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熱騰騰的人間溫暖
"爹,我餓..."
那聲稚嫩的呼喚,在寒風呼嘯的冬夜裡,像一把銹刀戳進我心窩。
門外站着一對衣不蔽體的母女,女人瘦削的臉上滿是風霜,懷裡抱着約莫五六歲的女娃,眼睛裡閃着飢餓的光。
那是1977年末,北方的風颳得人臉生疼,天空鐵青得像是要壓下來。
我在鞍鋼當鉗工,獨居在廠區筒子樓的一間簡陋宿舍里,牆角的漆皮剝落得厲害,斑駁的痕迹像極了我這四十多年的生活軌跡。
兩年前,妻子帶著兒子回了老家,留下一紙離婚協議,上面的字跡工工整整,和她那人一樣,做事從不含糊。
日子就這麼過着,沒滋沒味的,像一鍋沒放鹽的白水煮麵,填飽肚子是填飽了,可心裡那股子寡淡勁兒,只有自己知道。
"進來吧。"我讓開門,屋裡的煤爐子燒得通紅,至少能擋住這鬼天氣的寒氣。
女人猶豫了一下,目光中帶着警惕和羞怯,但孩子已經拉着她進了門,小手凍得通紅,像是兩隻凍熟的蝦子。
我翻出半個白面饅頭和一碗稀粥,那是明天的早飯,可看着女娃餓得眼睛發亮的樣子,我心一軟,把食物全推了過去。
女娃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模樣讓我想起了遠在鄉下的兒子,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還記不記得他爹。
"謝謝師傅..."女人的聲音像是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帶着濃重的東北口音。
"姓趙,趙德忠。"我笨拙地說,一邊往煤爐子里添了兩塊煤,"外面冷,今晚就在這屋歇着吧,角落裡有床舊被褥。"
女人沒說話,只是緊緊抱着孩子,眼睛裡閃着晶瑩的淚光。
那一夜,窗外北風呼嘯,吹得窗戶"吱呀吱呀"響,像是在唱一首凄涼的歌。
我躺在床上,聽着屋子另一頭母女倆均勻的呼吸聲,心裡莫名生出一絲溫暖。
第二天清早,我起來時,母女倆已經不見了。
屋子被收拾得乾乾淨淨,連我那常年積塵的舊書桌都被擦得鋥亮,煤爐子也添滿了煤,火燒得正旺。
桌上留着一張紙條:"趙師傅大恩,沒齒難忘。"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很少拿筆的手寫的。
我捏着那張紙條,心裡五味雜陳,想起女娃昨晚無意中喊我的那聲"爹",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那天上班,我心不在焉,差點出了安全事故,被車間主任罵了一頓:"老趙,魂兒丟了?打鐵還得專心,走神要出人命的!"
我囁嚅着道歉,心思卻飄向那對不知去向的母女,不知道她們現在在哪裡,是否找到了容身之處。
就在我以為這只是過眼雲煙時,傍晚回來,門口放着一個鋁飯盒,上面還矇著一層薄薄的白氣。
我打開一看,裡面是熱氣騰騰的家常菜和兩個饅頭,雖然簡單,卻香氣撲鼻。
一張小紙條壓在飯盒下:"趙師傅,略表心意,不成敬意。"
我捧着那溫熱的飯盒,突然鼻子一酸,多久沒人給我送飯了?
自從大萓離開後,我的三餐不是食堂打發,就是自己對付,從沒嘗過這家常飯菜的滋味。
接下來的日子,每天都有飯菜送來,時而遇見那女人匆匆離去的背影,我幾次想追上去道謝,又怕嚇着她。
"趙師傅,我叫林秀蘭,這是我閨女小雨。"一個星期後,她終於留下來解釋,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後,偷偷朝我笑。
"我家在東北,丈夫是知識分子,七一年被錯批,至今音訊全無。"她說這話時,眼神堅定而哀傷,"我帶着孩子找了兩年,什麼地方都去過,就是沒消息。"
我點點頭,沒多問,那年月,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多一句話不如少一句話。
"師傅,你救了我們娘倆,這飯菜是我在後廚幫工掙來的,不值錢,但是熱乎。"她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像是一把小扇子。
"不用客氣,都是打工人。"我有些不自在,不擅長應付這樣的場面。
林秀蘭從此每天傍晚送飯來,有時候也會帶小雨,女孩漸漸不再害怕我,會嘰嘰喳喳講她在街上看到的新鮮事。
有一次,她帶來一朵路邊撿的野花,塞進我手裡:"趙叔叔,送給你!"那朵花早已蔫了,可我卻像得了寶貝似的,小心翼翼放在書頁間壓平。
廠里很快有了風言風語,休息時,總能聽到背後的竊竊私語。
"老趙包了個討飯婆","傷風敗俗","吃軟飯"這樣的話刺得我心煩意亂,雖然知道清者自清,但那些話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讓人不勝其煩。
車間師傅老劉是我多年的工友,有天趁沒人,私下勸我:"德忠啊,我知道你心善,可這年頭,名聲要緊,你說你一老爺們兒,每天讓個女人送飯,傳出去像啥話?再說了,人家也是有家的,就算丈夫下落不明,那也是別人媳婦兒,你這樣不太好吧?"
我想辯解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種事越描越黑,解釋不清的。
回家路上,我經過肉鋪,鬼使神差地買了半斤五花肉,那可是要票的金貴物件,平日里捨不得買。
晚上林秀蘭送飯來,看到桌上的肉,眼睛一亮:"趙師傅,這是..."
"過年剩的,再不吃就壞了。"我撒了個謊,有些心虛地別過臉,"你拿回去給孩子補補。"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那...我明天燉好了給您帶來。"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老劉說得有理,但看着林秀蘭憔悴中帶着感激的臉,又實在狠不下心拒絕那每日的飯菜。
一來二去,我和林秀蘭的關係成了廠里的熱門話題,就連車間主任都含沙射影地提醒我注意影響。
我內心糾結,一面是那母女真誠的眼神,一面是流言蜚語的壓力,如同煤爐子里的兩塊煤,燒得我坐立不安。
有天晚上,我終於下定決心,對來送飯的秀蘭說:"以後別送飯了,讓人看見不好。"
她臉色煞白,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眼圈瞬間紅了,卻強忍着沒讓淚落下來。
"我明白了,趙師傅,是我打擾您了。"她點點頭就走了,腳步匆匆,連送來的飯都忘了拿走。
那晚我輾轉難眠,窗外北風呼嘯,彷彿也在嘲笑我的怯懦。
我盯着天花板發獃,腦海里浮現林秀蘭離去時失落的背影,心裡彷彿堵了塊大石頭,沉甸甸的。
清晨起來,我發現門口放着一個小布包,打開一看,是一雙手工縫製的布鞋,針腳細密,雖然不精緻,卻透着一股子樸實的溫暖。
一張字條壓在鞋下:"趙師傅,這雙鞋是謝禮,請務必收下,以後不會再打擾。"
我拿着那雙鞋,心裡又酸又澀,這哪是什麼謝禮,分明是告別。
第二天,小雨一個人來了,拽着我的袖子:"叔叔,媽媽說不能再麻煩你了,她找到工作了,在火車站食堂洗碗,老闆娘人挺好,讓我們住在後廚的小房間。"
她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塊紅糖麥芽糖:"這是媽媽讓我給你的,說你上次咳嗽,這個化在水裡喝,能止咳。"
我接過那塊沾滿體溫的糖,鼻子一酸,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頭:"謝謝,替我謝謝你媽媽。"
小雨點點頭,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叔叔,媽媽晚上總是哭,是不是我們做錯事了?"
我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笨拙地說:"沒有,你們沒錯,是叔叔不好..."
小雨走後,我坐在爐子邊,望着那塊糖發獃,忽然感到一陣深深的自責,為了一些莫須有的閑言碎語,我傷害了兩個善良的人。
第二天上班,我找到老劉,問他:"你說我這麼做對嗎?"
老劉嘆了口氣:"我哪知道啊,依我看,人心都是肉長的,人言可畏,可良心也要緊,你自己拿主意吧。"
下班後,我第一次主動去了火車站食堂,遠遠就看見林秀蘭在水池邊洗碗,雙手被冷水泡得通紅,身影瘦小而堅韌。
我沒敢上前,怕給她帶來麻煩,默默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心裡卻有了決斷。
第二天,我找到車間的老馬頭,他是工會主席,為人公正,在廠里很有威望。
"老馬,我有事想請你幫忙。"我鼓起勇氣把林秀蘭的事和盤托出,"那些風言風語,影響太壞了,我想請你幫着澄清一下。"
老馬頭點着煙袋鍋子,沉吟片刻:"德忠啊,人心不古啊,這年頭,好人難做。不過,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放心,我去找書記說說,這事交給我了。"
幾天後,廠里開了個小會,老馬頭當眾表揚了我收留困難群眾的行為,並嚴厲批評了那些造謠生事的人。
"咱工人階級要講團結互助,要有階級感情,這才是咱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老馬頭的話像是一記重鎚,敲在那些背後嚼舌根的人心上。
流言漸漸平息,但林秀蘭和小雨再沒來過,我也不敢貿然去找她們,只能時不時去火車站食堂遠遠看一眼,確認她們無恙。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1978年春天,政策鬆動,很多冤假錯案開始平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新的氣息。
一天,《人民日報》登了篇報道,說要落實政策,讓知識分子安心工作,我看着那篇報道,不由想起林秀蘭的丈夫,不知他現在何處。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回到宿舍,遠遠就看到一個瘦高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口,身旁是笑得燦爛的秀蘭和小雨。
"趙師傅!"小雨遠遠看見我,飛奔過來撲進我懷裡,我一把抱住她,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趙師傅,這是我愛人,林建國。"秀蘭眼中含着淚光,臉上的憔悴少了幾分,多了幾分光彩,"他平反了,前天剛回來。"
林建國緊緊握住我的手:"趙同志,謝謝你在最艱難的時候幫助我妻女,我此生難忘。"
他是個瘦高的中年人,臉上的皺紋和黑斑訴說著這幾年的艱辛,眼神卻很堅定,一看就是讀書人。
"林同志言重了,我沒做什麼,都是秀蘭同志自己堅強。"我有些不好意思,邀請他們進屋坐。
林建國環顧我簡陋的宿舍,目光落在那個曾經溫暖過他妻女的煤爐子上,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趙師傅,我愛人是鞍山鋼鐵學院的老師,冤案平反後,學校請他回去任教了。"秀蘭興奮地說,"我們馬上就能有自己的房子了。"
小雨在一旁插嘴:"叔叔,我爸爸說,等我們住進新房子,一定要請你去做客!"
林建國笑着摸摸女兒的頭:"是啊,趙同志,這份恩情,我們全家沒齒難忘。"
送走他們,我坐在屋裡,看着窗外的春光,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那種感覺,像是久旱後的甘霖,滋潤着乾涸已久的心田。
廠里的流言不攻自破,老劉拍着我肩膀說:"德忠啊,我就說你是好樣的,這下那些愛嚼舌根的人臉都腫了吧!"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心裡卻釋然了,人間自有公道,好人終會有好報。
那年夏天,我收到林家的第一封信,信中說林建國恢復了教職,秀蘭在學校食堂找了份工作,小雨也上了小學,日子蒸蒸日上。
信的末尾,是小雨歪歪扭扭的字跡:"趙叔叔,我想你了,你什麼時候來看我們?"
我把信仔細折好,放在胸前的口袋裡,心裡暖融融的。
秋天時,廠里組織評先進,我被評為"助人為樂模範",還上了廠報,老馬頭拍着我的肩膀說:"德忠,好樣的!這才是咱工人階級的本色!"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哪有那麼多大詞兒,不過是舉手之勞。"
回家路上,我想起了那雙林秀蘭送我的布鞋,至今還放在箱子里,捨不得穿。
冬天又到了,北風依舊呼嘯,我的宿舍里多了一台收音機,是廠里發的福利,每晚聽聽新聞聯播,日子也過得充實些。
1980年初秋,我收到一封請柬,林家設宴感謝當年幫助過他們的人,地點在鞍山鋼鐵學院的招待所。
我特意請了假,換上唯一一套還算體面的衣服,買了兩本連環畫,作為給小雨的禮物。
赴宴那天,天高雲淡,秋風送爽,我心情格外好,像是要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
林家的宴席很熱鬧,來了不少林建國的同事和朋友,都是些知識分子,談吐不凡,我這個粗人有些拘謹,坐在角落裡不敢說話。
林建國卻很照顧我,親自給我倒酒,向大家介紹我是他們全家的恩人,眾人紛紛向我敬酒,弄得我手足無措。
飯桌上,小雨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穿着藍色的學生裝,乖巧地給客人們倒茶,看到我,特意給我倒了一杯酒。
"趙叔叔,那年冬天,如果不是您,我和媽媽可能就..."她的眼圈紅了,話沒說完,我便懂了。
我擺擺手,心裡卻湧起一股暖流,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德忠叔叔,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學習,長大了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不辜負您和我爸媽的期望。"小雨堅定地說,眼神中透着一股子倔強。
林秀蘭在一旁插嘴:"小雨這孩子爭氣,期中考試全班第一,老師說有望考重點中學呢!"
我笑着點點頭,心裡滿是欣慰,那個曾經飢餓無助的小女孩,如今已經是個有志氣的少女了。
宴席結束,林建國堅持要送我回去,路上,他突然說:"趙同志,我有個請求。"
"林老師請說。"我有些好奇。
"我在學院圖書館工作,發現很多工人同志愛看書,但不知道該看什麼。"他有些遲疑,"我想請您到學院來,和工人同志們分享您的讀書心得,您看可以嗎?"
我一愣,沒想到他會提這樣的請求:"我...我就是個粗人,哪懂什麼讀書心得啊。"
林建國笑了:"正因為您是工人,更能了解工人同志的需求。您別看不起自己,我看您屋裡的書不少,都是好書。"
我心中一暖,沒想到他還記得我那些舊書,便答應下來:"那我試試吧,不過別抱太大期望。"
就這樣,我成了鞍山鋼鐵學院圖書館的常客,每個月去一次,和工人們分享我讀過的書,雖然我文化不高,但勝在真誠,慢慢也有了一些"粉絲"。
林秀蘭常開玩笑說:"趙師傅,您現在可是'半個知識分子'了!"
我哈哈一笑:"哪裡哪裡,就是個粗人罷了。"
可心裡卻美滋滋的,這些年,我確實變了,不再是那個孤獨寡歡的老趙了。
八十年代中期,我退休了,廠里發了一筆還算豐厚的退休金,我租了間小院子,種些菜,養些花,倒也自在。
小雨考上了北京的大學,臨行前特意來看我,帶了一件她親手織的毛衣:"趙叔叔,冬天冷,您多保重。"
我摸着那毛衣,粗糙的手指不小心勾到了線頭,心中卻感到無比的溫暖和滿足。
"去吧,好好學習,別辜負了你爹娘的期望。"我拍拍她的肩膀,看着這個當年喊我"爹"的小女孩,如今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送走小雨,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滿園的秋菊,想起那個寒冬,想起那碗熱騰騰的粥,想起門外瑟瑟發抖的母女。
人生在世,不過是一場偶然的相遇和必然的別離。
寒冬臘月里的一碗熱粥,換來人間真情的回報。
風雨中的一次援手,結下跨越寒冬的情誼。
有些緣分,就像那年冬天的煤爐,雖不起眼,卻能溫暖一個寒夜;有些善良,如同飯盒裡的熱飯,平淡無奇,卻能滋養絕望的心靈。
人世間,最珍貴的,不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溫暖嗎?
人間至味是清歡,人間至情是溫暖,一碗熱騰騰的粥,一顆熱騰騰的心,足以照亮漫漫長夜,溫暖彼此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