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初秋某日,天色剛亮,梅李鎮景巷村的楊媽媽穿衣起床,自家手織的藍布斜襟褂子直腳紐一粒粒扣好,下擺掙一掙,篦好頭髮,辮兩條小辮,繫上紅頭繩,黑布鞋拍一拍灰穿好。燒火煮粥攤餅,順便滾熟8隻雞蛋。鹹菜白粥吃過,楊媽媽提過竹籃頭,籃頭鋪了點丈夫手作竹製品,竹夾子竹衣架竹針,最裡面毛巾包好那8隻蛋。開門,走進鄉間晨霧。五十歲的她腿腳有力,這一路行程她心裡有數,走一個小時,到鎮上,鎮上坐公交車到常熟城裡長途汽車站,再坐上開往上海的汽車,中午前就能到上海。楊媽媽不慌不忙,結婚前她在上海一家織布廠做過工,她沒去過外灘,但她知道外灘南京路。今天她要去的華東師範大學倒是陌生的,不過兒子剛去那裡讀物理系,她覺得也不會陌生。
出了北站長途汽車站,楊媽媽頭有點暈,路邊茶水攤一分錢買了杯水喝,緩一緩。在上海待過的那幾年,也是車間宿舍兩點一線。她拉拉藍布罩衫,緊緊籃子,定定心,去找69路公交。車廂人多擁擠,籃子擋在胸前,籃子里的竹製品還想賣掉換點錢呢,雞蛋給兒子的,老夫妻倆平日捨不得吃的。從縫在褲子內側小口袋挖出兩角,售票員找回5分,楊媽媽小心放回兜里。華師大站下車,大學的校門大啊。耿頭耿腦的兒子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門衛大叔笑眯眯,給她指方向,她知道兒子的宿舍樓號,慢慢找,早上到現在肚子早就癟了。樓好看,小河好看,柳樹葉子黃了,也好看。找到了找到了,楊媽媽知道兒子住在一樓,一間一間問過去,八張上下木床,兩張木桌,出出進進的手裡晃著搪瓷飯碗,正好飯點,同學說楊根金去食堂吃飯了。去食堂的路上有位女生多看了幾眼這個紅頭繩粗藍布褂的中年婦女。
楊媽媽到食堂,兒子在哪呢?長凳子一角坐下來,翻出籃子里的麵餅,有年輕人給這個藍布阿姨遞來一碗食堂免費鹹菜湯,楊媽媽想雙手合十,可是一手拿著餅,她趕緊點頭又點頭。等她找到兒子時,已經是在下午的物理樓。學校里的人好,一路問,一路指點。兒子就是在這樣的教室里上課嗎,有的教室座位還一排排階梯上去的,到底是上海的大學。趴著窗戶看過一間又一間,楊媽媽終於看到兒子的臉。紅頭繩很顯眼,教大學語文的李振潼老師看見了楊媽媽,笑眯眯招呼她進來。楊根金抬頭看到母親,害羞地只來得及「啊」一聲,楊媽媽已經小碎步到他座位前,從籃子里挖出雞蛋,圓嘟嘟往兒子衣服口袋裡塞,在門外就掏出的幾元錢和雞蛋一起塞進去,漲紅了臉的楊根金不知怎麼辦,他知道錢是家裡養的雞下了蛋賣了攢起來的。來學校報到家裡給了15元,要用一學期,念師範有飯菜票,也夠了。同學們睜大眼睛看著,想笑又不敢笑。多看幾眼楊媽媽的女生正是楊根金的同學,這一幕在四十多年以後她還記得。塞完雞蛋,楊媽媽躬著矮矮的身子連聲感謝笑眯眯看著她的李老師。楊根金這才想起還沒問媽媽有沒有吃過飯。楊媽媽走出物理樓,回頭望望,摸摸紅頭繩,竹籃貼一貼藍布褂。她想就在大學附近走走,有居民區就進去試試,竹器能賣出多少無所謂了。她心滿意足去趕下午的班車回常熟,回梅李鎮,摸黑回村。
紅頭繩楊媽媽孤身闖華師大送雞蛋的故事在班上傳開。英語課王勇老師也聽說了,他請同學們用英文來表達這個場景:楊根金媽媽給楊根金送雞蛋。四十四年後,王勇老師年屆七十,卻還記得這一幕。已過花甲的楊根金聽同學們聊起舊事,撓撓白髮:不記得了。上世紀80年代的年輕人要記得的事情太多了。不過他記得媽媽做事很勇,80歲時第一次坐飛機是跟小姐妹一起去海南燒香。楊媽媽89歲去世。藍布褂紅頭繩的「楊根金媽媽給楊根金送雞蛋」卻成為一些人的青春記憶。
1982年炎熱的七月初晚,距離高考兩天,高二女生靜嵐在校圖書館夜自習。八點多,同學來喊,有人找你。父親騎著腳踏車載著母親從西大街來到北大街。路燈下母親遞過裝了幾個大番茄的布袋子,去看書吧去看書吧,母親揮揮手。這種圓臀大番茄沙沙面面,汁水飽滿,酸甜恰當,生食絕佳,是只有夏天才有的本地番茄。父母對住校的女兒很放心,毫無高考焦慮,夜送番茄大概是他們既關心又焦慮的天花板了。那樣的番茄很多年以後靜嵐很少吃到了。番茄不再是夏日限定,一年四季的番茄好像不那麼番茄了。
招呼楊媽媽進教室的李振潼老師去世於2022年1月20日,84歲,本職之外,他還客串演戲,演過《子夜》中的家庭醫生等,學生們喜歡聽風度翩翩的李老師講詩詞文章。
靜嵐的父親去世多年,老母親生活自理且還能操持家務,她不抱怨沒有番茄味的番茄,卻時不時為做小學老師的孫女擔憂工作。她曉得她教書的年代和孫女教書的年代不一樣,她不會電腦,不用智能手機,疑慮ppt的效果,她覺得她的因材施教暖心體貼情景教學不過時。靜嵐也覺得老母親的想法沒有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