是十分凶神惡煞。
需要注意的是,晴雯對小丫頭十分嚴苛,這個特徵並不是作者希望描寫的晴雯形象的主要部分,而只是豐富她的形象所必須的一個側面。因此,作者在描寫晴雯的這個特徵的時候,沒有用大量的筆墨,避免喧賓奪主。
所以,這裡採用的就是這種側面為主的反覆渲染手法,既能夠使人信服,又不會太奪人眼球。

晴雯對小丫頭的態度,直接的描寫就是攆走墜兒這一節里。她對於墜兒的偷盜行為十分氣憤,採用的方式也非常極端:「冷不防欠身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亂戳」,嘴裡還罵她「要這爪子作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得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
這裡作者採用的是群像描寫的方式,不僅寫了晴雯的急躁、暴力,也寫了墜兒母親的不講理,還寫了麝月的不怒自威,這一切都沖淡了讀者對於晴雯這個殘忍的體罰方式的感覺(與鳳姐潑醋那一節體罰小丫頭可以對看,那一節里讀者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打人的鳳姐上)。
但為了突出這種體罰不是個例,作者還通過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的對話側面描寫了晴雯的這個特徵,又通過寶玉熬夜補課時被牆壁撞哭的小丫頭進行了補敘。這樣一來,讀者能夠確實地感受到體罰小丫頭是晴雯的一種日常——否則不會王夫人偶然進一次園子就被抓包,也不會引得小丫頭隨便被撞一下頭就誤以為是晴雯在打她。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晴雯的標緻爽利底下的「暴力傾向」,就在潤物細無聲之中被讀者接受了。
這種描寫的魅力就在於,即便是現代通曉「人權」的讀者,讀到這裡時,都會不自覺地有一種「一點也不人權」的印象:啊我知道晴雯喜歡打小丫頭啊,但那又怎麼樣呢,她那麼美好那麼可愛!——這就是作者的小心機,在不知不覺間灌輸了一條非重點的知識點,又不會因此令人忽略了重點知識點。
其實,我們綜合比較這幾個細節就能發現,這種反覆渲染的手法,儘管需要正側面描寫結合,其比例卻是很需要注意的一件事。

最近我在追的《長相思》一劇,原著小說便有一個反面案例。作者力圖將書中的塗山璟一角描寫成一個雖然有出色的政治頭腦和經濟頭腦,但卻一心只為女主小夭著想的「暖心男友」。然而也許是作者希望做一個嘗試,也許是囿於書中只以小夭視角描寫的限制,塗山璟的政治頭腦和經濟頭腦這方面展現他「男友力」的部分,作者幾乎都只用側面描寫。
為了向讀者強化璟實際上能力很強,在小說里,作者不斷地借其他人之口誇讚他的才華,又對他凸顯政治眼光的決策埋下了許多伏筆,這些他人的誇讚和評價,全書中至少有十次以上。
但很遺憾,由於缺乏必要的邏輯內核的直接鋪敘,又沒有合理的正面描寫,儘管作者已經努力地對璟的這方面特徵進行了渲染,讀者的反饋仍然是覺得璟是一個「婦人之仁、平庸懦弱、連家庭矛盾都處理不了」的「戀愛腦」,而這個形象「很強」的那一面,卻並不令人信服,使得璟的形象沒能很好地立起來。
電視劇想必是意識到了這個角色的問題,轉而將書中的許多關於璟有大局觀和政治頭腦的側面描寫都拎出水面,變成了正面描寫,通過導演的直接鏡頭,璟在劇中的形象就有了很大的改觀,角色的內部邏輯也更加順暢了。
看過這些其他的小說,再回頭看紅樓夢,也不由得感嘆曹公的生花妙筆。他的文字在各種角色和各種描寫手法之間遊刃有餘地切換,主要角色千人千面,次要角色卻也五臟俱全,實在是一場不可多得的文學盛宴。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