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8日,在台兒庄大捷80周年之後,人們驚訝地發現,在台兒庄大戰紀念館內,增列了一位曾經三度被認為「大漢奸」的人的大幅照片和相關史料。
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這位「大漢奸」竟然是台兒庄戰役的「關鍵先生」,為當時指揮官李宗仁提供了大量日軍的情報,為台兒庄戰役的最後勝利做出了重大貢獻。
歷史並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大漢奸」本來就是諜報英雄。今天,隱者就與大家一同撥開歷史迷霧,追尋夏文運不一樣的家國情懷。
夏文運出生於1905年,大連市金州七頂山人,夏家是當地的一個大家族,夏文運叔伯兄弟就有好幾十個。由於他長得白白凈凈,又聰明又靦腆,大人們戲稱為「夏大姑娘」,深得家族長輩喜愛。
夏文運聰明伶俐,從小各門功課都是優等。1919 年,夏文運考入當時日本人開辦的旅順師範學堂,以學校前三名的成績畢業後,又赴日本廣島高等師範學校留學,攻讀歷史和法學。
1929 年,夏文運從廣島高等師範學校畢業,考入日本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碩士研究生。在日本,他過著半工半讀的生活,先後翻譯出版了廚川白村《小泉八雲及其他》《歐美文學評論》等多部著作和日本小說集,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留下過深深足跡。
1931 年,夏文運回國後,應聘為奉天(現瀋陽)馮庸大學教授兼校長秘書,暑假期間,他返回日本完成碩士論文答辯,正式從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畢業,成為當時中國最早的留學碩士之一。如果照此發展下去,他也會衣食無憂、一生平安的。
然而,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日軍侵佔了東北,馮庸大學被迫遷往北京,夏文運失業了。在生活無著、報國無門之際,經人介紹,進入了偽「滿洲國」政府機關工作。
特殊的成長環境和留學經歷,夏文運不僅能講一口地道的日本話,對日本文化也很精通。很快,夏文運就被日本關東軍司令部情報課長、四大特務機關之——蘭機關頭目和知鷹二中佐看中,聘請為貼身翻譯。
因工作關係,和知鷹二經常帶他交際於關東軍高層,因此夏文運與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岡村寧次這些日本少壯派軍官也都混得很熟,為他日後的諜報工作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
在日語發音中,「夏」字與「何」字相似,夏文運改名為何益之,意思是有益於和知鷹二,他進一步得到了和知鷹二信任。
本來以為就這麼一直幹下去,然而與李宗仁不經意的相遇,激發起他深藏心底的家國情懷,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九一八」、「一·二八」事變之後,特別是在1931年至1936年間,中國處于軍閥混戰時期,廣東、廣西軍閥一直與蔣介石對立,兩廣處於半獨立狀態。為穩住廣東軍閥陳濟棠的反蔣立場,桂系軍閥李宗仁長期住在廣州。
1931年,和知鷹二任侵華日軍廣州陸軍武官,主要任務是聯絡胡漢民、陳濟棠和李宗仁等「西南派」反蔣,激化中國地方實力派國民政府矛盾,日本人也好從中漁利,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夏文運陪同和知長駐廣州。和知與李宗仁的歷次會談,都由夏文運擔任翻譯。
與夏文運多次見面後,李宗仁覺得其為人正派,年輕熱情,才華橫溢,便想喚醒他的良知,為祖國服務。
估計連和知也想不到,他們本意是來策反李宗仁,結果自己的翻譯卻被李宗仁策反了!
一天,李宗仁密約夏文運到其私人住所談話,李宗仁試探地問道:「我看你是位有德有才的青年。現在我們的祖國如此破碎,你的故鄉也被敵人佔據,祖國的命運已到生死存亡的邊緣,你能甘心為敵人服務,而無動於衷嗎?」
經此一問,夏文運的心理防線徹底坍塌,猶如流浪的孩子找到了親人,頓時淚如雨下。
他回憶起自己小時候和留學期間,受到日本人欺凌場景,即使多看了日本人一眼,也被打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如今雖然聲名顯赫,但在日本人眼裡,仍然低人一等,但時常受到日本人的奚落和刁難……
藏在心底的家國情懷被激發出來,夏文運擦了一把眼淚,鄭重地表示:「如有機會報效祖國,當萬死不辭!」
李宗仁見他情真意切,語出誠摯,就與他私下約定,讓其做秘密情報人員,刺探日方機密,並通過地下電台和專用密碼與自己單線聯繫。夏文運一口答應下來,還謝絕了任何報酬。
成為李宗仁的情報人員後,夏文運利用他與和知鷹二多年的友誼,以及與十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岡村寧次等日本高層人物的關係,獲得許多核心絕密情報,通過秘密電台和專用密碼,發往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再由長官部專用電台譯出,單線報送李宗仁。
在這些情報中,影響最大的是台兒庄戰役中日軍兵力部署和變動消息。
1938年1月,日軍攻佔上海、南京後,日軍繼續分南北兩路沿津浦線進攻,以打通南北日軍聯繫。為此,日軍華中派遣軍第十三師團沿津浦線北上,先後佔領安徽蚌埠、鳳陽等地,緊接著佔領了淮南重鎮明光,與華北日軍在津浦線上的行動遙相呼應。
李宗仁指揮的五戰區擔負這個區域的防守任務,所屬參戰部隊多為雜牌軍,新兵多、武器裝備低劣,李宗仁計劃派兵增援南部防線,阻滯日第十三師團北上,但又很擔心北線的日軍南下,導致腹背受敵。
舉棋不定之時,夏文運發來密電:「日軍南動而北不動。」李宗仁見字轉憂為喜,立即命令于學忠的第五十一軍在淮河北岸布防,同時把能攻善守的張自忠第五十九軍從北線調到淮河前線。
2月初,日軍竄至淮河北岸時,於、張兩軍一起,打得敵軍人仰馬翻。經過激烈的拉鋸戰,日軍損兵折將3000多人,被趕回淮河南岸。由於南路日軍受阻,日軍無法按計劃南北齊進夾擊徐州,這就為日後的台兒庄大捷創造了條件。
日軍在南線失利後,又組織北線進攻,板垣征四郎的第5師團從青島向魯南進犯,磯谷廉介的第 10師團沿津浦線南攻,2萬多名日軍以餓狼撲食之勢直逼徐州門戶台兒庄。這兩路日軍均是日軍精銳部隊,他們以為中國軍隊不堪一擊,狂妄不可一世,便放膽冒進。
夏文運又發來的絕密情報:「日軍第5師團坂垣征四郎所部,從膠濟路南進蒙陰、沂水等地。」據此,李宗仁料定坂垣將進攻臨沂,命令在連雲港駐防的國民黨第三軍團龐炳勛部馳往堵截。
龐軍團實際上只有5個步兵團的兵力,在臨沂雖浴血苦戰,但抵擋不住號稱日本「陸軍之花」的板垣第五師團的進攻,於是向李宗仁緊急求援。
此時,李宗仁根本無兵增援,正在急得團團轉時,夏文運從上海發來密電:「日軍此次北動南不動。」接到情報後,李宗仁立即令防守滁州、明光的桂系第三十一軍迅速西撤,誘敵深入,同時令于學忠的第五十一軍繼續在淮河北岸布防,抽調張自忠的第五十九軍迅速北上。
張自忠在官橋下火車後,一天一夜急行軍180里,突然出現在臨沂城外,與龐炳勛裡應外合,擊潰板垣師團,殲敵 3000餘人,取得臨沂大捷。日軍受此重創後,在臨沂地區無法立足,撤退45公里。
這樣以來,板垣與磯谷師團會師台兒庄的計劃泡湯了。在台兒庄,冒進的磯谷師團成了孤軍之師,在孫連仲和湯恩伯的猛列攻擊下,日軍陷於包圍之中,潰逃、死亡人數超過二萬人,坂垣、磯谷兩師團元氣大傷,中國軍隊取得了全面抗戰以來正面戰場上的第一次巨大勝利,極大的振奮了中國軍民抗戰必勝信心。
夏文運對李宗仁的情報支援還不止於此。
1939年4月,日軍經過縝密策劃和充分準備,企圖掃蕩第五戰區的主力部隊,以便鞏固武漢外圍。下旬,日軍集結精銳部隊10餘萬人,在200餘門大炮、100餘輛戰車支援下,沿襄陽至花園、京山至鍾祥兩條公路西犯。
夏文運又從上海發來密電,詳細報告日軍掃蕩五戰區的戰略及兵力部署情況。據此,李宗仁下定決心,巧妙布陣,率部苦戰月余,終於擊潰進犯之敵,斃敵 5000 餘人。
李宗仁對夏文運提供情報的價值、迅速、準確甚為欽佩,稱其情報在抗戰初期「可說是獨一無二」。
後來,他在回憶錄中寫道:「何君冒生命危險,為我方搜集情報,全系出乎愛國的熱忱。渠始終其事,未受政府任何名義,也未受政府分毫的接濟。如何君這樣的愛國志士,甘作無名英雄,其對抗戰之功,實不可沒。」
然而,夏文運為國民黨提供情報並不是沒有危險,第一次危險來自於國民黨內部的「豬隊友」。
1939年7月,國民政府最高國防委員會秘書長張群,在接受合眾社、美聯社等外國通訊社記者採訪時得意忘形,脫口將松岡外相對汪精衛的最後通牒、日本對華工作要項等高度機密情報悉數向媒體披露。
這下炸開鍋了,外國記者十分吃驚:「這麼多絕密的日本情報,中方是怎麼搞到手的?」
然而,張群此時仍沒有意識到巨大錯誤,順口答道:「這……這些情報,是我們從Shia某手裡獲得的。」於是,中外媒體紛紛以重慶方面曾從「謝某」或「夏某」手中獲得日本情報為標題,進行大肆報道。
張群的話猶如一顆「巨型炸彈」,迅速向外擴散。夏文運得知消息後,迅速潛往香港,他剛離開,日本憲兵隊就包圍了他在上海的住宅。
本以為難以回來了,誰知很快國民黨就有了「替罪羊」,他的嫌疑才得以消除。
1940年,曾經為汪精衛叛國投敵出力的國民黨外交部司長高宗武、汪偽政府宣傳部長陶希聖,脫離汪偽組織,從上海逃到香港後,在香港《大公報》上披露汪日密約《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及其附件,使汪派陣營內部一時大亂。
此時,「高宗武是重慶的間諜,他才是泄漏日方機密之人」的消息不脛而走,
有了這個「替罪羊」,也不管「謝某」還是「夏某」,夏文運身上的嫌疑才得以消除,結束潛逃生涯後返回上海。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進入上海租界,夏文運的頻繁遞送情報活動終於引起日方警覺,查出其設在租界日籍友人家的電台。夏文運遭日方特務追捕,被迫逃往山西太原。自此,夏文運為李宗仁提供情報工作告終。
在太原,夏文運擔任過偽《新民報》社社長,山西省政府建設廳長等職。在擔任偽山西省建設廳長期間,夏文運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經常幫助八路軍進行物資運輸,並掩護、解救過包括家董必武在內的多名共產黨人的性命。
由於給日本人當過翻譯,又在偽政府中任職,夏文運是在國民政府中掛名的「大漢奸」。1946年3月,國民黨軍統局局長戴笠飛抵北平,聽說夏文運在這裡,頓時喜出望外,親自部署、秘密逮捕並審訊了他。
夏文運被關在東城區警察署內,隨時都可能被處決。妻子陳桂珍得知消息後,心急如焚,立即去見時任北平行轅主任的李宗仁,請求救援。
李宗仁親自出面證明,夏文運潛伏在日偽政權「為我方所做之事」,1947年夏文運被李宗仁獲保釋出獄後,1948年回上海定居。
上海解放後,夏文運仍然逃不了「大漢奸」的厄運,捉拿他的布告遍布大街小巷,夏文運的子女、親友深受連累,有的人因而被迫害致死。
1950年初,夏文運被上海軍管會逮捕,後經上海市委情報委員會書記吳克堅證明,最後被無罪釋放。原來,作為中共特工的吳克堅早先被日本憲兵抓捕受刑期間,夏文運親去探監、送飯送葯,給予了多方關照,兩人成為至交朋友。
後來,夏文運途經香港,輾轉踏上日本國土,並在日本重新成家。後經日本政要岸信介擔保,夏文運獲得居住權,擔任了日本國鐵特別顧問,退休後以經營料理店為生。
晚年的夏文運十分思念祖國,很想回家鄉看看,可因當時中日尚未建交,一直未能如願。1970年11月15日,夏文運因突發腦溢血溘然去世,終年73歲。為抗日戰爭作出重要貢獻、始終懷有一顆中國心的他,至死也未加人日本國籍,他用實際行動表明了自己的愛國之心。
致敬!台兒庄戰役的幕後英雄夏文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