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郑州朋友的一次小聚中,一盘淡绿色的凉菜吸引了我的目光。其外形像粉条,半透明;口感柔韧,又像糯米、糜子之类的粮食制品。问朋友,说这是“碾转”,明明听清了,却又再问一次,怕是浓厚的中原口音让它转了义,哪有食品叫这么个有点动感的名字,平凡得有点土气。
“碾转,就是用快熟的麦粒在磨盘上磨和挤出来的(干的粮食磨出的是粉,湿的粮食在磨中只能被挤压成条),所以它颜色是青的,形状像粉条。这东西俺们小时候常吃,麦快熟时就等不及了,先捋上几把麦穗,搓出麦粒,然后在磨盘上一转,出来一条条的,凉拌也可以,但最好的是炒着吃,放些葱花,那香能飘出十里地。”
碾转
噢,这究竟是一个尝鲜的产物还是饥饿的产物呢?与之类似的还有陕西北部米脂县的连毛糕,和陕西南部紫阳县的浆粑馍。
连毛糕是陕北的一种民俗,“九月九吃连毛糕”,就是在糜子尚未成熟时,趁糜子壳尚未变硬,与糜子一起磨成面,蒸成糕吃。糜子黏,蒸出的糕软溜溜的,口感特别好;还可以将糜子糕炸了吃,那香味和口感的黏软甜真个是乡村的“金不换”,过年时待客时都少不了这个东西。至于将糜子壳与糜子面一起磨成面,并不是这样的口感更好,而是如此可以节约一点珍贵的粮食。
再说浆粑馍,紫阳作家张宣强有一篇同名文章写得极细,这里照录如下:
“包谷还是‘青壳子’的时节,扳下棒子,撕去壳子,将籽粒抹下来。这时的籽粒嫩嫩的有饱满的浆汁。籽粒够了一升两升便一勺一勺喂进石磨里磨,磨呼呼转,浆汁从磨缝汩汩淌出,白白净净散发出甜丝丝的气息。磨毕,把包谷浆置于盆中发酵,第二天便涨成满满一盆。于是去摘来阔硕的油桐树叶,取一张,卷成盆状,舀一勺包谷浆,将叶折转封住,便是一个三角形的浆粑馍了。放入锅中蒸熟。取出,一边揭油桐叶一边吃它,馍上清晰地印有油桐叶的脉络,煞是好看。口中是一种甜甜酸酸的味儿,很是爽口。咀嚼起来细腻柔韧绵软,口感好极了。
人们也常把麦粒磨浆做浆粑馍。馍为棕色,因为未去麸皮。不过这馍当地不叫浆粑馍,叫‘麦粒子馍’,口感跟浆粑馍差不多,比馒头别具滋味。”
浆粑馍
张宣强的回忆,无意中也和紫阳东北方向的河南民俗有相似之处,即也有用乳熟的粮食粒作食品的习惯。只不过前者是用磨盘挤出的条状物,后者则是磨浆蒸馍。
再百度,这种食品西部的农业区也有,但多以青稞为原料,做法也与中原地区有区别,先将八成熟的青稞穗子放在锅中煮熟,然后晾冷,搓去麦壳,便成青粮食,稍撒点盐,吃起来有滋有味;熟青稞,放到石磨上碾成火柴棍粗细、长短不等的绳索状,因其形,名之为“麦索”。 清代凉州进士郭楷有诗云“莫嫌贫舍无兼味,尚有青青麦索餐”。
中国的食品种类丰富,民俗学者偏重记录其色、形、味,有时却忽略了其起源,这是一个缺憾。
考诸历史和民俗,作物成熟或即将成熟时节,采摘新谷品尝其实有着悠久的历史和讲究。《礼记•月令》:“(孟秋之月)是月也,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汉书•食货志上》:“石三十,为钱千三百五十,除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三百,馀千五十。”
这一礼俗在民间逐渐演化为尝新,也有叫咬青或咬春的。古人把清明时节食野菜称为“咬青”,意为经过了一冬的忍耐,到了清明时就可以吃到青菜了。咬青南北不同,南方多说吃青团,北方多说吃春饼,即便是同一种野菜,在名称和吃法上,各地也有地域差异。
在此基础上,南方地区的汉族和少数民族还发展出“尝新节”,时间大都在春秋收获时节。农家从田中摘取少许将熟的稻穗,搓成米粒,煮成新米饭,杀鸡宰鸭,举行家宴。宴前,先将饭菜供天地,祭祖先,再将新米饭喂给狗吃,然后按家中长幼次序尝新米饭。
在浙江西南一带,到了每年的收获季节,也就是新谷上场,要请长辈尝新。由年纪最大者吃第一口,然后用筷子把米饭挑一点放桌上,以示年年有余,然后大家共餐。在此前,不准将新收稻谷置口中,甚至不得用嘴唇接触。开镰时,要割几株稻头、稻秆饲牛,让牛尝新。此俗今尚有。每临尝新节,再苦的农家,在这一天也要让全家大小吃饱喝足,有条件的还杀鸡宰鸭,以便精力饱满,迎接收获。
相形之下,少数民族的尝新节更为隆重,其中尤以贵州的仡佬族为甚。时间是每年农历七月初七,先由寨老或鬼师带领童男童女到田间采新,摘些成熟的谷物瓜果,挂放古树下,然后杀猪宰羊杀鸡,用整鸡、猪头、羊头、九串猪肉和二十四碗饭祭祀祖先和神灵。族人按辈份尊幼排列,跪拜祖先,鬼师口诵仡佬语,用竹鞭指五谷六畜教识,众人跟读。祭毕,放炮扫寨、演傩戏、唱山歌、耍武术,寨老则用筛盛鸡、肉、酒,将栓有红辣椒和青蒜的竹杆插在田间地头,以示送祖毕。节日间,还举行放生活动。
仡佬族尝新节
上述礼俗究其实,乃是饥饿怕了的人们对收获的期盼和感激,并以此形式传承祖先的教诲和族群的美德。
追根究底,今天丰富的食品其实大都是饥饿的产物,“神农尝百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之所以冒险,是因了饥饿的不得已。臭豆腐、霉干菜之类的东西则是因为食品坏了舍不得丢弃而阴差阳错的产物。碾转、连毛糕、浆粑馍等则是青黄不接时人们迫不得已的办法,谁知竟感觉比成熟的粮食还更有一番滋味,于是一个新的品种就此诞生了。但是,这个过程不能说,说出来其实都是泪。
如今在城市和日渐城市化的农村,许多传统不再,但附会在节气或收获节点上的某些习惯还残存着,尝新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每到麦黄前夕,河南城镇一些街头,常有商贩拉着装有磨盘的三轮车,在街头现场磨制碾转,那一股清香和翠绿,引得孩子和年轻人围观,中老年人忍不住解囊购买,他们买的不光是新鲜、异味,还有家乡的记忆、民俗的片段、长辈的温暖……
作者简介:
曹钦白,龙年生人,忝附老三届骥尾。
下过乡,当过兵。1976年进入税务局收税一年有余,之后从事文书、秘书、税收研究等工作。1985至2019年在陕西《税收与社会》杂志社和《中国税务·陕西国税》《陕西税务》任主编、编辑。著有《我的观点》 《享受税收》《税收未被解读的密码》《税:给你制衡权力的权利》和《忆军旅,能不忆玉树》《儒雅掩尘遗泽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