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3日，泰國曼谷，泰國國王瑪哈·哇集拉隆功（右二）和素提達王后（右）在王室典禮上，為泰國代理總理素里亞（中）及其新內閣成員舉行宣誓就職儀式，其中包括泰國新任文化部長佩通坦（左）和泰國副總理普坦（左二）。視覺中國/圖
2025年7月3日下午，泰國政府在總理府召開內閣特別會議，宣布由副總理兼內政部長普坦代理總理職務。
兩天前，泰國憲法法院以佩通坦可能違憲為由，決定暫停其總理職權，直至作出裁決。佩通坦被停職後，71歲的副總理兼交通部長素里亞代行總理之職。“臨時上崗”不到兩天，泰國代總理便再度換人。
三天三任總理，泰國政壇的走馬燈式變動舉世震驚。
38歲的佩通坦，是泰國前總理他信·西那瓦之女，於2024年8月在議會選舉中脫穎而出，成為泰國最年輕的總理。她也是繼姑姑英拉之後，泰國第二位女總理。
然而任職不到一年，數度目睹家族權力興衰的佩通坦，便再度陷入家族的政治命運輪迴——他信因政變被趕下台，英拉被憲法法院罷免，如今佩通坦也和家族長輩一樣，面臨執政危機。
佩通坦能否打破家族命運枷鎖，挺過憲法法院調查？泰國新一輪政治危機，是否預示着他信家族政治舞台的終結？這不僅關乎佩通坦個人政治前途，也牽動整個泰國政局的未來走向。
“事實上，在脆弱的民主制度和根深蒂固的專制統治下，泰國陷入混亂境地並非巧合。憲法法院暫停佩通坦總理職務，延續了過去二十多年解散主要政黨、推翻民選政府的慣常模式。”泰國朱拉隆功大學政治學與國際關係教授提提南·蓬蘇迪拉克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保守派精英曾通過讓他信結束流亡回歸的“超級協議”，阻止進步派“前進黨”組閣，後又試圖推翻為泰黨政府，意圖徹底終結他信家族的政治影響力。
“錄音門”引爆泰國政壇
佩通坦被停職，源於與柬埔寨參議院主席、前總理洪森的一通私人通話。
2025年6月15日，泰柬邊境衝突劍拔弩張之際，佩通坦以私人身份和洪森通話，協商兩國邊境問題。然而，兩個政治家族建立信任的私人通話，卻意外升級為一場外交和政治風暴。
三天後，通話內容在社交媒體上瘋傳。洪森坦承，已將與佩通坦的通話內容分享給約80人，包括柬執政黨以及參議院、國會、外交事務等各部門高層。他暗示，有柬埔寨官員“不喜歡泰國總理”，泄露了通話內容。
被曝光的通話錄音中，佩通坦親切稱呼洪森為“叔叔”，並請求其協助自己解決兩國邊境問題。“請對您的侄女有些同情，現在泰國人都批評我，說我應該去當柬埔寨總理。”佩通坦的語氣近乎哀求。
她還補充說，如果洪森“想要什麼，只要告訴我，我就會處理”。
更致命的是，佩通坦在通話中批評泰國陸軍第二軍區司令本辛·帕卡朗擅自決定調整邊境口岸運行，並稱其為“瘋子”，希望洪森不要受其挑釁性言論影響。
“現在，那邊（軍方）想裝酷，會說些對國家不利的話。但我們想要的是像邊境衝突發生前那樣的和平。”佩通坦在通話中安撫洪森。
“作為泰國政府首腦，佩通坦對洪森唯命是從是極其不合適的。”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所泰國研究項目客座高級研究員特姆薩克·查勒姆帕拉努帕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佩通坦不正當地向洪森尋求恩惠，她侮辱了第二軍區司令，這是非常惡劣的行為。”
此外，佩通坦還透露了泰國應對邊境緊張局勢升級的應急計劃，包括逐步縮短邊境開放時間、選擇性關閉部分臨時邊境口岸、切斷柬埔寨邊境城鎮的互聯網信號和電力、禁止泰國人前往波貝的賭場等等。
“佩通坦一直被視作他信的‘代理人’，其行事暴露出政治經驗不足。”特姆薩克表示。
2025年6月28日，柬埔寨金邊，柬埔寨參議院主席、柬埔寨人民黨主席洪森（左）在柬埔寨人民黨成立74周年紀念儀式上與柬埔寨首相洪馬奈（右）交談。視覺中國/圖
現年73歲的洪森是柬埔寨政壇的風雲人物，與他信私交甚篤。據多家媒體公開報道，他信被軍事政變推翻下台後，曾受洪森邀請，出任柬埔寨政府經濟顧問。洪森甚至保留豪宅中的兩個房間，並用他信和英拉的名字命名。
分析人士指出，洪森選擇公開並傳播與佩通坦的對話錄音，可能是基於國內政治考量。
“柬埔寨明年大選在即，洪森為讓兒子洪馬奈連任，需要爭取民意，煽動民族主義情緒成為爭取選民、彰顯維護領土核心利益的工具。”雲南省社會科學院中國（昆明）南亞東南亞研究院泰國研究所所長余海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通話記錄被曝光後，佩通坦就此事向泰國國民道歉，並試圖淡化與洪森的言論。她辯解稱，她的言論是一種談判策略，旨在確保兩國之間的和平，她對軍方沒有異議。
然而，佩通坦的一系列舉措不僅未能挽回聲譽，反而加劇了政治危機。
通話錄音流出當晚，泰國執政聯盟第二大黨自豪泰黨宣布退出執政聯盟，其黨首阿努廷等多名自豪泰黨內閣成員辭職。佩通坦政府的一些反對者公開呼籲佩通坦辭職，最大的反對黨人民黨則敦促解散國會下議院，重新舉行議會選舉。
“泰柬邊境衝突爆發前，泰國國內矛盾已十分突出。‘錄音門’只是自豪泰黨退出執政聯盟的政治借口，根本原因在於對內政部長的爭奪。內政部長掌管國內地方官員任免、安全和預算等諸多核心權力，事關2027年大選地方選舉網絡的建構與歸屬。佩通坦代表為泰黨，試圖搶佔自豪泰黨的內政部長職位。”余海秋分析，自豪泰黨以通話錄音為由，試圖政治逼宮。
6月28日，約兩萬人在曼谷舉行集會，抗議者舉着寫有“叛徒”的黃色紙板，要求佩通坦辭職。
“佩通坦並非沒有錯，她為了化解邊境緊張局勢，迎合柬埔寨強人洪森，損害了自己的地位和泰國國家利益。然而，一群本就公信力存疑的上議院參議員，向由九名成員組成的政治化法庭請願起訴佩通坦，其動機本身就值得懷疑。”提提南表示。
懸崖邊的佩通坦政府
2025年7月3日，被停職的佩通坦出席在總督府舉行的新一屆內閣宣誓儀式。新一屆內閣中，佩通坦被任命為文化部長。原副總理兼國防部長普坦改任副總理兼內政部長。泰國國王已依照憲法批准改組申請。
盛裝出席的佩通坦面帶微笑，但迴避了媒體提問。
不到一年前，為泰黨首任總理斯雷塔·賽塔因違反道德規範，被憲法法院裁定免職。接替他的佩通坦，如今也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
深陷政治危機的佩通坦並沒有坐以待斃。在通話錄音事件發酵、多名內閣部長辭職後，佩通坦提出改組內閣。
“出任文化部長是佩通坦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試圖藉此保留在政壇中的存在。”余海秋分析。
然而，佩通坦的後手能否奏效，目前仍存在變數。
“她仍面臨國家反腐敗委員會至少六項其他指控的調查。反對者將尋求憲法法院對其任職資格作出裁決。”特姆薩克表示。
不過余海秋補充說，憲法法院不會主動作為，要收到檢舉後才會對其部長任職資格進行審查，“至少從目前來看，憲法法院並未對佩通坦能否留在內閣作出司法解釋”。
2025年7月1日，泰國曼谷，泰國總理府，泰國總理佩通坦（中）在被泰國憲法法院暫停職務後舉行記者會，副總理普坦（左二）陪伴在旁。視覺中國/圖
出任文化部長次日，佩通坦就給了柬埔寨一個下馬威。
7月4日，佩通坦就任文化部長後向媒體發表講話，回應了有關歸還20件文物給柬埔寨的謠言，稱這些說法是“虛假的”。她表示，鑒於泰柬關係現狀，文化部認為有必要在歸還文物之前“重新審視”此事。
在余海秋看來，此舉可視為佩通坦爭取民意的策略性舉措。“通過延遲歸還柬埔寨文物，佩通坦試圖藉助民族主義議題鞏固部分民意基礎，為自身政治處境爭取緩衝空間。”
目前來看，佩通坦仍有一絲喘息時間。泰國憲法法院給她預留了15天申辯時間，並要求其提交書面答辯，最終裁決的具體時間尚不清楚。
佩通坦表示，將努力證明自己沒有一點私心，所做一切只是為了避免混亂與衝突。
“佩通坦的首要任務是自證清白，提供大量證據以證明自身未違反道德規範。在政治層面，佩通坦需積極聯合中小政黨，擴大為泰黨的執政聯盟基礎。隨着自豪泰黨退出，她必須爭取其他政黨的臨時支持，以維持執政地位。此外，佩通坦也在推動美泰關稅談判，試圖通過外交成果提升執政合法性。”余海秋分析。
不過多位專家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佩通坦恢復總理職權的可能性很小。
“預計佩通坦將被取消資格並下台，她還可能被禁止從政5至10年。”特姆薩克認為。
“泰國憲法法院以7比2裁定佩通坦停職，以9比0的投票結果受理此案，其政治生涯似乎岌岌可危。”提提南分析，“即使法院作出有利判決，她也難以繼續執政。保守派聯盟正發起街頭抗議，佩通坦可能已是強弩之末。”
提提南認為，如果佩通坦無法繼續執政，新總理將從2023年大選提交的總理候選人名單中選出。為泰黨最後一位合格候選人是猜卡森，他曾在英拉政府時期擔任多個關鍵職務，具有豐富的從政經驗。此外，儘管自豪泰黨席位僅為為泰黨的一半，但其領導人阿努廷同樣具備較強競爭力。
家族的政治命運
他信家族的麻煩，遠不止此。
就在佩通坦被停職的同一天，泰國法院也開庭審理了佩通坦父親他信的“冒犯君主罪”案件。他信因9年前接受韓國媒體採訪時涉嫌冒犯王室，正面臨有關違反泰國刑法第112條的審判。
“若罪名成立，他信將面臨3至15年的監禁。”特姆薩克表示。
2024年8月18日，泰國曼谷，為任命佩通坦為泰國新總理的皇家認可儀式舉行前，泰國前總理他信（左）在為泰黨總部擁抱女兒、新當選總理佩通坦。視覺中國/圖
自2001年他信出任泰國第23任總理以來，他信家族一直處於泰國權力中心。他信是泰國第一位任期滿4年的總理。其妹英拉於2011年上台，成為泰國首位女總理。
然而，伴隨着家族榮耀而來的，是循環往複的上台後被推翻的政治魔咒。
2006年9月，時任泰國陸軍司令頌提·汶雅叻格林頌提以他信及其幕僚嚴重貪污以及濫用權力為由，領導泰國軍方聯合泰國警方發動政變，二度當選泰國總理的他信，被迫流亡海外。
8年後，英拉被泰國憲法法院判定濫用職權罪，被解除總理職務。
“這是泰國政壇中以他信家族為代表的力量，與王室和軍方等保守派力量長期角力的結果，雙方此消彼長，始終未形成一方徹底壓倒另一方的局面。”余海秋分析，但眼下，泰國傳統的“紅黃對立”的框架正在發生變化。
6月28日曼谷發生的大規模示威遊行中，泰國出現罕見的“紅黃合流”局面。揮舞巨型國旗、高呼“叛徒”口號的抗議者，既有曾激烈反對他信的“黃衫軍”，也有支持他的“紅衫軍”成員。
“長期以來，‘黃衫軍’和‘紅衫軍’是相互對立的兩股主要力量。然而，隨着他信長期流亡海外、淡出國內政壇，紅衫軍逐漸對其失望甚至轉向反對立場。目前出現的‘紅黃合流’趨勢，意味着兩股原本對立的力量，如今都成為他信家族的反對者。”余海秋分析。
此次抗議活動的組織者，是自稱“土地聯合力量”的新保皇派抗議團體，成員多為反對他信家族的活躍分子。
“抗議活動的領導者，正是在2005-2006年領導反他信抗議活動以及在2013-2014年領導反英拉抗議活動的人。”特姆薩克表示。
打破傳統陣營界限的聯合示威活動，如同烈火烹油，徹底點燃佩通坦政府面臨的政治危機。
“一旦被徹底判定違憲或違法，佩通坦將不得不重演家族命運，要麼出逃，要麼坐牢，佩通坦的父親他信也可能遭到清算，這將意味着他信家族政治命運的終結。”余海秋分析，洪森聲稱掌握他信家族涉及王室敏感話題的對話錄音，如果相關證據屬實，他信家族淡出歷史舞台的進程將會提前。
泰國是否會重演軍事政變的老戲碼，受訪專家對此看法不一。
“隨着泰國政局日趨動蕩，治理失控，長期的政治真空可能會引發保守派呼籲軍事接管，以結束當前的混亂局面。”提提南表示，過去二十年，泰國已三次出現街頭運動為軍事政變或司法干預鋪路的情況。
特姆薩克持相反意見。“這一次沒有必要挑起暴力或流血衝突，也沒有必要鼓勵軍方干預。抗議領袖只需等待憲法法院的裁決即可。”他認為，目前，保守派和建制派尚未用盡所有手段。
余海秋亦指出，在局勢可控、可通過協商或法律途徑解決爭端的情況下，軍方不太可能輕易發動政變。當前，他們傾向於等待憲法法院的判決，避免主動引發暴力衝突。
“泰國的軍事政變歷來由陸軍發動。從目前來看，陸軍總司令並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政變意願。”余海秋補充說。
南方周末記者 王航
責編 姚憶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