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大人物的故事,是從楚國上蔡那個小糧倉開始的。
年輕時當基層小吏的他,有天看見廁所老鼠吃髒東西,見到人或狗就嚇得亂竄;轉頭又看到糧倉里的老鼠,吃著堆積的穀子,住在大屋檐下,見到人來也不慌。
這一對比讓他猛然驚醒:「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人的出息與否,就像老鼠,全看你待什麼環境!)
這個發現像火燒著他。他扔掉鐵飯碗,跑到齊國拜荀子學「帝王之術」。
可學成後問題來了:戰國七雄,該投奔誰?他看準了秦國,唯一能用鐵腕打破舊秩序的地方。
收拾行李時他對老師撂下一句狠話:「詬莫大於卑賤,悲莫甚於窮困!」(人生最大的恥辱是卑賤,最深的悲哀是窮困!)西行入秦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黃昏中,又出現在朝霞里。
諫逐客書是一場豪賭
初到秦國的李斯,只能給權相呂不韋當門客。但他盯著的,是呂不韋身後那個眼神陰鷙的年輕君主,他就是嬴政。
他冒險繞過呂不韋直接上書嬴政,拋出震撼朝堂的戰略:「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這六個字像火把扔進乾柴堆,瞬間點燃了嬴政的野心。
正當他要展拳腳時,危機突襲。
因間諜案發酵,秦國宗室鼓動嬴政驅逐所有外籍客卿。李斯的名字赫然在列!生死關頭,他寫下千古名篇《諫逐客書》,句句誅心:
「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趕走外來人才就是自斷臂膀;
秦穆公靠西戎的由余、楚國的百里奚稱霸,沒有客卿哪來強秦?;
大王收藏的玉石、音樂多是別國所產,「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這太荒唐!
嬴政讀罷冷汗淋漓,立即廢逐客令。
李斯不僅保住性命,更升任廷尉(最高司法官),成為變法核心。這場驚心動魄的豪賭,把他推向了帝國權力的暴風眼。
鐵腕鑄就的基石
嬴政掃平六國,成了秦始皇。李斯作為頭號功臣,升任丞相,站上了權力的頂點。如何管理這個前所未有的龐大帝國?老貴族們吵著要分封子弟功臣,像周朝那樣裂土封王。
李斯斷然反對!他太清楚分封的危害了,周朝怎麼亡的?不就是諸侯坐大、互相攻伐嗎?他力排眾議,向秦始皇拋出劃時代的方案。
廢分封,行郡縣! 把天下分成三十六郡(後增至四十八郡),郡下設縣。官員由皇帝直接任命、調動,干不好就撤換。這套中央集權的骨架,牢牢鎖住了帝國的疆土。
書同文! 戰國七國文字各異,同一個字能寫出七種花樣。李斯主持簡化秦國大篆,創製小篆作為全國標準文字。公文、法令、教育都用它。文字統一了,政令才能暢通無阻,文化才能交融認同。
車同軌! 全國修馳道(高速公路),規定所有車輪間距統一為六尺。這樣秦軍的戰車和補給車,才能在帝國任何一條大道上飛馳。
統一度量衡! 以前各國斗有大有小,尺有長有短,買賣徵稅亂成一鍋粥。李斯下令全國用秦國的標準尺、斗、秤。經濟命脈被死死攥在中央手中。
李斯站在咸陽宮的高台上,看著自己一手參與締造的龐大帝國,彷彿當年糧倉里的老鼠終於登上了最高的谷堆。
但他沒料到,谷堆之下,是萬丈深淵。
沙丘之變:與魔鬼的交易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巡遊途中病逝於沙丘宮。
臨終前,他給長子扶蘇寫了詔書:「與喪會咸陽而葬」(回咸陽主持我的葬禮)。這等於明確傳位給扶蘇。詔書和皇帝玉璽,都交給了最信任的機要秘書,中車府令趙高。
趙高慌了!扶蘇賢明,跟他關係惡劣,更信任大將蒙恬。如果扶蘇繼位,自己絕對沒好果子吃。他立刻找到同行的丞相李斯和秦始皇小兒子胡亥,策划了一場驚天陰謀。
趙高先搞定胡亥:「皇帝死了,詔書沒發。現在立誰當太子,全憑丞相和我的嘴!」胡亥膽小,起初不敢,被趙高連哄帶嚇就範了。
最難啃的骨頭是李斯。趙高深夜密談,句句扎心:
「扶蘇上位,必用蒙恬當丞相!您這位置還保得住嗎?」
「您和蒙恬比功勞?比和扶蘇的交情?比得過嗎?」
「擁立胡亥,您還是開國元勛、當朝丞相!富貴榮華,子孫永享!」
李斯動搖了。他想起了上蔡糧倉,想起了自己一生的奮鬥。權力、地位、家族的榮耀……這一切,能放手嗎?
他明知胡亥昏聵、趙高奸詐,扶蘇才是明君。
但在個人利益與帝國未來的天平上,他顫抖著,把砝碼壓向了自己這一邊。
他偽造了兩道遺詔:
斥責扶蘇、蒙恬「不忠」,逼他們自盡。
立胡亥為太子。
沙丘宮那個悶熱的夜晚,李斯一念之差,親手給大秦帝國和自己,灌下了致命的毒藥。
腰斬咸陽市
胡亥即位,成了秦二世。趙高獨攬大權,開始瘋狂清除異己。李斯這個「盟友」,很快成了最大的絆腳石。
趙高設下毒計:他慫恿胡亥沉迷享樂,不理朝政。等李斯來勸諫,趙高就故意挑胡亥玩得正嗨的時候通報。一次、兩次、三次……胡亥煩透了:「我閑著的時候丞相不來,一玩他就來掃興!這是看不起我嗎?」
趙高趁機煽風點火:「丞相參與了沙丘之謀,現在陛下當了皇帝,他卻沒撈到更多好處,肯定心懷不滿!聽說他兒子李由當三川郡守,還跟造反的盜賊(陳勝吳廣起義軍)有勾結呢!」(純屬誣陷)
李斯意識到危險,上書揭發趙高是「賤人」、「無識於理,貪慾無厭」,提醒胡亥小心。
可胡亥完全被趙高蒙蔽,反而把李斯的奏章拿給趙高看。君臣信任徹底破裂。
趙高立刻出手,羅織罪名將李斯下獄。嚴刑拷打之下,李斯被迫承認「謀反」。
公元前208年七月,咸陽鬧市。
曾經位極人臣的帝國丞相李斯,被判處最殘酷的刑罰,腰斬,並夷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臨刑前,他回頭看著一同被押赴刑場的兒子,苦笑著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兒啊,我現在只想和你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去打野兔,還能做到嗎?)這一刻,他不再是帝國的締造者,只是懷念故鄉糧倉的老倉吏。
可惜,太遲了。
完美詮釋「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李斯的死,並未換來秦朝的安穩。趙高指鹿為馬,獨斷專行。胡亥在醉生夢死中被逼自殺。僅僅三年後,他親手參與締造並埋葬的大秦帝國,轟然倒塌。
回望李斯的一生,他完美詮釋了「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天堂」之路: 從楚國小吏到帝國丞相,他憑藉過人才智與鐵腕手段,輔佐秦始皇統一六國,推行郡縣、書同文、車同軌,奠定了中國兩千年中央集權制度的基本框架。這是光照千秋的功業。
「地獄」之門: 沙丘宮那一夜,對權位的貪戀壓倒了對帝國的忠誠。他背叛了秦始皇的託付,選擇了昏君胡亥和姦佞趙高。最終,他制定的嚴刑峻法,成了絞死他自己和全家的繩索。 這正是成語「作法自斃」最血淋淋的寫照。
他看透了「倉鼠」的生存法則,一生都在奮力向上攀爬。
他爬到了糧倉的最高處,卻也親手點燃了焚毀糧倉的火把。 當咸陽市的鍘刀落下,他畢生追逐的權勢富貴化為泡影,只剩下對故鄉東門那點平凡溫暖的無限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