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得公平
"爸,給,兩萬塊。"我把錢放在醫院床頭櫃上,聲音乾澀得像是秋風掃過的落葉。
父親躺在白色病床上,臉色灰黃,眼睛卻亮得出奇。
他瞪着那疊錢,嘴唇囁嚅着,最終什麼也沒說。
這是他住院的第十八天,也是我連續值守的第十八天。
哥哥一次都沒來,電話里總是"忙"、"孩子沒人帶"、"公司走不開"之類的借口。
每次護士進來換藥時,總會問:"您兒子今天還是沒來啊?"
我只能笑笑:"我是女兒。"
護士瞭然地點點頭,眼裡閃過一絲同情。
我是八二年生的,比哥哥小六歲。
在北方這座老工業城市,我們一家四口擠在單位分的六十平米的老樓里,冬天暖氣不足,牆壁上結着冰花,我和哥哥只能擠在一張小床上取暖。
父親是國企車間主任,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回家時總是滿身機油味,那股味道成了我童年的記憶標誌。
母親是紡織廠工人,手上的繭子厚得能劃火柴,但給我們縫衣服時卻格外靈巧。
八十年代末,我家有了第一台十四寸黑白電視機,那是父親加班三個月的獎金換來的。
全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看《渴望》,母親總會偷偷抹眼淚,而父親則摸着我和哥哥的頭說:"好好學習,將來日子會更好。"
改革開放後,日子漸漸有了起色,卻也帶來了新的矛盾。
從小,父母對哥哥總是百般呵護。
"他是老大,要擔當。"這是父親的口頭禪。
我清晰記得六歲那年,家裡買了一個大蘋果,父親小心翼翼地用水果刀切成三份,最大的那份給了哥哥,中等的給了我,最小的他和母親分着吃。
哥哥吃完自己那份,眼巴巴地看着我的,父親二話不說,從我碗里拿了半片給他。
當時我不懂事,哭着跑進了屋裡,母親追進來說:"你哥正在長身體,要多吃點。"
這樣的場景在我童年裡不斷重演,直到我學會了不爭不搶,只埋頭讀書。
九七年,我考上了本地師範。
當錄取通知書送到家裡時,父親只是點了點頭說:"不錯,好好讀書。"
而三年前哥哥初中畢業決定去打工時,父親跪在地上求他繼續讀書,被哥哥硬頂了回去。
哥哥去了南方,吃了不少苦,從工廠流水線到建築工地,輾轉反側,最後靠着父親的幾千塊錢在家鄉建材市場開了個小店,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他結婚那年,父母傾其所有,東拼西湊了三萬塊給他付了房子首付。
我在學校食堂打工掙的錢,也被母親"借"去貼補哥哥的婚禮。
"你哥成家了,咱家總算有指望了。"父親喝得醉醺醺地拍着我的肩膀,眼裡閃着淚光。
畢業後,我在縣裡一所小學教書,單位分了套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日子過得還算安穩。
工資不高,卻也能養活自己,每個月還能給家裡寄點錢。
二〇〇五年,我遇到了丈夫,他是隔壁學校的體育老師,踏實肯干,對我很好。
我們的婚禮很簡單,在學校食堂辦了十桌,父親給了兩萬塊錢,當時已經算是很大的數目了。
婚後,我和丈夫省吃儉用,打算攢錢在縣城買套小房子。
每次回家,母親總會念叨:"你哥兩個孩子,壓力大,你們倆工作穩定,要多體諒他。"
我點頭應着,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
去年,父親退休的老廠區拆遷了。
按政策,我們家能分到三套安置房和六十萬補償款。
消息傳來那天,母親高興得直搓手:"咱家也算沾了改革開放的光了!"
父親少有地笑了,眼角的皺紋像扇子一樣展開:"這是好事,咱們一家人有福同享。"
全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分配時,父親一錘定音:"都給你哥。"
母親沒吭聲,我卻愣住了。
"爸,憑什麼都給哥哥?"我聲音有些發抖。
父親眉頭一皺:"你弟兄倆,他條件差,兩個孩子要養,房子還是按揭的。"
他看了我一眼:"你有工作,單位還分了房,用不着這些。"
"可是..."我想辯解。
"沒什麼可是的!"父親拍了桌子,"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事就這麼定了!"
我不再說話,心裡卻像壓了塊石頭。
二十多年來,我習慣了這種不公,卻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份偏心。
那天晚上,丈夫摟着我說:"算了,咱們靠自己也能過好日子。"
我靠在他肩膀上,淚水打濕了他的睡衣。
丈夫嘆了口氣:"你父親這輩子沒見過大錢,突然有了這麼多,可能不知道怎麼分才公平。"
"什麼公平?"我苦笑道,"他眼裡只有哥哥,從來沒有我。"
丈夫沉默了,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我們自己的日子,自己過。"
那天夜裡,窗外的雨點打在玻璃上,我輾轉難眠。
想起小時候發燒,母親總是守在哥哥床前,而我只能獨自挺過。
想起考上大學那天,父親只說了句"不錯",而哥哥工作時,他們四處托關係。
想起我婚禮上,父親給的兩萬塊禮金,而哥哥結婚時,他們傾其所有幫忙買了房子首付。
不知不覺,我心裡堆積了太多酸澀。
拆遷款到手後,哥哥一家搬進了新房子,開始大張旗鼓地裝修。
每次我回老家,都能聽到鄰居們的議論:"老王家發達了,兒子住上大房子了。"
"聽說還有六十萬補償款呢,夠他兒子逍遙好幾年了。"
"閨女呢?也分了吧?"
"哪有分給閨女的,都給兒子了。"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我開始減少回家的次數。
父親生病是在拆遷款到手後的第三個月。
那天,我正在教室里講課,接到母親歇斯底里的電話:"你爸倒了,快回來!"
我請了假,連夜趕回家,看到父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臉歪眼斜,說不出話來。
醫生說是突發腦梗,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恢復起來會很困難。
哥哥來看了一次,就再也沒出現。
嫂子打來電話說:"你哥忙着裝修新房子,兩個孩子也沒人照顧,你能不能多擔待點?"
我咬着牙答應了。
母親身體不好,照顧不了父親,所有的擔子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向學校請了長假,開始了在醫院的日夜守護。
每天給父親擦身、喂飯、按摩,看着他像個孩子一樣無助,我心裡又酸又澀。
有一次,我幫父親翻身時,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眼裡含着淚水,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我趴在他耳邊問:"爸,你想說什麼?"
他努力了半天,只說出一個字:"苦..."
不知為何,這一個字讓我淚如雨下。
是啊,這一生,誰不苦?
父親那一代人,經歷了太多苦難。
五十年代末的大饑荒,父親的兩個弟弟餓死了。
文革時期,父親因為家裡有個在台灣的遠房親戚,被批鬥得差點丟了命。
改革開放後,他從基層一步步爬到車間主任,卻趕上國企改革,眼看着廠里從鼎盛走向衰敗。
這些苦,他都咽下去了,從不對我們說。
我值了半個月的夜班後,終於忍不住給哥哥打電話:"爸躺在醫院,你拿着他的錢裝修新房子,卻連看都不來看一眼?"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
"妹,你不懂。"哥哥的聲音有些哽咽,"爸把房子給我,是因為他欠我的。"
"欠你什麼?"我有些激動。
"當年廠里效益不好,瀕臨倒閉,父親作為車間主任,東挪西借想保住工人們的飯碗。"哥哥嘆了口氣,"他借了我創業的錢周轉,一借就是十年..."
我愣住了,這些事我從未聽說過。
"這些年,我一直沒要他還,但他心裡有愧疚。"哥哥繼續說,"這次拆遷,他執意要補償我,我推不掉。"
"那為什麼不來看他?"我問。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
"我...我不敢看他那個樣子。"哥哥的聲音哽咽了,"爸一直是我心中的頂樑柱,我接受不了他倒下的樣子..."
我放下電話,心頭五味雜陳。
原來每個人心裡,都有說不出的苦。
那天深夜,病房只剩我和父親。
窗外是北方城市寒冷的冬夜,暖氣片發出輕微的響聲。
父親突然開口:"閨女,爸對不住你。"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湊近些:"爸,您說什麼?"
"對不住你..."他用盡全力說出這四個字,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那一刻,我看到了他所有的疲憊和愧疚。
"你哥小時候,趕上了最困難的時候。"父親艱難地組織着語言,"那會兒我下崗,你媽生病,是你哥十四歲就出去打工,供咱家生活。"
我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這些。
"他的青春都搭進去了..."父親聲音哽咽,"我總覺得欠他的,想補償他,卻忽略了你。"
我沒說話,只是握住他粗糙的手。
"你從小懂事,學習好,我以為你不需要我操心。"父親繼續說,"可我忘了,再懂事的孩子,也需要父母的疼愛。"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原來父親心裡,一直都有我。
只是那個年代的父親,不善表達,把愛藏得太深。
"爸,我不怪你。"我輕聲說。
父親搖搖頭:"我這輩子,對不起你母親,也對不起你。"
他艱難地轉過頭,看着窗外的月光:"人這輩子,得講個公平。"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親情。
不是計較得失,而是理解與包容。
第二天早上,我去銀行取錢。
那是我和丈夫準備買房子的首付,兩萬塊錢,是我們四年來的積蓄。
丈夫知道後沒說什麼,只是摸了摸我的頭:"你做什麼,我都支持。"
我把錢放在了父親床頭。
"爸,給,兩萬塊。"我的聲音平靜而堅定,"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也是我作為女兒應該做的。"
父親看着錢,老淚縱橫。
我知道,這錢對他而言,不是金錢的意義,而是一種認可和理解。
當天下午,哥哥和嫂子突然出現在病房。
哥哥臉色不好看,眼睛紅紅的:"爸,我來接您回家養病。"
嫂子手裡提着水果和補品,滿臉歉意地看着我:"小姑,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後來我才知道,父親給哥哥打了電話,說明了一切。
哥哥聽後,放下手裡的活,立刻趕來了醫院。
"爸,我錯了。"哥哥跪在病床前,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我以為錢能解決一切,卻忘了最重要的是親情。"
父親艱難地抬起手,摸了摸哥哥的頭,眼裡滿是慈愛。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親對哥哥的偏愛中包含的深意。
不是他不愛我,而是他對哥哥有着更深的虧欠和感激。
人心都是肉長的,即使是最堅強的父親,也有軟弱和遺憾的時候。
父親出院後,哥哥堅持要他們老兩口搬到新房子里住。
"房子是您的,您不住誰住?"哥哥斬釘截鐵地說。
父親搖搖頭:"那是給你們小兩口的,我和你媽住不慣。"
最終,我們決定在老房子附近租了一套小兩居,方便照顧父母。
哥哥每周都會來看望父母,帶着兩個孩子,熱熱鬧鬧的。
他還私下塞給我一張銀行卡:"這是十萬塊,我知道你要買房子,就當是我這個做哥哥的一點心意。"
我推辭不過,只好收下。
哥哥嘆了口氣:"咱爸這輩子沒見過大錢,突然有了這麼多,確實不知道怎麼分才公平。"
他看着我,眼裡有愧疚:"但我知道,對你不公平。"
我笑了:"世上哪有絕對的公平?咱們都是爸媽的孩子,他們愛我們的方式不同罷了。"
一個月後,父親康復出院。
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氣氛和睦融洽。
飯桌上,父親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袋,裡面是一枚銅質的五角星徽章。
"這是我當年在廠里得的先進工作者獎章,一直留着。"他把徽章推到我面前,"給你。"
我愣住了,這枚徽章是父親最珍視的物品,平時連碰都不讓我們碰。
"爸..."我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你比我強,"父親語氣平靜,眼裡卻閃着光,"我這輩子只會埋頭幹活,不會表達。"
他看了看我和哥哥:"你們都是我的驕傲。"
哥哥舉起杯子:"妹,這些年對不起。"
父親也端起杯子:"咱們家沒有隔夜仇。親情不是算計,而是互相理解。"
我看着他們,突然覺得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家人之間,原來不是計較得失,而是懂得體諒與尊重。
飯後,我和父親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看着夕陽西下。
"爸,你後悔嗎?"我輕聲問。
"後悔什麼?"父親反問。
"後悔...把所有拆遷補償都給了哥哥。"
父親沉思片刻,搖搖頭:"不後悔。"
他看着遠處孩子們嬉戲的身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你哥需要這些來彌補過去的苦,而你,早就飛出去了。"
我靠在父親肩上,聞着他身上熟悉的煙草味,那是我童年最安心的氣息。
"爸,我愛你。"我輕聲說。
這是我第一次對父親說這三個字。
父親身體微微顫抖,但沒有回答。
我知道,對於他那一代人來說,愛是不用說出口的,是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牽掛。
窗外的梧桐葉子沙沙作響,彷彿在述說著這個普通家庭的悲歡離合。
人世間,沒有天生的公平,只有後天的理解與寬容。
而這,或許就是最公平的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