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史記.孟嘗君列傳》,搞清了兩個問題:其一,並非齊魯都是儒學教化之地,如孟嘗君的領地,古稱薛地者,與鄒、魯人情風俗殊異;其二,宋王安石讀《孟嘗君列傳》後發議論說,孟嘗君不過雞鳴狗盜之徒。原來並非他的發現,司馬遷已將孟嘗君寫成黑社會的老大了。
典型的例證是,孟嘗君聲名大噪後,秦昭王聘請他做秦國相。孟嘗君仰天大笑出門來到秦國,未等到手的相印捂熱,便有人向秦昭王進言:
"孟嘗君賢,而又齊族也,今相秦,必先齊而後秦,秦其危矣。”
世古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人家已經走馬上任,秦昭王又聽信惑言將孟嘗君囚禁起來,還要殺他。這對孟嘗君來說,真是一件倒大運的事。
不管怎樣,保命要緊。孟嘗君派人去求秦昭王的"幸姬”解脫。幸姬提出的要求是,送他一件"狐白裘”。這狐白裘價值千金,天下無雙。孟嘗君是有過一件,但到秦國後贈送了秦昭王。
這該如何是好?這時,他的食客中有個會學狗叫的小偷,說能偷來狐白裘。於是晚上學着狗叫,麻痹了看守武士,潛入秦宮的藏室中,偷出了送給秦昭王的那件狐白裘,獻給幸姬。幸姬為孟嘗君說了好話,秦昭王釋放了他。
孟嘗君僥倖得脫,他判斷,秦昭王很快就會後悔,派兵追來。他急忙帶領門客騎着馬星夜朝函谷關奔去。到了函谷關,秦法規定雞叫才開關。他們知道後面追兵將至,等不及。正當萬分危急之時,他的門客中有能學雞叫的,這麼一叫,附近的雞都開始叫。關門開了,他們前腳出,後腳追兵至,可惜晚了一步。
原來,這兩個狗盜雞鳴的賓客無人待見,等孟嘗君落難,他們用左道旁門的手段相救,受到孟嘗君的另眼看待。從此,這類學歪門邪道的人都來投奔孟嘗君。
司馬遷在《孟嘗君列傳》中特別記述了如下一件事,來說明其人品:
"孟嘗君過趙,趙平原君客之。趙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皆笑曰:`始以薜公為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嘗君聞之,怒,客與俱者下,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
看來,孟嘗君就是個橫着走馬路的黑老大。近墨者黑。他手下除了雞鳴狗盜者,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也不在少數。
難怪司馬遷說:
"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薜中蓋六萬餘家矣。'”
二
孟嘗君所養三千餘食客,倒並非都是流氓無賴小混混,也有兩個狂智之人。
有一個叫魏子。孟嘗君打發他到封地收租稅,他三返而不致一入。孟嘗君一問,才和他擅自做主將所收錢借出去了。孟嘗君辭退了他。過了幾年,有人告齊泯王說孟嘗君要造反。孟嘗君聽到後害怕,便跑了。這時,魏子聽說這件事,上書給齊泯王,用自己的性命擔保,孟嘗君不會作亂。他跑到宮門自殺,以證明孟嘗君的清白。齊泯王很感吃驚,一調查,果然子虛無有。
還有一個叫姓馮的賓客,姑且稱馮君。也給孟嘗君到薛地收債,他與富人約了還債期限,把還不了款的窮人的債券燒了。
孟嘗君知道後責問他為什麼這樣做。他回答道:
"有餘者,為要期。不足者,雖守而責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終無以償,上則為君好利不愛士民,下則有離上抵負之名,非所以利士民彰君聲也。焚無用虛債之券,捐不可得之虛計,令薜民親君而彰君之善聲也,君有何疑焉!”
有詩云:"花開半時偏妍。”可以理解為具有"半”的智慧。這個馮君更有腦子,不啻有"半”的智慧,而且有"零”的高度。放債圖利,當無利可圖時,收回本金也不錯;當連本金也全收不回來,那麼能收回50%也額手稱慶了;當連一點本金也收不回來,那就應該果斷放棄,別因為這點身外之物氣出病來。更何況讓人一步自然寬,能邀買人心那更賺大發了。這就是"零"的高度,也是一種風險投資。孟嘗君因此"拊手而謝之”。
三
人走鴻運時,墓圪堆上添土的人車水馬龍;人倒霉運時,鬼也不會來,門可羅雀。
秦國和楚國畏懼孟嘗君的強勢,不斷造謠離間君臣關係。齊王也以為"孟嘗君名高其主而擅齊國之權,遂廢孟嘗君”。門客們一見老闆沒油水了,紛紛離開。孟嘗君成了孤家寡人,煢煢孑立。但那個馮君卻自告奮勇到秦國為主子當說客:
"天下游士憑軾結靷西入秦者,無不欲強秦而弱齊;憑軾結靷東入齊者,無不欲強齊而弱秦。此雌雄之國也,勢萬兩立為雄,雄者得天下矣。”
秦王聽到這番話感覺話中有話,便追問說:
"何以使秦無為雌而可?”
這位馮君徐徐而道來:
"使齊重於天下者,孟嘗君也。今齊王以毀廢之,其心怨,必背齊;背齊入秦,則齊國之情,人事之誠,盡委之秦,齊地可得也,豈直為雄也!君急使使載幣陰迎孟嘗君,不可失時也。如有齊覺悟,復用孟嘗君,則雌雄之所在末可知也。”
秦王還真聽話,完全相信馮君的忽悠,派使者悄悄到齊國去迎接孟嘗君。
這個馮君又先一步返回齊國,再去忽悠齊王:
"天下之游士憑軾結靷東入齊者,無不欲強齊而弱秦者;憑軾結靷西入秦者,無不欲強秦而弱齊者。夫秦齊雌雄之國,秦強則齊弱矣,此勢不兩雄。今臣竊聞秦遣使車十乘載黃金百鎰以迎孟嘗君。孟嘗君不西則已,西入秦則天下歸之,秦為雄而齊雌,雌則臨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復孟嘗君,而益與之邑以謝之?孟嘗君必喜而受。秦雖強國,豈可以請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謀,而絕其霸強之略。”
結果齊王趕在秦使到來之前,恢復了孟嘗君的相位,讓人家大老遠地白跑了一趟。
我們在小品中常看到忽悠的笑話,趙本山把范偉忽悠瘸了,沒想到這個馮君竟然能將兩個大國之君忽悠得團團亂轉。
從中也看到,忽悠要有一個契機。馮君的契機就是孟嘗君是個公認的人才,兩國都搶着要。可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為了富國強兵是何等地重視人材。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孟嘗君這個人才需要馮君來幫襯,當然他能識別了馮君當年燒債券的"零"智慧才可。
孟嘗君復出之後,很感慨地對馮君說了如下一段話:
"文常好客,遇客無所敢失,食客三千餘人,先生所知也。客見文一日廢,皆背文而去,莫顧文者。今賴先生復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復見文乎?如復見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
馮君卻說:
"非為客謝也,為君之言失。”
孟嘗君理會不了馮君的話,不知自己錯在哪裡。馮君解釋說:
"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絕賓客之路。”
這個道理看起來簡單,然毅今天讀此文方始悟透:失勢後不必怨天怨地,要怨只能怨自己。所謂"秉燭之明”,就是說晚年能明白一個道理,哪怕第二天死去,也值得。"朝聞道,夕死可也”,此言不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