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
——白居易《胡旋女》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公元755年12月16日),战鼓声自河北大地响起,并迅速向中原腹地蔓延,掀起这场史诗级大叛乱的是一支“复仇者联盟”。
这支“复仇者联盟”大军的主力,当然是在唐帝国“关中本位”基本国策下被压制了一个多世纪的河北子弟,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的关中与河北的矛盾,在这一刻迎来了总爆发。
关中与河北之间的世纪矛盾无疑是这场规模空前的大叛乱的主基调。
但是,在主基调之外,这场叛乱中还隐藏着另外一种叙事,安禄山身边的一张张异国脸孔,安禄山离奇的做大过程,都在诉说着另外一个事实:一群丝绸之路上的失败者正苦心孤诣,经营着一场借尸还魂,靠寄生大唐来完成他们复国目标的计划。
一只美国的蝴蝶煽动一下翅膀,可能在南美州引起一场风暴,丝绸之路完成了用贸易将亚欧大陆连成一片的壮举,但这壮举的背后是亚欧大陆上所有大事都会顺着这条商道传导,至于这样的传导会产生怎样的结果,谁会从中获益,谁将因此受损,就只有天知道了。
同此凉热
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张骞奉命西行,进入河西走廊,穿越匈奴人的控制区,联合当初被匈奴人赶走的大月氏人夹击匈奴。
张骞的旅途自然不会太顺利,他在进入匈奴控制区后很快被抓,匈奴人嘲笑道:大月氏在我的北方,我怎么可能允许你们穿过我的控制区与大月氏联合,如果我要联合南边的南越国一同对付大汉,大汉肯借道给我吗?
张骞因此被囚禁于匈奴控制区,并再次结婚生子,但数年后,张骞却趁着匈奴人放松警惕而脱离了匈奴人的控制,并一路向西,奔着那个多年前的任务而去。
经过一路辗转,张骞终于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大月氏,但此时的大月氏已然过上了新的生活,对于与汉帝国联合对付匈奴没有兴趣。
从结果上看,张骞的这次漫长西行已经失败,但世事无常,很多时候,过程比结果更为重要,当张骞历经千辛万苦再次回到大汉国土上时,汉匈战争的态势已经发生巨大改变,此时那个拥有“帝国双壁”的大汉已然不十分需要大月氏这个外援来对付匈奴了,张骞给汉武帝带来了远比大月氏这个外援更重要的东西:打击匈奴的方法和意义。
对于汉帝国来说,汉匈战争的最大问题在于,匈奴居住区是不适合农耕的草原,即便汉帝国打赢,也无法占领能够耕种的土地,这样一来,这场战争对于汉帝国来说就是单纯的消耗,无论输赢都是如此。
但张骞的西行带来了改变这一现状的希望:西域诸国贸易发达,大汉商品在西域又极为抢手,只要控制了河西走廊,就能在这条商道上持续获得收益,汉匈战争不再是一场单纯赔钱的战争。
从这一刻开始,以丝绸为代表的大汉帝国的商品开始顺着这条商道流通,东汉时期,大汉的丝绸和瓷器终于卖到了亚欧大陆另一端的罗马帝国,这条古老的商道完成了连通亚欧大陆壮举。
后来,东汉与罗马这两个商道两端的超级帝国都经历了持续动乱,但这条商道却始终没有完全断绝。
靠山者吃山,靠水者吃水,这条绵延万里的绵长商道,自然也会养育沿途的各个民族,而有些民族,在这条商道上混得格外风生水起。
商业民族
粟特人原是生活于中亚阿姆河流域的古老民族,丝绸之路商道开通后,粟特人依靠其居住地的优越地理位置,开始在这条商道上做起了中间商,丝绸之路逐渐成为了粟特人的主要利益来源。
在丝绸之路上赚取了大量利益的粟特人用数百年的时间在这条商路的各个重要节点开枝散叶,从君士坦丁堡到长安,都有粟特人的足迹。
《旧唐书》称粟特人“利所在,无不至”,很多往来于丝绸之路各个角落进行贸易的粟特人慢慢定居于异国他乡。
粟特人自东汉时期开始进入中原腹地,并在此繁衍生息。
一些长期定居于丝绸之路关键节点河西走廊附近的粟特人在魏晋时期成长为当地望族,南北朝时期,一些粟特人亦辗转至丝绸之路的东部尽头河北地区定居。
粟特人虽然以善于经商著称,但这并不意味着粟特人只有经商一种谋生手段,蒙古草原上亦有大量粟特部落以充当各方势力的雇佣兵为生,这其中不乏骁勇善战之人。
南北朝时期,无论是北齐、北周还是突厥汗国境内,都有为数不少的粟特将领。
唐朝建立后,粟特人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随着唐灭东突厥、吐谷浑,控制西域,丝绸之路上贸易秩序在大唐的铁骑下建立,这条商道更加畅通,而这给了往来于丝绸之路上从事贸易活动的粟特人带来了极大便利,以“昭武九姓国”为代表的西域粟特小国,在丝绸之路贸易中赚得盆满钵满,大唐的长安与洛阳,亦有大量粟特人经营的酒馆、钱庄。
以商业为生的粟特人尽情地享受着时代的红利,但所有的红利都有被吃尽的一天。
大国游戏
在特定的历史时代下,某些小国可以靠着正确的生存策略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但主导这世界秩序的终究是大国,当大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发生改变,等待旧秩序下的小国的,往往是非常悲惨的结局。
公元7至9世纪,世界格局整体呈“东升西落”之势,东边的唐帝国结束了东汉灭亡后持续4个多世纪的乱世,开启了又一轮繁荣周期。
而西边却在罗马帝国灭亡后不断分裂,拜占庭帝国顶着“东罗马”的名号苟延残喘。
至于亚欧大陆中部的传统强国萨珊波斯,亦已经进入衰落期,当时的世界格局是只有一个完整意义上的超级大国:唐帝国,拜占庭帝国和萨珊波斯顶着超级大国名号,实力上却名不副实。
而在地方上,有些地区性强国同样实力不俗,比如青藏高原上的吐蕃帝国。
但世间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一股新兴势力即将强势介入并打破当前的世界局势,并最终成长为除唐帝国外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性帝国。
阿拉伯人原本散居于被沙漠阻隔的各个绿洲之上,这群生活于不毛之地的人原本非常穷困潦倒,但一个叫穆罕穆德的天才创造性地以宗教为纽带统一了阿拉伯半岛。
在完成了阿拉伯半岛的统一后,穆罕穆德的子孙们将“圣战”之火烧向了中亚和西亚,并一举吃下了整个萨珊波斯,成为了实力盖过拜占庭帝国的超级强国。
阿拉伯人本就擅长经商,如今,其又控制了关键的丝绸之路中断,其又岂会放弃靠着在这条商路上进行贸易活动赚钱的机会,于是,对于粟特人来说,一个尴尬的局面出现了:他们与阿拉伯人的生态位重合了。
在原本的丝绸之路贸易线上,大唐帝国是贸易的来源和生产端,而粟特人则充当中间商的角色,双方角色互补。
但阿拉伯帝国崛起后,阿拉伯人想取代粟特人充当丝绸之路上中间商的生态位。
粟特人与阿拉伯人的最大区别是,阿拉伯人手中有刀,而粟特人手中没有刀。
所以这场商路之争的结果根本不用想,粟特人不可能赢。
当阿拉伯大军的兵锋直指中亚,靠在丝绸之路上充当中间商的过活的粟特人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不仅如此,阿拉伯人还凭借强大的武装力量直接让粟特人成为它的附庸。
中亚粟特人建立的“昭武九姓国”在面对阿拉伯帝国的威胁时曾向唐玄宗求援,但并未得到积极回应,唐玄宗没有理会粟特人的求援也很好理解,在丝绸之路贸易线上,作为生产者的大唐和作为中间商的阿拉伯人生态位并不冲突,大唐要的只是商品能从东方卖往西方,至于谁来当这个中间商,其实无关紧要。
由于大唐的袖手旁观,西域的粟特人建立的一个个小国,都毫无疑问地成为了阿拉伯人的附庸。
当然,也有粟特人并不想当阿拉伯人的附庸,于是开始东迁,去投奔他们在大唐生活的同胞。
随着大批中亚粟特人的东迁,蝴蝶效应开始显现出威力,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麾下为将的粟特人安禄山,即将获得一轮巨大的天使投资。
天使投资
《旧唐书》与《新唐书》中的安禄山早年经历都十分坎坷,即便投奔到张守珪麾下,最初也并没有太多机会建功立业。
但在这之后的10年,安禄山的地位却像火箭般蹿升,史书中并无太多安禄山骁勇善战的记载,一个人想在军中做大,如果不靠骁勇善战,就只能靠一样东西,他能给麾下将士们足够多的好处让后者愿意去追随。
但正史中的安禄山曾沦落到“偷羊”,这样一个“穷光蛋”是如何做到,一面不断给长安的权贵送礼,一面又给足麾下将士们好处,这里面是否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
粟特人的主要生活方式是贸易和游牧,这两种谋生手段的共同点是流动性大。
在所有远离故土四处流浪的民族中,宗教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粟特人所信奉的宗教属于拜火教分支,各地的粟特人靠宗教纽带建立联系。
在粟特人大量东迁后,安禄山便有意利用宗教建立自己在粟特人中的领袖地位。
粟特宗教的教义中,亦有救世主降世拯救世人的内容,越是动荡时期,人们就越愿意将希望寄托于宗教,也越愿意相信会有一个救世主即将降临。
而安禄山则利用了粟特人这一想法,将自己打造为粟特神话体系中的光明神。
宗教历来是一门相当不错的生意,只要在信徒心中建立信仰,信徒们就愿意持续为信仰付费。
当越来越多的粟特人愿意相信安禄山就是即将拯救他们的救世主时,安禄山也就获得了最初的“天使投资”。
靠着粟特人的“天使投资”,安禄山得以用“钞能力”在朝堂之上和军中一同打开局面。
寄生者
救世主的身份是相当宝贵的,它可以让信徒们无条件追随,但同时,救世主的身份又是危险的,因为它意味着你必须得一直赢下去,因为神是不会输的,一旦输过一次,那么神也就不再是神了,所以一个以救世主自居的人一旦不能再带领信徒们取得胜利,他的救世主之路也就基本宣布走到尽头了。
安禄山从粟特人处获得的天使投资不是白拿的,他必须满足粟特人的诉求。
那么粟特人最大的诉求是什么呢?当然是那条让他们心心念念的商道,那条商道曾让几代粟特人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商道还在,只是在商道上赚钱的人,不再是他们了。
粟特人很快总结出了自己被赶出丝绸之路的根本原因:没兵。
手上只有黄金却没有刀的粟特人,在面对一手黄金,一手弯刀的阿拉伯人时毫无抵抗能力。
想要夺回商道,粟特人需要的是一种足以抗衡阿拉伯帝国的强大军队,放眼整个世界,拥有这样能力的帝国只有一个,就是大唐。
粟特人虽然善于经商,但也并非全是商人,蒙古草原上有不少粟特部落,其中不乏骁勇的战士,只是这些粟特部落过于分散,没有人能够把他们组织起来。
趋利是粟特人最明显的属性,这一点无论是经商的粟特人还是游牧的粟特人都是如此,盛唐开始,要问一群善于打仗的人为哪里打仗最赚钱,这个答案毫无疑问是大唐。
河北地区又是著名的胡汉混合地区,所以安禄山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为将时,身边有大量粟特老乡。
这样一来,粟特人掌握的兵与钱在安禄山处实现聚集,安禄山成为了失意的粟特人的总话事人。
但即便如此,如果安禄山手中只有粟特人这一股力量,其也绝没有能力与阿拉伯帝国对抗,况且安禄山也没有能力在大唐帝国统治秩序下将他手下的粟特武装带到西亚。
在丝绸之路上混迹多年的安禄山早就将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到炉火纯青,河北与关中由来已久的矛盾,河北人积压多年的怒火,这些都逃脱不了他的眼睛。
于是,安禄山以粟特亲兵为基础,以粟特人提供的资金为启动基金,在河北大地上召集了一支复仇者联盟,其中有渴望在军中建功立业却被唐廷压制的中下级军官,有因为门阀统治而无法入仕的失意文人,长安的朝廷给不了他们出路,能给他们出路的只有安禄山。
但是,构成以安禄山为首的“复仇者联盟”核心的,却是一支“复国者联盟”,他们的目的是夺回丝绸之路的控制权。
黄粱一梦
利用河北与关中的矛盾,控制河北,再以河北军事集团为依托,控制整个大唐,而后以大唐的强大实力去与阿拉伯帝国争夺丝绸之路的控制权,这个计划看似不错,但却有一个致命弱点:作为叛乱集团主力的河北汉人,并没有多大兴趣帮助粟特人夺回丝绸之路。
被压制了一个多世纪的河北人目的其实更加单纯,摆脱关中集团压制,为河北人赢得更多生存空间。
如果能杀入长安夺取天下更好,如果做不到,至少保证河北地区事实割据即可,集团内部的利益不一致注定了安禄山为首的粟特人的计划只是黄粱一梦。
安史叛军被哥舒翰挡在潼关外时,其集团内部就已经出现分歧,部分河北本土势力强烈希望返回河北。
叛军攻陷长安后,短期的利益让粟特势力与河北势力短暂地再次站在一起,但随着唐军反扑,这支临时拼凑而出的草台班子再次分裂,安禄山死后,这种分歧更加明显。
唐军收复长安后,叛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离安庆绪而去,安庆绪的兵败如山倒一度给了大唐快速平定叛乱实现中兴的希望,但是很可惜,事情远没有那样简单。
安庆绪的兵败如山倒,某种意义上讲,是河北汉人势力抛弃了安庆绪这个不能坚定代表河北地区利益的话事人,但多年的积怨,又注定了已经拿起刀的河北人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再次臣服于压制了他们一个多世纪的大唐,当史思明这个更愿意代表河北人利益的新话事人出现时,大多数叛军将领都义无反顾地选择追随。
史思明杀安庆绪夺权后干了一件事:清洗了跟随安禄山、安庆绪父子身边的胡人亲兵,由于史思明军中亦有不少胡人,所以这次清理应该不是对所有胡人的全方位打击,而是只针对粟特人的“定点清除”。
随着安禄山的粟特亲兵被盟友史思明干掉,安禄山为首的粟特人苦心孤诣的粟特复国计划宣告破产,安史之乱变成了一场单纯的河北人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