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之中，多的是戀偶離散，卻少有破鏡重圓。一日，國民黨的特務沈醉在街頭騎馬奔馳，卻注意到一個身着不合體軍服的瘦小軍士，他故意將馬鞭落在了地上，隨後朗聲道：“小兄弟，幫我撿一下鞭子吧。”
誰知，那小軍士一步作三步地挪至鞭子掉落處，隨後又飛快地將鞭子撿起遞送，當士兵抬頭地那一瞬間，沈醉突然覺得此人側顏格外眼熟，故此猛地抓住士兵的手，那一瞬間，兩人都呆住了，此人竟是不遠千里來常德尋找自己的未婚妻栗燕萍。
十八定親：金剛劍客遇燕萍嬌客
沈醉作為曾經的國民黨軍統少將，他是長篇小說《紅岩》中嚴醉的藝術原型，其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其前半生莽撞而罪惡，曾多次參與或主持對被捕人員進行殘酷的審訊，毫無顧忌地使用“炒排骨”、“雙指吊”、“老虎凳”、“踩杠子”等慘無人道的刑罰。
1938年，沈醉是湖南臨澧軍統特訓班的行動術教官，彼時，雖然他僅24歲，卻已經頗有“才幹”，沈醉在國民黨內是典型的“年紀輕，資歷老”，因為經常親自參與反共反人民的活動，故而不少年紀稍稍長他兩歲的人也會親親熱熱地叫上一聲“沈老哥”。
這一日，沈醉正在擦着汽車，他準備回長沙去看望母親，正當他一邊細緻擦洗車輛，一遍思索着帶一些什麼禮物回家孝敬老母親時，一個頗為嬌俏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教官，沈教官？”
沈醉抬頭一看，是自己班上的女學生，不過18歲的少女扎着兩個小辮，皮膚白皙，往日笑盈盈的大眼睛此刻卻滿溢焦躁。他放下手中的濕布，清了清嗓子：“怎麼了？”
女學生先是自我介紹：“沈教官，我是栗燕萍，我……”沈醉點點頭：“我知道你。”正扯着舌頭的少女突然怔住，臉色更紅，她沒想到班上這麼多學生，大家入班時日也不久，沈醉居然能記住自己的名字。
栗燕萍到底沒有忘記自己的正事，她聲音輕柔，懇切中顯然帶有焦躁：“沈教官，我想請個短假，我父親病危，家中來電催我趕緊回家。”沈醉聽罷立刻替她簽字，准了假以後又問了一嘴：“你怎麼回去？”
栗燕萍抓了抓辮子：“我現在立刻去買票。”沈醉看着少女通紅的臉龐和耳朵，覺得好笑：“我記得你也是長沙人士吧，我正好要回家，載你一程。”
栗燕萍聽到這話本能地想答應，如果去車站買票，再跋涉歸家，不一定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但是如果教官肯載她，自然便宜不少。
可栗燕萍心中卻仍守有一絲顧慮：最近班上有很多女學生和軍官談戀愛，更有大膽的學員和別班的教官公然牽手，自己要是上了沈醉的車，這話可就說不清了……見栗燕萍獃獃不動。沈醉催促她：“收拾東西去吧，我們趕快點去。”
栗燕萍心內又是焦急又是顧慮更是擔憂，耐不住沈醉催促，她趕忙去背上了行囊。一路上，為了使女學生放鬆，沈醉和她聊起了家中光景，原來，栗燕萍自小母親病逝，家中只有父親和繼母，她是長姐，底下還有三個弟妹。
說著說著，栗燕萍就落下了眼淚，她此刻已經開始操心起了自己的後續：父親要是有個好歹，那自己就當真是父母雙亡，無依無靠還得拉扯弟妹。
沈醉見美人落淚，雖然他平日里使計設套殺人不眨眼，但是對於嬌花一般的美人，他還是尚存一絲憐愛，見到栗燕萍悲戚，他只好一路上說些俏皮話來逗栗燕萍開心。
到了栗家，栗燕萍只是哭倒在父親床頭，待到栗燕萍和繼母商量後事，沈醉便上前依禮詢問老人病情，哪知道栗父見女兒帶了個青年男子回家，便以為那是未來女婿，只一把抓住沈醉的手，奄奄一息道：“我的女兒，燕萍，就託付給你了，有人照顧她，我就放心了。”
沈醉心下大驚，雖然他平日里葷素不忌，但是這是他的女學生，可真是惡名之上又添一層沒臉沒皮了，但當他意欲辯解之時，卻對上病床上那雙牛馬一般含淚的老眼，沈醉只好應下：“您老放心吧。”
回到家中，沈醉將此事當作笑話告訴了母親，他認為母親一定會誇讚他“臨危相助”，卻不料沈母一本正經地抿了一口茶：“臨終之人的囑託，你既然應了下來，就是立了契，這決不能違背。”
在母親的訓斥之下，沈醉開始有意識地關照栗燕萍。
結情成婚：栗燕萍千里尋沈醉
沈醉所擔任教官的“中央警官學校特種警察人員訓練班”是專事培養反共反人民的“骨幹”，而他所負責教授的“行動術”，主要包括逮捕、刑訊、縱火、綁票、暗殺、泅水、偷盜、爆破、毀屍等多項特務技能。
正當沈醉和栗燕萍尷尬不已之時，沈醉需要帶領女學員們去游泳，不同於別的女生畏畏縮縮，不敢下水，沈醉注意到，栗燕萍倒是利索，簡單熱身之後就下餃子一般跳了進去。然而，當沈醉定睛一下：嗬！這居然是深水區！
他連忙問周圍的女同學：“栗燕萍，她本來就會游泳？”大多數人都是搖搖頭，表示不太清楚。一會兒過去，不見栗燕萍的身影，沈醉知道大事不妙，就算栗燕萍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在水中憋氣這麼久。
他脫去外衣，游入了深水區，果不其然，在泳池內見着了已經掙扎無力，漸漸下沉的栗燕萍，他加快速度，將少女從深水區帶了出來，上岸後一邊急救，一邊讓一旁的女同學喊栗燕萍的名字，兒時若是有人淹水，鄉人就會不停地喊那人的大名，將其從水鬼處“搶回來”。
沈醉不信這一套，但是他見着半天沒反應的栗燕萍，也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好半天，躺在泳池旁的栗燕萍終於吐出一口大水，緩了過來。只此一次，栗燕萍就對救命恩人沈醉芳心暗許，而沈醉則見少女嫵媚標誌，性情溫柔，也不推拒。
從某種程度上看，兩人算得上郎才女貌，再退一步說，沈母滿意栗燕萍，栗父臨終託付沈醉，父母之命也算全了。兩人相愛後不久就訂下婚約，以未婚夫婦互稱。
1938年8月，栗燕萍從“臨訓班”畢業，因為表現較為優異，被分配到了軍統長沙站工作。至於沈醉則在戴笠的安排下調任了常德警備司令部稽查處任上校處長兼湖南第二行政區保安司令部偵察組上校組長。
此時通信不暢，栗燕萍所在的長沙又遭遇了“長沙大火”，兵荒馬亂、寸草不生之際，這個菟絲花一般柔弱的女子家破人亡，她唯一的依靠就是未婚夫沈醉，長沙的局勢不容樂觀，只思索片刻之後，栗燕萍決定前往臨澧投奔沈醉。
然而，栗燕萍不知道的是，沈醉已經不在臨澧了。她恐慌之餘卻又滿心歡喜：馬上就可以見到未婚夫了。但是如何前去臨澧卻是一個難題，亂世之中，就算她有錢買車僱人，車馬行路必定會被搜查，更別提此時湖南一帶多方勢力盤桓，誰也不能信任。
栗燕萍雖然在“臨訓班”學到了不少本事，但平心而論，她真正能夠運用的不過是一些文書功夫和敵明我暗的刺殺伎倆，如果正面撞上敵軍，那當真是一個死字。
因此，栗燕萍準備了兩身顏色灰暗的男子軍裝，打算混雜在行伍之間，徒步前往臨澧。
本就是沒吃過苦頭的女兒家，穿着甚不合身的軍裝，女扮男裝，一路上提心弔膽地走到了常德。這一日，栗燕萍剛剛甩掉兩個希望和她“結交一二”的“兄弟”，不是他們對栗燕萍有他意，只不過栗燕萍掩藏着女兒家的身份，本能地不願意與旅人多交談。
看着路旁的包子攤，她咽了咽口水，可掂量了自己只出不進的錢袋，她還是忍住了上前買上三五個的慾望：她的每一筆錢都必須精打細算，現在距離臨澧還有一段路，現時餓一餓不要緊，要是中途斷糧了，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因而，栗燕萍轉身，打算去尋找今夜落足的地方，誰知突然迎面馳來一匹高頭駿馬，她連忙躲閃避讓——騎這種好馬的都是大人物，眼光毒辣，自己現在雖然蓬頭垢面，絕無引人傾倒的風姿，但是身着男子軍裝的女孩兒，若是被懷疑是姦細，那可真是百口莫辯。
想着，她正打算不經意地退離這片區域，誰知那騎馬者卻停了下來，栗燕萍頂着帽子，在帽檐下用餘光覷了一眼，她不敢對上那軍官的臉，目光只敢在馬腿馬屁股處流連，她瞧見那軍官反常地用馬鞭抽了兩鞭那馬屁股，駿馬向前兩步，越發逼近她。
就在此時，那軍官竟是直接將那鞭子扔在了她的腳旁！
栗燕萍的心吊在嗓子眼，突突地，跳得她太陽穴幾乎爆炸。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小兄弟，別躲，正是說你，麻煩幫我撿一下鞭子吧。”果不其然，下一秒那人就發話了。
此時跑也不是辦法，栗燕萍只好僵硬地挪着小步撿起那根粗重的馬鞭，又低着頭，向著馬上之人遞上鞭子。
誰知正當她準備拔腿就跑之時，那人拽住了她的手，幾乎將她整個身子提了起來，正當她在心中想着應對之策時，那人叫出了她的小名：“雪雪？”栗燕萍猛地抬頭，卻發現馬上之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未婚夫。
震驚、狂喜、委屈……多種情緒湧上心頭，栗燕萍這才反應過來，眼前人已經交了她多聲，她一開口，卻是兩行眼淚直直垂下：“你怎麼在這啊？”沈醉將栗燕萍帶回了自己的住所，隨後向她解釋了自己已經調任常德一事。
未婚夫婦久久分別，今朝得見，情意更濃。沈醉為了更好地照顧栗燕萍，當即決定和栗燕萍完婚。然而，按照軍統的紀律，在抗戰期間，全體人員一律不得結婚，沈醉卻是不管這麼多，情意興緻一上來，必然要得手。
但是公然破壞軍紀說出去不好聽，想了想，他回稟戴笠和高層，自己訂的是“娃娃親”，但在軍統局撒這種謊顯然沒有意義，戴笠一查就知道，栗燕萍是曾經參加“臨訓班”的女學員，如若當真是沈醉定下的“娃娃親”，怎麼會捨得送到這烏煙瘴氣的地方來？
戴笠當即就將沈醉拎了過來臭罵了一通，見沈醉執意要娶栗燕萍，他也無法兒，得到戴笠的默認之後，沈醉連忙操辦起了婚事。
兩人自此之後生活了十一年之久，栗燕萍沒有工作，只是安心相夫教子，為沈醉生育了五女一子。
滄海桑田：沈醉入獄，雪雪改嫁
1949年，眼見着蔣介石大勢將去，沈醉顧慮到妻子和老母，一收到撤退的消息，就將栗燕萍和母親一同送上了飛往台灣的飛機。
而沈醉此時擔任國民黨國防部駐雲南區專員，兼任保密局雲南站站長和國防部雲南遊擊總司令，他參與了雲南起義，隨後在攻打昆明之時被當作戰犯扣押。
栗燕萍和沈母之後一直等待沈醉的消息，然而，1953年，當沈醉還在重慶歌樂山下關押之時，台灣當局卻用中央社的名義發布了一則關於沈醉起義後繼續反共，後遭共產黨殺害的消息，並即可將新刻的“沈醉”牌位入祀國民黨“忠烈祠”。
栗燕萍得知這個消息後心如死灰，幾年過去就改嫁了他人。但令人詫異的是，沈醉在被關押期間卻是對栗燕萍頗為思念，他在獄中每日都要寫日記，而日記不過三頁就必然會提到“雪雪”。
他珍愛雪雪曾經披過的毛衣，寫夢中常見雪雪，見到天空飄着小雪。他在關押期間，最愛聽《白毛女》的插曲：“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待到管理處宣布戰犯可以和親友通信的那天，沈醉當即給往日友人去信，打聽妻子的下落，然而，諸多信件不過石沉大海，唯一還算可用的消息來自唐生明的回信：“1951年在港見她一面，此後再無來往，她未留地址。”
1961年，沈醉無意中在報上見到了故友丁中江的消息，他現今在香港創辦《新聞天地》刊物，沈醉決定寫信給丁中江，請他幫忙尋找栗燕萍的下落。日日焦急等待，還沒等來丁中江的回信，沈醉倒先等來了栗燕萍的信件。
這封信件由栗燕萍三個月前寄往雲南人民政府，經過法院轉交而來的，看着妻子那熟悉的筆跡，沈醉先落下了眼淚，然而等他定睛細看信中內容，更是忍不住嚎啕痛哭：母親在1953就於台灣故去，而他的雪雪，也早已改嫁，且和新丈夫育有一子。
當年，聽到沈醉被處決的消息，栗燕萍心如死灰，為了在香港存活下去，也為了將孩子撫養成人，他只好改嫁給流落到香港的原國民黨某部的一個團長。
可誰料想，原本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孩子，當沈醉的大哥和毛人鳳聽聞她已改嫁，就非把香港的四個孩子扣留在了台灣，不准她探視。
沈醉見妻子的筆墨，自是知曉她內心的苦痛，饒是如此，他一句責怪的話也說不出，他明白，是自己對不住栗燕萍，更是造化弄人。他希望能夠再見雪雪一面，可每每收到的只不過一些衣服和食物，連信件也慢慢少了。
因為形勢特殊，沈醉的身份更是特殊，無論是栗燕萍來大陸相見，還是沈醉赴港探親都是不現實的事情。直至1980年，這對離散多年的夫妻才得以相見，屆時兒女成人，而栗燕萍也和後夫也生活了二十多年。
沈醉約見栗燕萍，她的後夫也偕同而來，栗燕萍原本擔心以沈醉當年的脾氣，見到兩人定會大發雷霆，她甚至勸慰後夫：“他有可能會打我耳光，你不要會手。”
誰知，當他們二人出現在沈醉面前時，沈醉早已變了個人，她緊緊握住栗燕萍的手：“我很抱歉，沒能盡到丈夫的責任，我讓你受委屈了，我更是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職責，孩子都是你們撫養成人的，我今天，是特地來香港向你們道謝的。”
栗燕萍聽了沈醉的話深感意外，她猶豫了片刻道：“你能夠原諒我就好，我們以後還能做朋友嗎？”沈醉卻搖搖頭道：“不是做朋友，我們兩家原就是一家人，你是我的妹妹。”他又看向栗燕萍的後夫：“你就是我的弟弟，以後你們就叫我三哥！”
在場的人又驚又嘆，且不論後事如何，單單是昔日的軍統殺手如今能夠和顏悅色地對妻子和妻子的後夫，不得不慨嘆這些年的牢獄生活對沈醉的改造作用。
參考文獻：
- 王成斌 劉炳耀 葉萬忠等《民國高級將領列傳 第五集》[M].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0.
- 沈醉 沈美娟.《我這三十年》[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