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守候
夜色如墨,我站在大哥家的樓下,看着三樓那盞還亮着的燈。
窗帘拉開一條縫,隱約能看見大哥坐在桌前的背影。
都快凌晨一點了,他還沒睡。
春末的夜風帶着絲絲涼意,路燈下幾隻飛蛾不停地撲騰,就像我此刻不安的心緒。
母親出院已經三天,我本想着這會兒過來看看她,卻鬼使神差地先來了大哥家。
其實,我心裡清楚,這不是什麼鬼使神差,而是那天在醫院結賬時,那個數字——11萬3千5百27元,它刺痛了我的神經。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一個清晨,我接到二弟的電話,說母親突發腦梗住院了。
電話那頭,二弟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二哥,俺媽不行了,趕緊來醫院吧!"
我當即請了假,從單位直奔醫院。
春末的陽光透過醫院走廊的窗戶斜射進來,卻溫暖不了我冰涼的雙手。
走廊上,大哥正和醫生談話,臉色凝重,肩膀微微聳起,那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我們三兄弟在病房外碰了頭,大哥說:"醫生說得住重症監護室,治療費用預計九萬左右。"
"那就各出三萬吧。"二弟說,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我們點頭同意。
大哥是縣一中的語文老師,二弟在建築公司上班,我在市裡一家國企。
雖說都不富裕,但這點錢還拿得出。
記得小時候,家裡窮,母親省吃儉用給我們三兄弟念書。
有一年冬天,我放學回家,看見母親的手凍得通紅,卻還在院子里劈柴。
她笑着說:"不礙事,娘手上的繭子厚着呢。"
那時我就在心裡暗暗發誓,長大了一定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母親一輩子教書育人,退休前是鎮上小學的校長。
她把畢生精力都給了三尺講台,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們兄弟三人和她的學生們。
從不亂花錢的她,積蓄卻不多,全給我們添置了房子和娶媳婦。
每逢佳節,母親總會從她那點退休金里擠出一些錢,給我們和孩子們買新衣服。
"老太婆穿啥不是穿,你們體面,我心裡才高興。"她常這麼說。
治療期間,我們輪流照顧。
母親雖然說不出話,眼睛卻始終關切地望着我們,似乎在說:"別擔心,我沒事。"
病房裡的時光彷彿被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了焦慮和期待。
有一天晚上輪到我值夜,母親醒來,用手艱難地比划著什麼。
我湊近一看,才明白她是擔心我們花錢太多。
"媽,您放心,錢不是問題,您好起來才是最重要的。"我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說。
母親的眼角流下一滴淚,那是我見過的最珍貴的珍珠。
醫院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母親恢復得不錯,醫生說她底子好,加上搶救及時,沒留下什麼後遺症,出院後在家靜養就行。
出院那天,陽光明媚,彷彿連大自然都在為母親的康復而歡欣。
我們兄弟三人推着輪椅,將母親送到醫院大門口,準備上車回家。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大哥在繳費處站了很久,回來時眼睛有些發紅。
當時我以為是他太激動,現在想來,一定是那筆超出預期的醫療費讓他為難了。
"沒事,都解決了。"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里強裝着輕鬆。
這幾天,心裡總覺得不對勁。
昨天去醫院複查,我無意中聽見一位護士對同事說:"那位老師家的三兄弟感情真好,為了母親的手術費都不含糊。"
"是啊,大哥一下子掏了近五萬,據說是借的錢。"
這話像晴天霹靂,震得我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今晚值完夜班,我決定來看看。
順着樓梯爬上三樓,我沒敲門,透過門縫看到了讓我心揪的一幕:大哥坐在燈下,面前攤着一本存摺和幾張欠條,右手摩挲着一隻金錶——那是母親和父親結婚時買的,一直捨不得賣。
那塊表是我們家的傳家寶,母親曾經說過,這是她和父親相濡以沫的見證,要傳給大哥的兒子結婚時用。
"淑芬,孩子大學的學費還差一萬五,這表明天拿去典當行……"大哥低沉的聲音傳來。
"不用賣,我再想想辦法。"大嫂的聲音有些哽咽,"要不我去找我弟弟借點?"
"別,咱家的事不往外說。"大哥輕聲說,"這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我悄悄退了下來,一路疾走回家,給二弟打了電話。
夜深人靜,電話鈴聲顯得格外刺耳。
"喂,二哥?這麼晚了有事?"二弟睡意朦朧的聲音傳來。
我把看到的一切告訴了他,聽我說完,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哥,你記得醫院結賬時,護士說總共花了11萬多嗎?"二弟問。
我愣住了,彷彿被當頭棒喝。
大哥從沒提過他多墊了兩萬多。
我們只知道各自出了三萬,卻沒人去關心最後的總數是多少。
回想起來,那天大哥說"都解決了"時的表情,哪有半點輕鬆,分明是硬撐着不想我們擔心。
"二弟,我們得想辦法幫幫大哥。"我堅定地說。
後來我們才知道,大哥的兒子剛上大學,學費、生活費都是借的錢。
大哥一個月工資還不到四千,卻把母親的事放在第一位。
我輾轉反側,想起了去年過年時,大哥家的窗帘還是七八年前的那一套,電視機還是老式的大背投。
當時我還開玩笑說:"大哥,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家還用這古董呢?"
大哥只是笑笑:"用着還行,換新的多浪費啊。"
現在想來,哪是浪費不浪費的問題,分明是囊中羞澀啊。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裡一陣陣發酸。
大哥總是這樣,從小到大,有好東西先想着我們,有困難自己扛。
記得小時候,家裡只有一個雞蛋,母親總是煎好後切成三份,大哥總悄悄把自己那份推給我和二弟。
當我們問他為什麼不吃時,他總是說:"我早上已經吃過了。"
那時候我們信了,現在想來,哪有那麼多雞蛋吃呢?
第二天一早,我和二弟約在一家茶館見面。
初夏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茶几上,茶香裊裊升起,二弟卻眉頭緊鎖。
"二哥,我昨晚想了一宿,咱們得幫大哥把那些債還了。"二弟說,眼睛裡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我點點頭:"我想也是,我們各拿一萬五吧。"
"行,我手頭正好有些余錢。"二弟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這是我這幾年攢的一點加班費,正好派上用場。"
我看着二弟,突然覺得這個曾經叛逆的小弟弟,不知何時已經長大成熟了。
"那就這麼定了,不過咱們得想個辦法,別讓大哥知道是我們還的錢,不然他那倔脾氣准不肯接受。"我說。
二弟想了想,提議道:"大嫂不是在鎮上供銷社上班嗎?她有個同事跟我媳婦是姐妹,要不我們托她幫忙?"
就這樣,我和二弟商量好,各拿了一萬五,託大嫂的同事偷偷還上了大哥的債。
債主是鎮上開文具店的老李,當我們說明來意時,他感嘆道:"你們兄弟感情真好,難怪你大哥總說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有你們這兩個弟弟。"
聽了這話,我和二弟都紅了眼眶。
原來在別人眼裡,我們是大哥的福氣,而在我們心中,大哥卻是我們的頂樑柱。
幾天後,我假裝路過大哥家,順便去看看母親。
剛到樓下,就看見大哥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臉上帶着困惑和喜悅交織的表情。
"老三,你怎麼來了?"大哥看見我,停下腳步。
"路過,想看看媽。"我故作輕鬆地說,"大哥你這是要去哪兒?"
"哦,我...我去趟文具店,有點事。"大哥支支吾吾地說,眼神有些閃爍。
我明白,他是去問老李債的事了。
"那正好,我陪你一起去吧,順便買點筆墨紙硯,我家小子最近迷上書法了。"我找了個蹩腳的借口。
大哥沒多想,點頭同意了。
一路上,大哥反常地沉默,時而皺眉,時而自言自語。
到了文具店,老李見了我們,笑呵呵地打招呼:"喲,這不是周老師嗎?來找我啥事啊?"
大哥局促地搓了搓手:"李老闆,我...我是來問問那筆錢的事......"
"哪筆錢?"老李一臉茫然。
"就是上次我借的那一萬五......"大哥聲音越來越低。
"哦,那筆錢啊,"老李恍然大悟,"不是還了嗎?"
"還了?"大哥一臉震驚,"誰還的?"
老李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這我可不能說,人家特意囑咐不讓告訴你呢。反正你就當是老天爺疼你,給你的福報吧!"
大哥站在那裡,久久不能言語,眼眶漸漸濕潤。
回家的路上,大哥走得很慢,像是在思考什麼。
突然,他停下腳步,轉身看着我:"老三,是不是你和老二......"
我裝作一頭霧水:"大哥,你說啥呢?我怎麼聽不懂?"
大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已經猜到了。
那天晚上,母親病床前,大哥給我們倒了杯茶,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紅了眼眶。
那一刻,不需要言語,我們兄弟三人的心緊緊連在了一起。
母親康復得很快,醫生都說是個奇蹟。
一天,我下班後去看她,遠遠就聞到一股中藥的苦香味。
推開門,只見母親正在廚房忙活,鍋里煮着黑乎乎的葯汁。
"這是給誰的?"我放下手裡的水果,好奇地問。
"給你大哥的。"母親說,小心翼翼地將葯汁倒進碗里,"他這些年太操勞,胃病又犯了。"
"媽,您才剛出院沒多久,別太累着自己。"我趕緊上前幫忙。
母親擺擺手:"不礙事,忙活忙活也是鍛煉。你大哥這胃病拖了好幾年了,一直不肯去看。我住院那陣子,聽說他疼得直不起腰,還硬撐着來醫院照顧我。"
聽到這話,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那您怎麼不早說?"我有些責備地問。
母親嘆了口氣:"你大哥不讓說,怕你們擔心。"
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把別人的事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苦往肚子里咽。
當晚,我和二弟商量好,從此以後每周末輪流接母親去我們家住,減輕大哥的負擔。
大哥起初不同意,說他在家閑着也是閑着,照顧母親不費事。
母親卻拍板決定:"就這麼定了,我也想輪流去看看孫子孫女們。"
大哥拗不過,只好同意。
就這樣,我們三兄弟輪流照顧母親,每周日全家聚在一起吃頓飯。
這個固定的家庭聚會,成了我們一周中最期待的時刻。
母親常笑着說:"你們仨在,就是我最大的福氣。"
其實,她哪裡知道,她才是我們一家人的福氣。
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我們依然守護着最簡單、最珍貴的親情。
就像今晚這盞燈,在黑暗中為彼此照亮前行的路。
隨着母親病情的好轉,我們的生活漸漸恢復了平靜,但那次經歷卻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各自的本真。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時候,我們三兄弟在院子里捉迷藏。
大哥總是找得最認真,即使天黑了也不放棄,直到把我們都找到為止。
醒來時,枕邊濕了一片。
原來,有些責任和愛,是刻在骨子裡的,不需要宣之於口。
轉眼到了中秋節,按照約定,這次在我家聚餐。
我特意去市場買了母親最愛吃的螃蟹和大哥愛喝的老白乾。
妻子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肴,院子里的桂花香氣四溢,映着圓圓的月亮,格外溫馨。
"來,滿上!"我給大哥倒了杯酒,"今天咱哥倆好好喝一杯。"
大哥接過酒杯,眼睛有些濕潤:"老三,其實那筆債,我知道是你和老二還的。"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大哥,你這是說的哪裡話,我怎麼聽不懂?"
大哥搖搖頭:"李老闆早就告訴我了,只是我一直沒好意思說。"
我沉默了,不知該如何回應。
"大哥,您別這麼說,這不是應該的嗎?"二弟走過來,給我們又滿上酒,"當年要不是您供我們讀書,哪有我們今天?"
大哥舉起酒杯,聲音有些哽咽:"兄弟們,謝謝你們。"
我們三人的酒杯在月光下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母親坐在一旁,看着我們,臉上滿是欣慰的笑容。
"好了好了,少喝點,傷身體。"她輕聲提醒,卻沒有阻止這難得的兄弟時刻。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愛是家人之間最樸素的牽掛,是在對方需要時伸出的那隻手,是不求回報的付出與守候。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們各自忙碌着,卻也越來越懂得珍惜彼此的陪伴。
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好,她開始參加社區的太極拳班,還和鄰居大媽們組了個小合唱團,日子過得十分充實。
大哥的胃病也好多了,聽說是母親每天熬的中藥起了作用。
二弟的事業蒸蒸日上,他在建築公司升了職,工資也漲了不少。
而我,也在單位評上了主任,家裡的日子越過越紅火。
有時候想想,人這一輩子,不就是為了這樣簡簡單單的幸福嗎?
又是一年春來到,母親住院整整一年後,我們決定帶她出去旅遊散心。
目的地是她一直嚮往的杭州西湖。
春風拂面,楊柳輕搖,我們推着輪椅,帶母親沿着湖畔慢慢走着。
"媽,您看,這就是斷橋,就是白娘子和許仙相遇的地方。"二弟興奮地指着前方的橋說。
母親笑着點點頭:"我知道,小時候聽戲班子唱過呢。"
陽光灑在母親的臉上,映出一道道皺紋,那是歲月的刻痕,也是生活的痕迹。
忽然,我注意到大哥手腕上戴着那塊金錶,閃閃發光。
"大哥,您怎麼把表戴出來了?"我好奇地問。
大哥摸了摸表面,微笑道:"這是爸媽的心意,不戴白不戴。再說了,這不是得讓它見證咱們全家的幸福時刻嗎?"
我點點頭,心裡一陣溫暖。
那塊險些被典當的金錶,如今重新煥發光彩,就像我們這個家,經歷風雨後更加堅固和溫暖。
晚上,我們住在西湖邊的賓館裡,月光如水,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母親站在陽台上,望着遠處的雷峰塔,若有所思。
"媽,您在想什麼呢?"我走到她身邊,輕聲問道。
"想你爸。"母親說,眼裡含着淚光,"他要是在,該多好啊,也能看看這美景。"
我摟住母親的肩膀,一時無言。
父親走得早,留下母親一人拉扯我們三兄弟長大,其中的艱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媽,爸爸會看到的,他會為我們驕傲的。"我輕聲說。
母親點點頭,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是啊,你們仨都這麼有出息,他在天上看着,一定很欣慰。"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父親的身影,就站在不遠處,對我們微笑。
回家後,我們的生活又恢復了往常的節奏,但每個人心裡都多了一份對親情的珍視。
大哥的兒子大學畢業了,找了份不錯的工作,還準備年底結婚。
母親把那塊金錶鄭重地交給了大哥:"等小明結婚那天,你把這表給他,就說是他爺爺奶奶的心意。"
大哥接過表,眼眶濕潤:"媽,您放心,我一定會的。"
時光匆匆,轉眼又是一年。
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好,醫生說她的恢復情況簡直是個奇蹟。
"這都是我兒子們的功勞。"母親總是這樣說,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每次聽到這話,我都會想起那個深夜,站在大哥家樓下,望着那盞燈的情景。
正是那一刻,讓我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親情,什麼是無聲的愛。
母親常笑着對鄰居們說:"你們仨在,就是我最大的福氣。"
其實,她哪裡知道,她才是我們一家人的福氣。
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我們依然守護着最簡單、最珍貴的親情。
就像那盞燈,在黑暗中為彼此照亮前行的路,不求回報,卻溫暖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