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渝生
十三
1966年5月文革開始之時,我已不在桂林,但那裡的同學說,步校附近的道路上經常可以見到造反派的屍體。而美麗的灕江,浮屍沒有斷過。解放軍的院校也參與到運動之中,步校隨即發生腥風血雨的兩派內鬥。校領導被同樣穿軍裝的人關在黑屋子裡毆打,這樣不知道是誰動的手。
從重慶北碚步校和我一起到桂林步校的女生渝懷,給我講了許多步校文革的事情。校長楊大易和政委程一湘屬於保皇派,由學員組成的「818戰鬥兵團」支持他們。對立的一派是政治部、訓練部為主的「延安總部」。
在文革之前,步校從畢業學員中挑選了幾位優秀學員,將他們留到政治部工作,其中有個朱桂林成為了政教科的政治教員。此時,他是延安總部的總負責人,其實就是造反派的司令頭頭,頭銜比校長還大。造反司令還能是好鳥嗎?他眼中的敵人就是那些老紅軍、老八路。
開始階段,大字報滿天飛了,在食堂貼,也在竹席上貼,字字殺氣騰騰,火藥味十足。但軍人造反,最終還是暴力,還是拳腳。有人說朱桂林是步校受迫害的知名人士,但朱司令該不該被收拾,還存在疑問嗎?
步校的程一湘政委是湖南湘陰人,55年的上校,曾任抗美援朝時23軍59師政治部主任。他的愛人丁承英阿姨是我母親在婦產科的同事,全科也就兩個人。丁阿姨的孩子程凱與我同在門診部食堂吃飯,是個稚嫩可愛的小男孩。有一次他的涼鞋被釘子扎穿,疼得哇哇大哭,跟我被老鼠咬的那回一模一樣。後來程政委調去海南軍區任副政委,成了我的上級領導。79年我從廣西接兵回到海口,到軍區拜見了丁阿姨,知道程凱也當兵了。
學員造反老領導會是什麼後果?將來運動結束,若還在部隊,領導不報復嗎?若上戰場的話,不會借刀殺人嗎?後來二外校的某領導調往海南某部任司令員,發現手下有一些步校學員,於是幹部別當想了,還是退伍回家吧。
「二外校」的政治部主任許棟,後任校政委,他被學員斗得很慘。六中隊的指導員向某跟造反派有勾結,說許主任迫害了他,於是天天批鬥。校長陳雲祥年紀大了,是老紅軍,他沒有被批鬥過。
八一小學班主任樊老師甚至被抓起關押獄中,差點喪命。最後脫下軍裝,遣返河南老家,收入微薄,生活極為困苦。而他的一些戰友,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沒有犧牲於戰場,卻倒在了內鬥之中含冤而逝。我主張桂林步校應該編一部《步校文革運動史》,深刻的教訓不能忘記。多麼好的一個美麗校園,被禍害成了什麼樣子。
運動開始不久,步校不能再保存槍支彈藥了,怕被造反派搶走。站崗的兵要麼徒手,要麼持棍。造反派「五四鐵筆」開了解放卡車衝擊步校北門,被崗哨攔住,他們舉起手榴彈威脅,不小心扯動了拉火環,不得已投進了人群之中。軍人見狀紛紛卧倒,一聲爆炸,死傷了十多個人,這是步校發生的最大事件。
那個駐紮於奇峰鎮的141師,也捲入到運動之中,他們支持造反派的後果,當地不賣糧給他們。沒有糧食吃,開始餓肚子了。無奈之下,他們找到步校領導,請求借步校的手續和車輛買糧。步校的車牌是丙字417,地方是熟悉的,這樣一支英雄部隊才有糧吃。
據說因為在文革中壞了名聲,141師才調去了湖南再轉陝西,結果所在的自然環境一個比一個差。接替他們駐紮奇峰鎮的是41軍121師,在這裡當兵算有大福了。47軍與我當兵所在的老部隊49軍146師,同屬13兵團,另外38軍也在13兵團,後來該兵團在朝鮮戰場出了大名。
47軍140師政委趙平與師長黎源並肩戰鬥於朝鮮,趙政委的兒子就是與我一起說相聲的趙志堅。趙平政委調去北京之後,志堅從班裡消失了。文革中趙政委故去,他和母親去了陝西合陽五七幹校勞動。黎源將軍知道後將他和弟弟撈出,在他的部隊里當兵。後來退伍,哥倆都在北京落戶了。
居住重慶六年,居住桂林八年,渝州美麗的風景和桂林的山水甲天下都沒放在心裡,而桂林啥都貴的負面印象刻在了心頭。自然懷著對亞熱帶島嶼的嚮往渡過瓊州海峽,在海南島的定安縣安良185醫院,多了一個四口之家。這裡屬於海南軍區後勤部的單位,叔叔、阿姨比步校門診部多了十倍。小夥伴也相當不少,左鄰右舍全是女孩子,我有了個大哥哥的身份。
海南島果然是個很開眼的地方,醫院到處是龍眼樹、油棕樹、檳榔樹、椰子樹,道路兩旁的九里香開滿潔白花朵。周邊的環境有池塘、清泉和灌木,房前屋後香蕉樹和木瓜樹環繞。松鼠在枝頭跳躍,灰鷺、伯勞、白頭翁、烏鴉在藍天飛翔。遍地是碩大的蝸牛,還有奔跑的蜥蜴雷公馬、秧雞。白天聽柳鶯和中華鷓鴣的鳴叫,晚上聽貓頭鷹的嘯聲。下雨過後,地下爬著比筷子粗的蚯蚓。
一個地方好與不好,看其是否符合兒童樂園的條件。不如半個崇信村大小的「安良市」,竟然頭頂著 「樂園」的桂冠。正因為海南島的花兒、鳥兒、魚兒、水果、樹木,遠超了的桂林。我的衣袋裡首次裝備了彈弓,還裝備了數量可觀的魚竿。面對不花錢即可飽食的各種美味水果,只恨自己的肚皮不夠大。我在瓊崖16年,是桂林8年的倍數,感覺這是極大福氣。
比較重慶和桂林的文化積澱,海南島明顯差得遠了。這是個古代流放犯人的地方,但並不影響少年人的生活和玩耍,從這點來說,安良算是頂級的天堂了。算上在七醫大的5年,父親在重慶總共13年,他把一大堆的教材帶到桂林,再帶去海南,最後又帶回河北家鄉,那輛英國造自行車也是如此。這些「文物」至今還在保留著。
來到海南,中學還要繼續上。185醫院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從安良乘卡車來到海南島瓊山縣舊州的道美南島中學。這裡有一座幾十米高的死火山,上面遍生著香茅草,而周邊到處都是帶孔洞的黑色火山石(185醫院也有)。自海南軍區司令部和招待所遷往海口之後,將所有的房舍全部撥給了學校,這樣學校的總面積達到4萬平方米。解放軍40速成中學的教學儀器和圖書,也移交給了南島中學。
南島中學建校於1961年9月,是43軍子弟和瓊崖縱隊子弟的學校,由海南軍區政治部管轄的營級單位,規模比桂林的任何學校都大了幾倍,還分了小學部和中學部。校長少校,政委少校,副校長少校老紅軍,還有現役軍人大尉和上尉,甚至配備了50式衝鋒槍和蘇式步騎槍。
南島的學生把少年人的頑劣發揮到了極致,文革停課斗老師,學生們無法無天。成立造反派紅衛兵組織,主要兩派分大陸籍和海南籍學生,偷雞摸狗偷甘蔗,偷鄰校的書、畫報、參考消息。派別武鬥,土槍、手榴彈全用上了,還重傷一位同學。學生長大了,不再是可愛的兒童了。直到有一天當了兵,才真正被管束起來,步入老實而規矩的新人生。
至1968年,桂林步校有孩子來海南當兵的。楊大易校長的兒子名芳和門診部主任的兒子蜀軍,雙雙到五指山當兵,我的鄰居海城來到屯昌縣中隊當兵。1968年9月,高炮70師從援越戰場歸國,師部住在步校。步校的多位叔叔與其聯繫,搞了個親不親軍裝分,包括在重慶門診部一起「發洋財」的育川等十三位年齡尚小的步校子弟,鑼不敲、鼓不響、花不戴,連入伍通知書也不開,通過內招悄悄地去了湖南衡陽車江高炮70師,當上了高射炮兵。
他們未經新兵連的訓練,即被分配干這個、干那個。大家雖然分散了,但見面還是不難的。這批人雖然文化的底子沒有打好,但機靈能幹,熟悉軍隊,因此提干的不少。有幾個後來回到步校當教員,接了父輩的班,而我在海南島的同學及戰友,也有來步校的。
步校那些女生也不甘落後,在稍晚的時候,同樣成為了一身綠軍裝的女兵,班花和少女們更好看了。她們多在廣州軍區的部隊醫院,遺憾沒有來海南島的。我在1969年初,懷揣《入伍通知書》,在鑼鼓和鞭炮聲中也走進了軍營,在天涯海角守邊防了。到此,步校的孩子們走上了人生的新階段。《南島中學校歌》:南島學生個個爭三好三好條件個個記心間第一好學習好上課用心作業好不曠課不遲到不怕困難不泄氣成績良好不驕傲
十四
桂林步校的名稱隨著歲月的流逝而不斷產生變化,鐵打的營盤不假,而名稱跟流水相似。排列起來是:北碚步兵學校、桂林步兵學校、廣州軍區步兵學校、廣州軍區軍政幹校,1986年改為桂林陸軍學院,最後是陸軍特種作戰學院。
北碚步兵學校於1958年5月遷桂林後,改稱桂林步兵學校,隸屬總參院校部,廣州軍區代管。下設學員大隊、中隊。全校編製3032人。歷任校長:陳海涵、楊大易;政治委員:王衍鋒、趙平。
1961年8月,改稱廣州軍區步兵學校,歸廣州軍區建制領導。訓練對象為參謀、幹事、司務長和部分青年學生,全校總員2937人。1968年7月,學校撤銷。歷任校長楊大易、政治委員:周紹明、郭超。
1973年10月,組建廣州軍區軍政幹校。設訓練部、政治部、校務部,轄2個學員大隊、8個學員中隊。訓練對象為現職的營、團職幹部和少數優秀連職幹部和參謀、保衛、理論等專業幹部,學制一年。編製幹部、職工600人。歷任校長徐芳春;政治委員:賀靖、劉順文。
1973年我在海南軍區文昌邁南教導隊集訓4個月,海南三個師以連為單位,我的領導是本團的唐影政委、周登彥參謀長、蘇福喜參謀等。待下半年桂林組建軍政幹校的時候,他們來到這裡,擔任了相應的職務。同時步校的孩子蘇援朝和建平(知名度很高的郝二兩)也來任教。蘇教學高射機槍,郝教學政工,都以團級轉業。
我的南島校友郭寧生也調來任步校射擊教員,曾幫助地方狙擊了一名犯罪分子。事迹登上《羊城晚報》,我才知道他的情況。1967年同居一室時,他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1979年2月17日的對越自衛反擊戰中,桂林步校有一段參戰史。1500名學員(包括1207名學員、156名教員和99名幹部)被分配到4個軍、8個師、19個團參與作戰。這些學員在戰鬥中表現英勇,其中7人英勇犧牲,54人負傷,32人被追記二等功,413人被追記三等功,校友郝建平也是三等功之一。
我1969年3月在海南島榆林要塞第一守備區當兵,從1973年7月第一次探家始,一共有7次探家經歷。當年可以走兩條路線,一是由湛江經桂林、長沙、至河北;一是由廣州的京廣線至河北,但我每次都走前一條路線。並且均在桂林逗留,為的走進桂林步校,睹物思人,回憶當年。
步校門診部X光室韓叔叔的兒子韓忻作詩《回步校》:回步校啊心神往非故鄉,勝故鄉心懷父輩情,胸揣兒時夢多少次想啊多少次望夢裡回去多少回何時能回那地方在當兵之前,去過四個學校,將軍橋、八一小學、八中、南島中學,有一個大遺憾是,全都沒有師生合影,可知當年照相有多困難。另外也沒有想過對景物的拍照,只有人在鏡頭前,證明了人生有無數的後悔。
2024年9月,在桂林八中建校60周年之際,我想回母校參加校慶,遂提前打電話詢問,老師回答不知道。以往八中十年一次校慶,日期在9月15日,我已參加過幾次。對於甲子之慶,想看看母校和老校友們。
既然打電話無果,便買了火車票前往,於9月14日晚來到八中。打聽到校慶推遲到10月中旬了,頓感失望。如此大事,學校為何不在網上發布一下呢?我站在學校後門,望著親手修建的操場,百感交集。這是最後一次親臨母校了,再過10年成了八旬之翁,還走得動嗎?既然學校不吧我們放在眼裡,還有必要來嗎?
本年1月,我回到海南瓊山道美的南島中學舊址,又回到曾經下鄉的府城首丹村,回到曾工作的舊州軍區炮團舊址,安家五年的安良185醫院舊址,榆林要塞八團舊址,以及曾經駐守的三亞東島、西島,此行獲得了充分的滿足感。
既返桂林,還去了將軍橋小學,門衛不讓進校,只能眼巴巴地張望。隨後遊了步校園區,如今換了學院之名,仍然是部隊的單位。我在中區的饅頭山下住房,第三次改變了模樣。
步校的建築,百分之九十九為新建,只有山、塘、路等基本未改。房前的操場仍然一片綠草茵茵,但門診部卻沒了。尤其不見了兒童們的身影,那些學員不再是叔叔們,而是晚輩了,他們絕對不知道這裡曾經發生的事情。
最為可惜的是,給步校兒童們帶來巨大快樂的「我校大禮堂」被拆除了,為什麼不能作為「古迹」保留下來?其實大禮堂佔地並不大,跟我團的禮堂差不多,難道成了危房嗎?一個地方如果沒有了「古建築」,即與歷史脫節,也就失去了厚重的風采。
步校是在68年的運動中解散的,大人、孩子各奔東西。我家奔在運動前夕,未曾經歷步校後期的風風雨雨。據說那些老紅軍、老八路挨整挨打挨批鬥,還扣上「三反分子」的帽子。學員們不認首長了,造領導的反了。那個我們心中神聖和快樂的步校,陷入了最黑暗的時期。
軍校搞運動非常的荒唐,軍人以立場分而非以上下分,不再「一切行動聽指揮」。在基層官兵的眼裡,上級領導成了壞人甚至階級敵人,尊敬的老首長不再有威嚴,真理反倒在下級的手裡。幸虧我家走的早,否則還不知道成了什麼樣子。在家屬大樓因不懂作業而登門請教的大媽,被武鬥中的流彈打死,讓人好不痛心。她的兩歲孩子舉著雙手跳舞的樣子,指著床下說「貓咬你」來嚇唬我的童音,猶在眼前也在耳邊。
此行桂林,我頓頓只吃米粉,在將軍橋小學旁的崇信村米粉店也要了一碗,把無窮的回味裝進肚子,融入身體。我重登了南溪山,遠眺市區;重遊了七星岩、花橋和月牙樓,懷念童年的春遊;還重返了靈川潭下甘棠渡,撫摸了緩緩流淌的碧水;在公交車上,目光片刻不離熟悉和親切的街景。但不知為何,全市不見一花一果,而九月正是桂花滿枝頭的季節啊。
桂林的街道局促狹窄,公交車牌小模小樣,入夜後燈光昏暗,黑沉沉的夜色籠罩了青山綠水。那些一成不變的旅遊產品價高單一,讓人提不起興趣。比較許多城市,感覺桂林是落伍了。
火車緩緩駛離了桂林,心想這是最後一次重遊了。不過回到河北,我又開始了思念,覺得此行並不算圓滿,還有需要彌補的地方,於是盤算何時再去桂林呢?
後記:
2024年,是個回憶之年,先是寫下十餘萬字《西島和女民兵的故事》,又寫下三萬字本文。全年的主要任務完成了,明年又有新任務,這才是老年生活的充實與幸福。
作者簡介
石渝生,1952年生於重慶,58年在桂林,66年在海南,69年服役於海南軍區榆林要塞任參謀,82年轉業於河北辛集市文聯。2012年退休,居住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