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錯過了五六年的光陰,我錯過了白頭到老的相守。"
妻子將粥從保溫盒裡倒出,熱氣氤氳中,她的眼睛泛着濕潤的光。
記憶就這麼被勾了出來,像那盒熱騰騰的皮蛋瘦肉粥一樣,香氣撲鼻,溫暖人心。
那個冬天的到來比往年都早。
東北的初雪悄無聲息地落下,像是給這座城市蓋上了一層薄被。
我叫李長河,今年五十六歲,在北方機械廠幹了三十多年,眼看着退休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生活卻在這個時候給我出了道難題。
那天下班回家,剛進門就覺得胸口悶疼,汗如雨下。
雙手不自覺地抓住胸口,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在我心臟上放了塊石頭,越壓越重。
劉淑芬,我的二婚妻子,正在廚房炒菜,聽見動靜,立馬跑出來,見我直冒冷汗,一手撐着牆,臉色慘白,立馬慌了神:"老李,你這是怎麼了?"
我搖搖頭,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子一歪,人就栽倒在地。
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從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傳來的光線讓我眯起了眼。
醫生告訴我是心肌梗塞,差點要了我的命。
"幸虧送來及時,再晚半小時,後果不堪設想。"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嚴肅。
劉淑芬坐在床邊,臉色蒼白,眼睛裡布滿血絲。
她握着我的手,嘴唇顫抖着:"老李,你可別嚇我。"
我勉強笑了笑,心裡卻咯噔一下。
這病來得突然,錢的事情還沒想好怎麼解決。
我們這一代人,最怕的就是生病。
八十年代末進廠的時候,廠里還不錯,九十年代國企改革,好多工友下崗,我算是運氣好的,留了下來。
但職工醫保能報銷的畢竟有限,剩下的錢對我們這樣的普通工人家庭來說,仍是不小的負擔。
劉淑芬四十九歲,比我小七歲,是三年前經人介紹認識的。
她在一家小商店當營業員,工資不高,但人勤快,日子雖然清苦,但也過得去。
我們婚後買了套小兩居室,每月還着貸款,生活壓力不小。
第三天早上,劉淑芬進來時眼睛紅腫,手裡拿着一張紙。
她放在我面前,聲音乾澀:"老李,我想了一晚上,咱們離婚吧。"
那一刻,我感覺比心梗時還要難受。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愣在那裡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為什麼?"
"我妹妹前幾天從南方回來,說帶我去那邊做點小生意。"她低着頭,不敢看我的眼睛,手指不停地絞着衣角,"我...我沒有能力照顧你,也負擔不起這筆醫藥費。"
"淑芬,那咱們一起想辦法啊,這些年不是都過來了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是風中的枯葉。
"不一樣了,老李。"她終於抬頭,眼裡滿是愧疚,"廠里都說了,你這病得休養至少半年,工資只發一半。"
"我的工作也不穩定,兩個人一起沒了收入,連房貸都還不上...我..."
我沒等她說完,把那張離婚協議拿過來,上面寫着她不要任何財產,只帶走自己的嫁妝。
協議很簡單,像是她提前準備好的。
我沉默地簽了字,把鋼筆重重地放在床頭柜上,發出"咔噠"一聲脆響。
"對不起。"她抽泣着說完這句話,拿起協議轉身離開了病房,連一個回頭都沒有。
推門的聲音很輕,卻像是敲在我心上的重鎚。
那一刻,病房裡的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閉上眼,任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五十六歲的男人,躺在病床上,連挽留妻子的力氣都沒有。
人到中年,最怕的不是疾病,而是疾病帶來的孤獨和無助。
第二天去辦出院手續的時候,護士告訴我有人已經把費用結清了。
"是位姓王的女士,說是您的親戚。"護士翻着單子說。
我皺了皺眉,腦海中閃過一個人影。
王秀蘭?
不可能吧,我和她已經離婚十五年了,怎麼會是她?
我以為是劉淑芬的最後一點愧疚心,沒多問。
收拾完東西準備回家,走到醫院大門口,裹緊了單薄的外套,十一月的東北,寒風刺骨。
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王秀蘭,我的前妻,站在那裡,手裡拿着一件厚實的羽絨服。
她比記憶中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頭髮也染上了些許白霜,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穿上吧,外面冷。"她把衣服遞給我,語氣平靜得像是昨天才見過面,而不是離異後的十五年。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件深褐色的羽絨服,散發著陽光的味道,是剛曬過的。
最後只是低聲道了句謝謝,接過衣服穿上。
"聽說你住院了,住在哪裡?"她問,聲音裡帶着我熟悉的關切。
"就老房子,廠里分的那套。"我低着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當年離婚時,我把房子給了她和兒子,自己住進了單位宿舍,後來廠里分了套小房子,我就搬了進去。
"一個人?"她問,眉頭微皺。
我點點頭,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孤獨。
她也沒多問,只是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坐在出租車上,我們誰都沒說話。
十五年的時光像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橫在中間。
車窗外,路邊的梧桐樹葉已經落盡,枝幹在寒風中搖曳,像是老人伸出的枯瘦手臂。
街邊的霓虹燈閃爍着,映照在王秀蘭的臉上,忽明忽暗。
看着她的側臉,我突然想起了我們年輕時的樣子。
那時候她在紡織廠上班,每天騎着自行車去上早班,我則在機械廠做鉗工。
工資不高,但日子過得充實。
周末,我們會騎着自行車去松花江邊散步,或者去公園的小亭子里坐坐,看着湖面上的鴨子,聊些家長里短。
那時候的幸福,就這麼簡單。
到了家門口,她接過我手中的鑰匙,幫我開了門。
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像是時光的齒輪在咔嚓作響。
屋子裡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生氣。
自從劉淑芬走後,這裡就成了一個空殼。
"你先坐,我去燒點熱水。"她放下包,徑直走向廚房,動作熟練得好像從未離開過。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我們離婚的那一年。
那是1998年,東北的國企改革如火如荼,廠里裁員,我雖然保住了工作,但工資降了一半。
壓力大了,脾氣也跟着變差,動不動就沖王秀蘭發火。
下了一場大雨,我喝了酒,和她吵了一架。
"你這個沒用的男人!"我當時大吼,"連老婆孩子都養不活,還算什麼男人!"
第二天,她默默收拾了行李,帶着我們十歲的兒子離開了。
原因很簡單,我太固執,不懂得珍惜,總覺得她會一直在那裡。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從來沒有主動聯繫過她,是因為愧疚,也因為倔強。
屋子裡飄來陣陣飯菜香,王秀蘭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皮蛋瘦肉粥走了出來:"趁熱吃。"
那是我最愛吃的。
她還記得。
粥很濃,熬得恰到好處,皮蛋切得小小的方塊,瘦肉絲則細如髮絲,還放了些薑絲和蔥花。
"慢點喝,小心燙。"她遞給我一雙筷子,看着我喝粥的樣子,微微皺起眉頭,"這些年,你都是這麼過的?"
我埋頭喝粥,不敢抬頭。
因為我知道,如果看見她關切的眼神,我可能會忍不住落淚。
一個大男人,有什麼資格在前妻面前哭泣呢?
接下來的日子,王秀蘭每天都會來我家,煮飯、打掃、陪我去醫院複查。
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只是淡淡地說:"你沒人照顧。"
"小峰知道嗎?"我問起我們的兒子。
"知道,是他告訴我你住院的消息。"她給我倒了杯水,"他工作忙,抽不開身,就讓我來看看你。"
原來如此。
兒子現在在南方一家公司工作,很少回來。
每年春節寄些錢回來,電話里寒暄幾句,就這樣。
"他...過得好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挺好的,去年結婚了,媳婦是南方人,很賢惠。"她頓了頓,"他們打算明年要個孩子。"
我木然地點點頭,突然意識到,我就要當爺爺了,可我卻錯過了兒子的婚禮,甚至連兒媳婦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小峰還恨我嗎?"我輕聲問,聲音沙啞。
王秀蘭收拾着碗筷,背對着我:"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那天晚上,她收拾完準備離開,我鼓足勇氣問道:"秀蘭,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她停下腳步,背對着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說:"老李,單身挺好的,有自由。"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什麼叫做自作自受。
錯過了的時光,哪有什麼重來的機會。
冬去春來,我的身體慢慢好轉。
心臟病的治療過程漫長而煎熬,但有王秀蘭的照顧,我感覺好多了。
雖然她每次來都不會待太久,但她帶來的不僅是熱騰騰的飯菜,還有久違的溫暖。
有一次,她帶來了一盒舊照片。
"整理東西時找到的,想着你可能想看看。"她把盒子放在茶几上。
那是我們結婚後的照片,還有小峰從出生到上小學的各種瞬間。
照片已經泛黃,邊角也有些捲曲,但裡面記錄的幸福卻那麼真實。
有一張照片特別引人注目:那是1985年的春天,我和王秀蘭帶着剛滿兩歲的小峰去公園拍的。
那天陽光明媚,我穿着廠里發的藍色工裝,王秀蘭則穿着一件鮮紅的毛衣,小峰坐在我的肩膀上,咯咯地笑着。
我們三個人的笑容是那麼燦爛,好像世間所有的幸福都集中在那一刻。
"那時候,我們真幸福。"我輕聲說,眼裡有淚光閃動。
王秀蘭點點頭,伸手拿過照片,輕輕撫摸着:"是啊,那時候雖然窮,但日子有盼頭。"
我看着她微微發顫的手指,突然明白,離婚這麼多年,她心裡也一直放不下那段時光。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去了離婚後就再沒去過的松花江邊的小公園。
那裡有一棵我和王秀蘭年輕時常常坐在下面聊天的老槐樹。
沒想到,在那裡看到了王秀蘭。
她坐在長椅上看書,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的臉上,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迹,但眼神依然清澈。
"秀蘭。"我喊了一聲。
她抬頭看見我,有些驚訝:"你怎麼來了?"
"想出來走走。"我在她旁邊坐下,感受着熟悉的木質長椅傳來的觸感,"想起以前咱們經常來這兒。"
"嗯,那時候你剛進廠,我在紡織廠上班,每個周末都來這裡。"她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懷念,"這棵槐樹都長這麼大了。"
我看了看那棵槐樹,確實比記憶中粗壯了許多,樹皮上的紋路像是老人臉上的皺紋,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記得那年夏天,你非要爬上去給我摘槐花,結果衣服被樹枝勾破了,回家我給你縫了半天。"她笑着說,眼裡閃爍着回憶的光芒。
"是啊,那時候傻。"我也笑了,"後來你用那些槐花煮了蜜槐花,甜絲絲的,小峰吃了好幾碗。"
我們聊起了過去,聊起了兒子,聊起了那些共同經歷過的歲月。
太陽慢慢西沉,公園裡的人也漸漸散去。
夕陽的餘暉灑在湖面上,泛起金色的漣漪。
遠處有人在放風箏,五顏六色的風箏在天空中飄蕩,像是我們飄忽不定的心情。
"那時候,為什麼要離開?"我終於問出了這個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問題。
她放下書,看向遠處:"因為你不需要我。"
"你只需要一個在家做飯洗衣服的人,而不是一個有自己想法的妻子。"
"每次我想和你說話,你總是說累,不想聽。"
"後來廠里效益不好,你整天愁眉苦臉,動不動就沖我和小峰發火。"
"我知道你有壓力,可我也想給你分擔啊,但你從來不跟我商量,只會一個人扛着,扛不住了就借酒消愁。"
我無言以對,因為她說得對。
那時的我,把工作和應酬看得比家庭重要,回到家就覺得累,不願意聽她說話,更不會去關心她的感受。
"對不起。"這三個字,我等了十五年才說出口。
她笑了笑:"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
"離婚後,我去了夜校學會計,後來在一家外貿公司做了十年財務,去年退休了。"
"小峰從大學畢業後就去了南方,現在在一家IT公司當主管,工資很高。"
"我一個人住在那套老房子里,日子過得還算平靜。"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沒有悲傷,也沒有怨恨,只有平靜與釋然。
"那現在呢?"我小心翼翼地問,"你會選擇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不知道。"她坦誠地說,"這些年我一個人習慣了,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子。"
"再說,我們都已經這個年紀了,還談什麼機會不機會的。"
我點點頭,不再追問。
她說得對,都這把年紀了,還談什麼重新開始。
可心裡那份隱隱的期待,卻怎麼也壓不下去。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王秀蘭依然每天來照顧我,但始終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我也不再提復婚的事,只是默默地學着關心她,傾聽她說話。
春節前後,北方下了場大雪。
我和王秀蘭坐在屋裡看電視,突然聽見敲門聲。
開門一看,是兒子小峰和他的妻子。
"爸。"十五年未見的兒子站在門口,叫了我一聲,嗓音低沉。
我愣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當年離開時才十歲的小男孩,如今已經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
他比我高半個頭,臉型像我,但眼睛像他媽媽,清澈而有神。
"進來吧,外面冷。"我側身讓他們進來,心跳加速。
小峰的妻子叫林小雨,是個溫柔的南方姑娘,說話輕聲細語,一看就是個知書達理的人。
"爸,媽告訴我你生病了。"小峰坐下後說,"我和小雨特意請了假回來看看你。"
"沒事,已經好多了。"我點點頭,眼睛不自覺地濕潤了,"你媽照顧得很好。"
"是啊,我媽總是這樣,心太軟。"小峰看了眼王秀蘭,語氣有些責備,"您對我爸這麼好乾什麼,當年他是怎麼對您的,您都忘了?"
"小峰!"王秀蘭瞪了他一眼,"說什麼呢!"
"我沒忘,我都記得。"我苦笑着搖搖頭,"小峰說得對,是我對不起你們娘倆。"
"我那時候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把氣都撒在你們身上。"
"這些年,我一直很後悔,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們。"
小峰沉默了,低頭看着地板。
屋子裡安靜得只能聽見窗外風雪的聲音。
"都過去了。"最後,王秀蘭打破了沉默,"人不能總活在過去里。"
那天,我們一家人久違地坐在一起吃了頓飯。
看著兒子和妻子說說笑笑的樣子,我心裡湧上一種久違的溫暖。
雖然我們已經不是完整的一家人,但至少,我們還能坐在一起吃頓飯,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結局了。
臨走時,小峰單獨找我聊了會兒。
"爸,我和小雨明年要孩子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到時候可能會忙不過來,您...能不能多照顧照顧我媽?"
我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當然,我會的。"
"謝謝。"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其實這些年,我媽經常提起您,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知道她心裡放不下您。"
"她每天去給您做飯,其實不單是因為您生病沒人照顧,更是因為她自己放心不下。"
"如果...如果您還在乎我媽的話,可以...可以再努力一下。"
他說完這些話,臉紅了,像個害羞的小男孩,而不是一個快要當爸爸的成年人。
"我會的。"我承諾道,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原來,我們之間還有機會。
春天的一個清晨,我早早起床,打算去市場買菜。
剛打開門,就看見一包東西放在門口。
打開一看,是一件深藍色的毛衣,下面壓着一張紙條:"天涼了,這件毛衣暖和。"
沒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誰送的。
那筆跡,工整中帶着一絲俏皮,是王秀蘭的字跡,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那天下午,我穿着那件毛衣去了王秀蘭家。
她開門看見我,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挺合身的。"
"謝謝。"我遞給她一個精心準備的禮物,"這是送給你的。"
她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條紅色的圍巾,是我記憶中她最喜歡的顏色。
"你還記得啊。"她輕聲說,眼裡閃爍着光芒。
"以前記性不好,現在開始記了。"我笑着說,"會慢慢都記起來的。"
她把圍巾拿出來,小心地圍在脖子上:"好看嗎?"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映在她臉上,歲月雖然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迹,但在我眼裡,她依然是那個穿着紅毛衣、騎着自行車去上班的年輕姑娘。
"好看,特別好看。"我由衷地說。
那天,我們在她家裡吃了一頓飯,聊了很多過去的事情。
從年輕時如何相識,到結婚後的甜蜜生活,再到小峰出生時的手忙腳亂...
每一個回憶都像是一顆珍珠,串起我們共同度過的歲月。
"記得小峰三歲那年,你加班到深夜,回來時他已經睡了。"她給我倒了杯茶,眼裡帶着笑意,"你非說不能錯過兒子的生日,硬是把他叫醒,結果他哭鬧了半宿。"
我笑了:"是啊,那時候傻。"
"不傻,只是太在乎。"她輕聲說,"其實那時候,我很感動。"
"真的?"我有些驚訝。
"嗯,你雖然工作忙,但心裡始終有我們娘倆。"她的眼神柔和下來,"後來...後來就變了。"
我沉默了,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那段痛苦的時光。
經濟不景氣,廠里效益差,眼看着周圍的工友一個個下崗,我整天提心弔膽,生怕自己也保不住工作。
生活的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把所有的不滿和焦慮都發泄在了最親近的人身上。
"對不起,那時候我太自私了。"我誠懇地道歉,"只顧着自己的感受,忘了你也有自己的苦惱和壓力。"
"都過去了。"她擺擺手,"那時候誰都不容易。"
臨走時,我問她:"明天我想去看兒子,你願意一起去嗎?"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第二天,我們一起去了兒子家。
他已經結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看到我們一起出現,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爸,媽,你們......"
"我們只是......"王秀蘭剛要解釋,我打斷了她:"我們在嘗試重新了解對方。"
兒子的眼睛亮了起來,但很快又變得擔憂:"爸,你的病怎麼樣了?"
"沒事了,已經好多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媽照顧得很好。"
"當然了,我媽做飯可好吃了。"小峰笑着說,"小時候,我最喜歡媽媽做的糖醋排骨,每次一上桌就搶着吃。"
"瞧你這記性,跟你爸一樣。"王秀蘭笑罵道,"明明是紅燒肉,哪是糖醋排骨。"
我們一家人笑作一團,氣氛前所未有的輕鬆。
那天,我們一家人久違地坐在一起吃了頓飯。
看著兒子和妻子說說笑笑的樣子,我心裡湧上一種久違的溫暖。
回去的路上,王秀蘭問我:"剛才為什麼那麼說?"
"因為我希望如此。"我坦誠地回答,語氣中帶着幾分忐忑,"秀蘭,我知道我辜負了你,但我想重新開始。"
"不是因為我需要人照顧,而是因為我想和你一起度過餘生。"
"這些日子,看着你在我家裡忙前忙後,我才明白,我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放你走了。"
她低下頭,沒有回答。
但我注意到,她的手輕輕地顫抖着。
那天晚上,送她回家後,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離開,而是問她:"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進門後,我看見茶几上放着一個相框,是我們結婚時的照片。
已經泛黃的照片里,年輕的我們笑得那麼燦爛。
"你一直留着這張照片?"我驚訝地問。
"嗯。"她輕聲回答,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有些記憶,不管怎樣都不想忘記。"
"即使我做錯了那麼多事?"
"人無完人,誰能不犯錯呢?"她倒了杯水遞給我,"只是有些錯,代價太大,要用一生去彌補。"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麼叫做緣分未盡。
也許,我們的故事還有下文。
春天過去,迎來了炎熱的夏天。
我的身體恢復得不錯,開始重返工廠上班。
每天下班後,我會去王秀蘭家吃飯,然後兩人一起散步。
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去看電影,就像年輕時那樣。
一起看了《集結號》,她哭了好久;看了《霸王別姬》的重映,我們倆都沉默了一路;連《如此多嬌》這種青春片,我們也買票進去湊熱鬧,王秀蘭笑我:"都這把年紀了,看這個幹啥?"
我只是笑:"和你坐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還年輕。"
有一天晚上,散步回來的路上下起了大雨。
雨來得又急又猛,好像天塌了一般。
我們跑到一個小亭子里避雨,渾身都濕透了。
"對不起,沒帶傘。"我歉意地說,看着她被雨水打濕的頭髮和衣服。
她搖搖頭:"沒關係,下雨又不是你能控制的。"
看着雨簾中的城市燈光,我突然說:"記得咱們第一次約會也是碰上了大雨,那時候我借了半個月的工資買了把傘,結果傘剛撐開就被風吹翻了。"
想起那年的尷尬場面,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清脆如風鈴:"然後我們就一起淋着雨跑回去,回家後都感冒了。"
"你感冒得厲害,我還特意騎了半小時自行車去給你買藿香正氣水,結果你說苦,硬是不肯喝。"她補充道,眼中閃爍着回憶的光。
"是啊,那時候傻。"我看着她的眼睛,眼前彷彿又浮現出那個淋雨的夜晚,"但那種感覺真好。"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老李,其實......"
"嗯?"我心跳加速,等待着她接下來的話。
"其實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你。"她的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每次看到廠區里的工人,我都會想起你。"
"每次下雨,我都會想起那天。"
"每次路過我們曾經去過的地方,我都會不自覺地看看,想着你是不是也在那裡。"
我的心跳加速了,小心地牽起她的手:"秀蘭,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她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抽回手。
雨漸漸小了,我們牽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
兩個五十多歲的人,在雨後的街道上牽手而行,引來路人好奇的目光,但我們不在乎。
因為此刻,我們的心回到了最初相識的那一天。
秋天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廠里幹活,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王秀蘭在家裡突然暈倒,被鄰居送到了醫院。
我扔下工具就跑,一路上心慌意亂。
跑出廠門的時候,差點被一輛自行車撞倒,但我顧不上那麼多,一心只想快點趕到醫院。
到了醫院,看見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
"秀蘭!"我衝到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麼了?"
"沒什麼大事,就是貧血,加上最近有點累。"醫生說完就離開了。
我握着她的手,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嚇死我了,你以後不要太累了,有什麼事情我來做。"
"這些衣服我來洗,飯我來做,你就好好休息。"
她微微睜開眼睛,虛弱地笑了笑:"這下我們扯平了。"
"什麼扯平?"
"你生病我照顧你,我生病你照顧我,扯平了。"她輕聲說,眼裡帶着狡黠的笑意。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的心意。
出院後,我提出搬去和她一起住。
她沒有拒絕,只是說:"那你得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收拾好,我可不喜歡邋遢。"
我點點頭,笑得像個孩子。
我們的生活就這樣重新交織在了一起。
十五年的分離,並沒有消磨掉我們之間的默契。
相反,經歷了歲月的洗禮,我們比年輕時更加珍惜彼此。
以前的我只想着自己,現在的我,則把她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每天早上,我會早早起床給她做早餐;每天晚上,我們會一起看電視,聊聊各自的一天。
冬天又一次來臨,東北的雪比去年下得更早。
我和王秀蘭坐在家裡的暖氣旁,看着窗外的雪花紛飛。
"秀蘭,"我握着她的手,認真地說,"嫁給我好嗎?"
她愣了一下:"我們不是已經......"
"我是說,重新舉辦一個婚禮。"我緊張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就我們兩個人,再加上兒子一家。"
"我想彌補當年的錯誤,給你一個正式的儀式。"
她笑了,眼裡有淚光閃爍:"好啊,不過這次你得好好準備,不能像上次那樣簡簡單單就完事了。"
"當年結婚,連像樣的戒指都沒有,這次一定要補上。"
"一定。"我鄭重地承諾,心裡滿是幸福和感激。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打開窗戶。
外面的雪停了,陽光照在積雪上,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美得讓人心醉。
王秀蘭從廚房出來,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皮蛋瘦肉粥。
"吃飯吧。"她放下碗,準備去拿筷子。
我拉住她的手:"秀蘭,謝謝你又回到我身邊。"
她微笑着搖搖頭:"不用謝,這是我們的緣分。"
"你錯過了五六年的光陰,我錯過了白頭到老的相守。"她將粥從保溫盒裡倒出,熱氣氤氳中,她的眼睛泛着濕潤的光,"但現在,我們還有時間。"
我看着她歲月流轉後依然明亮的眼睛,心中湧起無盡的感激與愛意。
窗外,小區里的人們開始了新的一天。
鄰居家的孩子在雪地里追逐打鬧,留下一串串歡快的腳印。
我和王秀蘭坐在窗前,靜靜地吃着早餐,享受着這來之不易的平凡幸福。
有些人,錯過了一次,上天還會給第二次機會。
有些愛,在經歷了歲月的洗禮後,反而更加珍貴。
我們的故事,或許平凡,但在這平凡中,我終於懂得了珍惜的真諦。
這一次,我會牢牢抓住她的手,不再鬆開。
因為我知道,這世上最難得的,不是轟轟烈烈的一見鍾情,而是歷經滄桑後的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