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放棄一切,回縣城陪讀的80後鄉村媽媽,後來的她們都沉淪了

2022年07月04日22:46:37 資訊 1548

這些「80後」鄉村女性們,以自己的經濟功能和自由作為交換,從城市回到家鄉,希望幫孩子從教育路徑獲得安身立命的能力,過上比父輩更好的生活。但生活的複雜性,不是完全能靠教育解決的;而教育的複雜性,也不是完全能靠她們的堅持和經驗解決的。

隱秘的角落

東至縣城不大。這個位於長江中游的安徽縣城地勢平坦,如果騎著電動車走直線,一路穿過最近10年新開發的樓盤和大酒店,從城南逛到城北,大概只需要15分鐘。

王艷華靠不同的學校來勾勒這座小城的模樣。她是從農村來到東至縣城陪讀的媽媽,對她而言,首府、雅苑、國際大酒店這些嶄新、洋氣的建築物,並沒有那幾所陳舊的學校來得熟悉。王艷華能快速理清城裡學校的分布:城南邊有一所中專,周圍主要是服裝店、飾品店;城中部,東至二中、三中這兩所省重點中學和縣實驗小學,分布在馬路環島的三個方向。這是縣城裡的教育重地,也是經常擁堵的地段,學校周邊的大小菜市場、文具店、日用品商店、小作坊較多,出租房「一屋難求」;再往北邊走,還有另一個次重要區位,有東至一中、二中初中部和另一所小學。

中小學校的周圍,無一例外地聚集著大量陪讀媽媽。她們從村裡或鎮上趕到縣城,在學校周邊租下一間小屋,陪同孩子讀書。除了照顧孩子的飲食起居,不少人還會額外打一份零工,用來補貼家用,或是打發孩子去學校後自己的大把空閑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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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年,陪讀階段不斷前置,從小學就開始陪讀的媽媽越來越多(時補法 攝於2018年7月 / 視覺中國 供圖)

最近10年,社會學研究者關注到「陪讀媽媽」群體。易卓是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的博士生,從2018年開始研究陪讀現象。起初,易卓研究的出發點是農村家庭的性別分工與家計模式。打工經濟興起後,農民家庭的典型分工模式是「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裡的青壯年勞動力在外打工,老人則在家務農。這種分工模式能使家庭經濟收入最大化,也可以保持城鄉之間的良性互動。當時,農村甚至有一句口號:半工半農,一輩子不受窮。

真正介入調研之後,易卓漸漸發現,農村年輕女性發生了「逆向人口流動」——在經濟規律的支配下,人口主要從中西部流向東部。但為了陪讀,女性從務工的東部沿海城市,又返回中西部縣城。她們以「80後」為主,大多是初中文化程度,曾經在江浙或廣東一帶的工廠里打工。易卓在湖北的幾個縣城調研時發現,陪讀的比例已經達到了40%〜60%。這個結果讓他感到吃驚,「教育作為一個變數因素,竟能如此深度地改變農民家庭的勞動分工模式」。畢竟,在打工經濟下,缺少一個勞動力對整個家庭經濟的影響不可小覷。

大量陪讀媽媽湧入東至縣城後,城裡的樣子也在悄悄改變。王艷華感受到的最直接變化就是「房子」。她租下了距離兒子學校步行15分鐘的一個出租屋。出租屋在一棟四層高的自建民房裡,2013年左右建成,並不老舊,但內部空間卻像早期的招待所,每層分隔出四個30平方米左右的單間。屋裡有狹小的衛生間和廚房,王艷華擺上兩張單人床、一張餐桌兼書桌、一個柜子,基本用完了有限的空間。這個小單間的房租是每年5000元左右。王艷華記得,大概是從10年前開始,縣城學校的周邊建起了許多相似的民房,「有的像宿舍樓一樣,全都朝向一個方向,專門出租給陪讀媽媽」。

一些原本開在村莊里的小型制衣廠、箱包廠,也追隨媽媽們的腳步搬到學校周圍。說是「廠」,其實更像小作坊,老闆租下居民樓里的套房作為場地。廠里工作時間靈活、計件結算工資,僱用的員工一般不到20人。憑著曾經在沿海城市打工的經驗,大多數陪讀媽媽能輕鬆勝任這份工作。王艷華在一家箱包廠做縫紉工,除去做午飯、晚飯的時間,每天從早上7點多工作到晚上9點多。根據縫紉難度不同,每個包的工錢從5塊到10塊不等,王艷華一個月能縫出兩三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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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陪讀媽媽們正在安裝儀錶配件。邊陪讀邊打零工是不少人的選擇(王旭華 攝 / 視覺中國 供圖)

「陪讀」讓縣城有了更多生機和煙火氣息。復旦大學博士生殷晶晶曾在東至縣城做過陪讀調研,她常聽當地人說,「整個縣城賺錢就是賺陪讀的錢。」在當地也能看到,縣城裡除了一些政府公共服務部門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圍繞教育和陪讀而發展起來的房地產、教輔和服裝箱包加工等產業。而媽媽們之間流傳的說法是,「一到放寒暑假,整個縣城空了一半」

陪讀媽媽群體雖然龐大,但在縣城裡並不惹人關注,就像隱匿在縣城角落裡的一群「海灘人」。法國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在長篇小說《暗店街》里描繪了「海灘人」的形象。他的一生中有40年在海灘或游泳池邊度過,和避暑者、有錢的閑人聊天,身穿泳衣出現在數千張度假照片的人群中。但誰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說不清他為何在那兒,也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從照片上消失了。他留在這個世界的痕迹,只有沙灘上保留了短短几秒鐘的腳印。

陪讀媽媽們就這樣安靜地生活在縣城裡。白天,她們被吸納進出租屋或工廠內。中午11點半、晚上5點半,她們離開縫紉機、放下手裡的箱包皮料,從居民樓魚貫而出,奔赴菜市場、出租屋,路上留下許多匆忙的身影。每年夏天,都有一批陪讀媽媽離開出租屋,但新來的人又迅速填充了空屋子,覆蓋上一任住戶留下的痕迹。曾經打工經濟下年輕父母和孩子分離的家庭結構,現在卻在「教育」和「陪讀」的名義下得到改變。這些「80後」鄉村媽媽們,放棄了自己可能在城市中的經濟收益,回到孩子身邊,像一個樞紐,將分散的父母與孩子重新聯結起來,並承受著在城鄉夾縫間的焦慮和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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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25日,安徽省六安市,一位陪讀媽媽指導孩子寫作業

城鄉之間

對王艷華的採訪大多是在縫紉機「噠噠噠、噠噠噠」的聲響中進行的,不時被一些前來查貨、遞貨的聲音打斷。她的手一刻不停,這些縫紉動作像是肌肉記憶,即使分心和記者聊天,也不會出岔子。

追溯自己陪讀之路的起點,王艷華把時間定在2006年,3歲半的兒子剛上幼兒園時。正是從那年起,她結束在外打工的生活,回到家鄉,開始以孩子為中心。

「現在家裡孩子少,寶貝得很吶。」她反覆提到。1981年出生的王艷華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小時候,靠父母打零工和耕種幾畝地,一家五口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王艷華讀初中時,媽媽檢查出有心臟病,再也幹不了重活兒。家裡經濟捉襟見肘,王艷華只好在初二時輟學,即使她的成績在班上一直是靠前的。「弟弟雖然成績不太好,但男孩子嘛,初中肯定要讀一點的。」她總是強調,對於輟學,自己並不遺憾,但又忍不住添上一句,「也沒辦法,家裡條件供不起我們,那一代人都是這樣的」

16歲,王艷華開始了大城市的打工生活。她跟著村裡人到了浙江的制衣廠。工廠生活辛苦,最初,車間里沒有空調,夏天熱得像個大蒸籠。她要從早上8點一直工作到晚上10點,一個月休息兩天,幾個手指頭都磨出了繭子。但年輕的王艷華覺得開心,「花自己掙的錢,就像現在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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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情》劇照

當時,比起干農活兒,這份工作顯得現代了許多。「雖然比不上教師、醫生、護士,好歹不用下地了。我們那裡有採茶葉的人,大太陽下暴晒著,我肯定幹不了。」她的技術和人緣好,在廠里「混得不錯」。有一次,工廠沒有按時結算工資,車間組長是個不愛管事的老頭兒,王艷華被同組的七八個女孩推選出來,直接去找老闆談。「老闆也沒生氣,後來我要走了還說,喜歡我這樣爽快的人。」晚上下班後,即使已經累了一天,她也要抽空看幾頁愛情小說——離工廠不遠處有一個小書店,辦卡後,租一本小說只要幾毛錢。

那是王艷華最自在的一段時光。後來,經人介紹,25歲的王艷華和同村的男子結婚,很快生了小孩。

看小說的興趣淹沒在繁瑣的生活里,她的生活陣地也從城市轉回了農村。孩子出生後,王艷華曾經外出打工一年,「我想趁他上幼兒園之前賺點錢,回來能給家裡蓋新房子」。正月十五齣門,她埋頭干到年底才回家。那一次見面,兒子不再像電話里一樣乖巧,抱著媽媽的腿哭個不停,「讓爸爸一個人賺錢就行了,你不要走,在家陪我吧」。王艷華看著小小的兒子,「很心痛,算了,在家門口打工吧」。

嚴格來說,那時的王艷華還不是一名陪讀媽媽。兒子在離家不遠的村小讀完了小學,在那6年里,即使不主動搜尋,陪讀經驗依然從四面八方湧向她。她在村裡打工,同樣做制衣工作,收入比在浙江時少了一半。坐在廠里穿針引線,王艷華常聽身邊一起工作的媽媽們熱火朝天地討論,需要提前多久租房、哪裡的房子價格更低。每到開學季,村裡的媽媽們總會「消失」一兩個,重新從鄉村進入城裡。

一切都是如此順理成章。在鄉村年輕媽媽們的心裡,「陪讀」是一條每個人都要踏上的路,區別只在於時間的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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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書的孩子》劇照

易卓調研後發現,陪讀媽媽群體快速擴大的原因之一,是父母對教育的重視程度提高了。「這一代父母,通過打工走出了閉塞的老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但流水線上的生活是繁重、枯燥而又壓抑的。他們吃了很多苦,已經隱約或者明確地意識到,教育是改變生活水平和家庭社會地位的一個重要途徑。」

殷晶晶同樣在訪談中感受到了年輕父母的觀念變化:一位爸爸告訴她,自己在外談生意時,會因為沒有文化而受騙;另一位爸爸做生意掙了些錢,為自己的生意頭腦沾沾自喜,不太理解表妹花了十幾年時間念書,但他後來發現,表妹一畢業的工資就比自己高出許多。「『80後』是見證學歷分化結果的一代人。他們以身邊的人為參照,發現受教育的程度不同,深刻影響了大家的人生軌跡。」

不得已的選擇

向上走,讓孩子到更好的學校去念書,成了大多數家庭的目標。一名東至縣的鄉村小學教師告訴本刊,自己入職10年,如今學生的人數比當時少了近一半。其實,村裡小學的條件在變好,每隔幾年就會有新老師入職,都是正規本科院校的畢業生。學校硬體設施也在改善,課桌椅、宿舍、多媒體設備分批次更新,「但還是留不住人,家長看別人去了城裡,都怕自己落後」。

城鄉之間的教育不均衡仍是現實。相比於村鎮,縣城裡的學校集中了更多資歷深厚的教師、更優質的生源。各層級學校能獲得的教育資源也是不同的。學者葛岩在論文中對2009〜2018年的義務教育財政投入數據做了分析後發現,由於經濟水平不同,不同省份之間,省、市和縣的義務教育階段經費投入明顯不均衡。在東至縣城裡,差距同樣存在。2020年的數據顯示,縣城裡的兩所重點中學獲得的財政撥款是鄉鎮中學的2到3倍。

更何況,村莊不再是適合孩子成長的環境。「以前我們也講留守村莊,但整體還是比較熱鬧,老中青三代人都有,社會交往頻繁。」殷晶晶告訴本刊,如今的情況和以前不同了,她印象深刻的是,在東至縣的不同村莊走訪時,村裡常住最多的是70歲以上的老人。「現在的留守是『真留守』。村莊的社會結構已經不完整,小孩子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會缺少社會見習和教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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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十三》劇照

即使父母願意把孩子留在村裡讀書,現實條件也不一定能滿足他們。2014年底,在王艷華的兒子上小學二年級時,村裡中學因為人數太少,被合併到鎮上。「撤點並校」是我國從2001年開始的一場改革。為了優化農村教育資源配置,對生源少的臨近學校進行資源合併,讓村裡的學生集中到小部分城鎮學校。但鎮上中學離王艷華居住的村莊有20公里遠。村民們試圖「挽回」學校,幾十戶人家一起寫了聯名信遞交給鎮政府,希望不要撤學校。「去鎮上,我們只能租房子陪讀,開銷變大了。而且二孩政策剛放開,有的家庭兩個孩子年齡差距大,如果撤了學校,媽媽沒法同時帶兩個孩子,總有一個孩子要轉校。」王艷華說。

聯名信沒有起效。孩子小學畢業後,擺在媽媽們面前的選擇有兩個:讓孩子住校,或者自己租房陪讀。

和村子裡大多數年輕媽媽一樣,王艷華也選擇了後者。她不放心讓兒子住校,兒子念小學時,因為下雨天把衣服、鞋襪都弄濕了,回到家也不懂得換掉濕衣服,後來得了一場重感冒,發高燒。「現在的孩子自理能力很差,住校後老是生病,成績不就得下降?這個年紀還愛挑食,初高中正是身體發育的時候,學習不行也就算了,個子長不上去,是一輩子的事。」鎮上的初中配備了學生宿舍,卻基本空置——班級里五十幾個人,住宿人數不超過十個,到初三時只剩下四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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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世界

沒有公公婆婆搭把手,丈夫常年輾轉天津、江蘇等地做木工,陪讀的小世界裡,只剩下王艷華和孩子,而孩子是這個小世界的中心。

王艷華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找到一份能同時照顧好兒子的工作。求職時,雷打不動的條件就是靈活的工作時間。王艷華到珠寶店做過兼職賣貨,店裡上下班時間卡得緊,偶爾有客人在飯點來,也無法抽身離開。她還在鎮上的商業街擺過煎餅小攤,只不過一個月,就決定收攤了——在東至,人們把煎餅當早餐,王艷華需要凌晨五六點起床準備,這和她為兒子準備早餐的時間是衝突的。後來,王艷華有了經驗,先在電話里和老闆談妥了上班時間問題,再去見面。她在鎮上一個快遞點工作了兩年半,負責在店裡收發快遞。

她的一天被午餐、晚餐時間分割成三塊,再用家務活、工作去填滿。每天早晚,王艷華會給兒子準備好一杯牛奶。兒子不愛吃蘋果、梨,她就在網上買新上市的獼猴桃、芒果等應季水果,一斤能比鎮上的水果店便宜好幾塊錢。下班後,她先趕到菜市場買新鮮的牛肉、雞肉,有時也買土雞和鮮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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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業上,王艷華比許多媽媽付出了更多心力。兒子剛上小學時,常常聽不懂課堂上的拼音、數學應用題,回家後把練習冊擺在桌上,大聲喊她。「那個年齡段,孩子眼裡的媽媽就像超人一樣,什麼都會。」這種依賴感讓王艷華滿足。她是一個愛笑的人,尤其是聊到與兒子的互動時,哪怕再小的細節,都會忍不住笑起來。王艷華早就忘光了小學的知識,她拿著語文課本去找村小的老師,從拼音讀寫開始重新學起。「過了20年,我終於把小學知識系統地學了一遍。」每晚,兒子把不會做的作業題標出來放在桌上,晚上9點多王艷華下班回來,一道題一道題地做。弄懂以後,第二天早餐時再給兒子講解。

對學業的重視也讓她時常焦慮不安。「成績靠前的學生,老師才會盯得緊,下滑了也會通知家長。我很怕接到老師的電話,自己讀書時都沒那麼怕過。又怕老師不打電話是不重視孩子。」上了初中後,兒子的成績常常波動,有一次因為買了平板電腦貪玩,成績在班裡下滑了十幾名,王艷華「急得頭髮都白了」。

但初中的課業難度已經超出了她能輔導的範圍,「只能托給老師了」,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和兒子的交流上。進入青春期以後的男孩不再和母親親密如前,和王艷華的開朗熱情不同,兒子的性格隨爸爸,內向、話少,很少主動和媽媽談起學校里的事情。有一次,王艷華在飯桌上說到兒子的物理成績似乎比上學期下降了好幾名,他才說起自己這學期已經當上了物理課代表的事。「你看,當了好幾個月才告訴我,還是為了反駁我的批評。當媽媽的真得多主動走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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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星星》劇照

她關注了七八個教育類公眾號,「上面常有專家發文章,教你怎麼和青春期的孩子相處」。她最驕傲的一件事是成功處理了兒子的早戀問題。那時候,王艷華在快遞收發點工作,常有學生和家長來取快遞。一來二去,她聽說「班上所有學生都在談戀愛,沒有對象的人很另類」。王艷華一下子想起來,兒子每天上學前,都要花上十分鐘在鏡子前擺弄髮型——十分鐘,對初中生來說是奢侈的。和好幾個同學打探核實後,王艷華才回家「詐他」。飯桌上,她問兒子:「班上的女生是不是都愛問你數學題?」

兒子有些慌亂,搪塞了一句:「還好吧,好像是經常有人來問。」

「那個叫×××的女生是不是也愛來問你?」王艷華開玩笑地說出了那位「緋聞女友」的姓名。

「偶爾,偶爾。」兒子漲紅了臉,只顧著低頭夾菜。

「這個時候呢,還是學習要緊。要是成績不行,以後找不到好工作,也不好意思跟女孩子說話呀,你說是吧?」點到為止,王艷華結束了話題。

母子倆都沒再提起這個話題,兒子的狀態和成績也慢慢歸於正常。王艷華對自己的這次處理是滿意的,「公號上面說了,堵不如疏,越堵越要出問題的」。她總結自己的心得時,語氣里也有了教育專家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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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捨得》劇照

日復一日的忙碌里,王艷華也感到疲憊。她曾發過一條朋友圈:「真想把他像足球一樣,一腳踢進大學的門裡。」採訪的一周里,她只擁有過一個稍微清閑的下午。那一天,父親從村裡趕到縣城看病,王艷華請了一天的假陪他。吃過午飯,把父親送上回老家的公共汽車後,王艷華趕回家洗了衣服,終於能在椅子上坐下,放空一會兒。其實,陪讀的生活里,她也有過其他選擇。曾經工作過的工廠老闆聯繫過她,請她回工廠當小組長——再往上干幾年,就能慢慢升到工廠的管理層了。「是挺心動的。但是萬一把孩子搞砸了,掙再多錢有什麼用?」王艷華拒絕了。

好在兒子爭氣,2021年中考時考上了縣城裡的省重點中學。王艷華的陪讀之路又向縣城繼續延伸了一站。如今,她對陪讀生活是滿意的,即使講到自己的忙碌和壓力,也總是伴隨著一陣笑聲和成就感。兒子能考上一所好大學,畢業後回到東至縣或市區里,考一份公務員、老師等體制內的工作,這是她的全部憧憬。

選擇

並不是每個陪讀媽媽都像王艷華一樣幸運。實際上,在學者們的研究中,縣城「陪讀媽媽」這條路是付出很多,但收益不高的險路。這些「80後」鄉村女性們,以自己的經濟功能和自由作為交換,希望幫孩子從教育路徑獲得安身立命的能力,過上比父輩更好的生活。但生活的複雜性,不是完全能靠教育解決的;而教育的複雜性,也不是完全能靠她們的經驗和資源解決的。

今年42歲的陳霞已經把兒子送進大學,結束了5年的陪讀生活。兒子上的是一所省內大專院校,在陳霞看來,這是自己陪讀失敗的見證,往嚴重點說,自己是一個「不成功的母親」。她至今仍充滿了遺憾、困惑和不甘:「別人陪,我也陪;別人的孩子讀出來了,我的結果怎麼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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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3日,安徽六安毛坦廠中學,一位送飯的陪讀媽媽蹲在校門口望著孩子來的方向。(圖|視覺中國)

陳霞的經歷和王艷華相像。生長在東至的村莊里,初中輟學到浙江的電子廠打工,然後結婚、生子。兒子上幼兒園時,陳霞捨不得把他留在老家,自己又不願意回東至,「家裡工資太低,掙多少花多少,沒意思,想在外面多堅持幾年」。她把兒子帶到了浙江,在工廠附近的私立託兒所上學,一直到孩子上小學後,母子倆才一起回到村裡。

她同樣精心照顧著兒子的飲食起居,在學業上卻顯得無能為力,「我連初一都沒有念完,沒有能力教他做作業啊」。陳霞輟學早,對「知識」有一種敬畏感和距離感。聊天中,她不斷問本刊記者,是否知道「專科還有什麼辦法能上研究生」。小學一二年級,兒子的數學成績總是只有七八十分,聽說廠里其他媽媽的孩子能考90分,陳霞心裡干著急。她想到了補救辦法:一個遠房叔叔是退休老師,可以請他為兒子輔導數學。每周末,陳霞騎自行車馱著兒子,跑七八公里路到親戚家補課。

兒子小學畢業、陳霞搜尋鎮上中學周邊的出租房信息時,一個念頭在她的腦海里閃過:自己能不能不去當陪讀媽媽?但她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其他人都去陪,我不去,別人背後指不定怎麼說我呢」。丈夫獨自留在浙江打工,她有一次打電話時開玩笑地試探:「讓兒子住校,我出去打工怎麼樣?」丈夫很溫和,但也很堅定地勸她:「賺錢的事情我來搞,你把孩子帶好就行了。」

這是大多數陪讀家庭里的角色分工。陪讀媽媽打零工貼補家用,爸爸在外打工。「陪讀家庭里的丈夫常常要做更繁重、高強度的工作和延長務工時間,來彌補媽媽退回縣城後家庭收入的減少。家裡的經濟權一般掌握在媽媽手中,有助於緩解她們的不安全感,也是目前形勢下尋求平衡夫妻關係,維繫家庭完整的一種方式。」殷晶晶對本刊記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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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的兒女》劇照

其實,即便丈夫同意陳霞外出打工,她也不敢冒這個險。媽媽們聽說過太多留守孩子學壞的故事。「某家的孩子,媽媽等到高中時才回來陪讀,晚了!每天都要到網吧里去把孩子揪出來,孩子還敢跟媽媽動手。」陳霞只有一個孩子,這是她無法承擔的風險。在調研中,殷晶晶也確實見過這樣的案例。「和以前相比,現在農村家庭未成年小孩沉迷手機的現象比較嚴重,爺爺奶奶很難監管。有一位媽媽接到老師的電話,『你要是再不來陪讀,這孩子就徹底毀了』。」

但陳霞的陪讀生活過得磕磕絆絆。初中時,兒子陳孟的成績總是上不去,陳霞又一次給他報了課外輔導班,每周上兩次課,一個月花2000元,正好是她打零工能掙到的工資。陳孟對學習總是弔兒郎當,陳霞看不慣,但無論是絮絮叨叨,還是許諾成績進步能有獎勵,都沒有奏效。有一次,半夜1點時,陳霞發現兒子還在被窩裡用親戚送的一部舊手機上網。她感到「血直往腦袋上沖」,搶過手機摔在地上,又隨手抓起枕頭打兒子。壓力在那一刻全都釋放出來,「我心裡憋屈啊,沒意思。錢掙不到,孩子也沒帶好,覺得自己很失敗」。

某種程度上,孩子的學習成績是檢驗陪讀媽媽成果的重要標準。陪讀媽媽似乎成了孩子成長的「唯一責任人」。殷晶晶見過許多被這種壓力折磨得喘不過氣的母親。有一次,在湖北一所私立中學附近,一位媽媽還沒說兩句話就哭了。她的丈夫身體不好,一年只能掙四五萬塊錢。在女兒的要求下,他們花三萬塊錢讓女兒上了本地最好的私立高中,但孩子的成績卻沒有任何起色。「媽媽很無力,很煎熬,也很迷茫,生活好像沒有盼頭。」殘酷的是,大多數時候,陪讀的效果並不理想。「許多人並不懂得如何與孩子相處。成績出現波動的時候,家長會比較焦慮,更多時候還是靠說教。如果孩子對壓力敏感,反而會讓親子關係更為緊張。」

在「被逼瘋」之前,陳霞與現實和解了。她和丈夫商定,「只要孩子不學壞、走正途就行,成績的事情順其自然吧。」慶幸的是,陳孟確實是個開朗、成熟、有禮貌的小夥子。他已經是大一的學生,在學院的學生會裡負責外聯,每天忙忙碌碌。回憶起媽媽陪讀的日子,陳孟有些心疼陳霞:「挺不容易的。別人都有家長陪,如果她不來,我肯定覺得自己不受重視;她來了,又總是啰嗦,我不愛聽,就和她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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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孟高二暑假時,陳霞做出了一個和大多數人不一樣的決定。那時,村主任問她,是否願意回村競選婦女主任。這個提議讓陳霞心動。年輕時,她的一個小姐妹做過村幹部,讓陳霞十分羨慕——在她眼中,村幹部是個有編製的鐵飯碗,是有高中學歷的小姐妹才能得到的職位。但她糾結的是,自己還沒有完成陪讀的「本職工作」。這一次,她先詢問了兒子的意見。「我真心勸她回去。到這時候了,陪不陪真的無所謂,成績好賴都差別不大了。」陳孟告訴本刊,高中時自己只考上了一所中專學校,對高考其實並沒有太多期待。「反而是她,又忙又緊張,不如去做點別的事情。」

陳霞最終找到了一個折中方案:每周末,她拎著大包小包來一趟縣城,給兒子送來用保溫桶裝著的在家燉好的湯和肉,還有一些水果、牛奶。如願當上村幹部後,陳霞覺得「生活又有勁兒了」,她每天忙著去村裡、鎮上開會,去村民家走訪,像魚回到了水裡一樣自得。

如今聊到陪讀經歷,陳霞依然忍不住嘆氣、自責。她回憶,在陳孟高三畢業的那個暑假,自己幾乎不敢串門,生怕別人提起高考成績。「在做媽媽這塊兒,我真是比別人矮一頭的。很遺憾,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付出了很多,卻好像沒什麼回報。」回村工作前,她告訴房東,自己要退租了。沒多久,房東帶著另一對母子來看房子,孩子剛剛六年級畢業,馬上要來縣城上初一。那時的陳霞看著這個溫柔、仔細地詢問房子細節的媽媽,心想,如果自己重新回到這個階段,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很快,她又清醒了過來,「可別了,我一想到還有那麼多年,真是會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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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姓於的朋友,大家都管他叫老於。老於今年五七多歲,北大畢業,清華讀的碩士,北師大讀的博士,妥妥的學霸。他現在是一家廳級單位的副總工,待遇也不錯。在我們這些人眼裡,那可是人中龍鳳,幾乎是神一樣的存在。有一次幾個朋友一起喝酒,喝多以後,大家照例吹捧這位學霸朋友。
畫家把字畫作價3萬放老闆店裡寄賣,老闆索要2成傭金,被畫家拒絕 - 天天要聞

畫家把字畫作價3萬放老闆店裡寄賣,老闆索要2成傭金,被畫家拒絕

街上有那種賣字畫的店鋪,這種店鋪非常的少,因為懂畫的人也少。店鋪的老闆是個愛畫之人,不是名家的畫,只要是畫的好,價格合適,他也會收下,或者幫忙寄賣。王立是一名沒有任何名氣的畫家,經常會拿一些畫到店裡寄賣,幾百到幾千的價格都有。這一天,王立又拿來一幅畫,說是要寄賣。
04年遼寧老漢撿石頭修豬圈,發現"白髮人頭",專家趕來:終於找到了 - 天天要聞

04年遼寧老漢撿石頭修豬圈,發現"白髮人頭",專家趕來:終於找到了

二〇二二年,很多很有名的節目被網友們重新翻出來,比如《今日說法》,網友們甚至還列出了必看節目單。說到必看的「電子榨菜」,網友們紛紛調侃起了一檔節目,它十分喜歡以農村口耳相傳的驚悚故事為開頭,經過不斷的探索,最終以科學的手段解釋靈異現象,它就是《走近科學》。
運河拾韻:愛的波濤(十三) || 朱鈞賢 - 天天要聞

運河拾韻:愛的波濤(十三) || 朱鈞賢

作者:朱鈞賢 攝影:竹葉青「老闆,還有什麼吩咐?」雪娟和素英同時止步,愕然的轉過身來。徐文琪將手中的鋼筆在桌子上敲了敲,注視了她們一眼,道:「還有幾個問題要對你講一講,我們飯店是食品服務性質的,首先必須要求清潔和衛生,還有的是要注意服務態度必須熱情周到,使客人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