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寫於2018年,在大談經濟「韌性」的當下,更有價值了。原標題是《歷史地看,中國經濟是永動機,無須擔心其動力和信心》
一
說經濟是中國是永動機,現代人會覺得不可思議,你就扯吧,吹吧。但對中國古人而言,在中國歷史中,這的確是一個稀鬆平常的觀念。儒家和道家都認為經濟是一個自動的體系,經濟的運行是自動、永續的,無需人為的擔心,政府都不該把經濟的運行當成一個關注點。
道家講「無為」,儒家講「舍利取義」,講「君子小人」之別,都是在倡導和堅持政府不應該關心和干預經濟。經濟是老百姓的事,老百姓自己會做的很好,經濟會自動、自然地運行。他們都把老百姓看成經濟上的絕對獨立自主的主體,具備完全的生產和經營能力。
當然,儒道兩家的觀點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
道家認為政府不僅不要干預老百姓的經濟生活,而且也不要干預老百姓的其他任何生活。每個人不僅是絕對獨立自主的經濟主體,在任何方面,也都是絕對獨立自主的主體。因此,道家認為政府的存在沒有任何必要性,任何的政府行為都沒有必要性。
所以,道家說「無為」。這個「無為」不是說給所有的人的,不是說給老百姓的,而是僅僅說給政府的,說給政府官員的,以及想要做官的人。「無為」本質上是對政府徹底否定,而對政府的徹底否定,所對應的就是對老百姓的徹底肯定,認為老百姓具備絕對的主體性地位,應該是「有為」的。
儒家從根本上也是承認人的絕對的主體性地位的。但是,與道家不同的是,儒家並沒有把所有的人的事務看成鐵板一塊,而是把其分成了兩個領域,一個是經濟領域,另一個則是義理領域。儒家認為,在經濟領域,老百姓是具備絕對的主體性,但是在義理領域,老百姓是有所欠缺的,需要外在的幫助,方能夠提升。
進而,儒家也把社會中的所有行業分成兩個部類,一個部類是經濟部類,包括經濟領域的所有產業分工、各行各業,另一個則是義理部類,包括教育和政治兩個子行業,主要是政治。這樣整個社會群體也就分成了兩大類,從事經濟各行業的人叫「小人」,從事義理行業的人叫「君子」或「士」。即君子、士是以義理為業的人,而小人是以經濟為業的人。
「義利之辯」是儒家的核心問題。但是,現代人把儒家的「義利之辯」僅僅當成一個理論思辨問題,實際上,「義利之辯」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經濟問題,是一個社會分工問題,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政治問題,政治的基本目標與合法性問題。
通過「義利之辯」,儒家努力讓義理從經濟中分離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東西,進而主張應該有專門的人從經濟領域脫離出來,專業從事義理服務,主張應該有一個獨立的義理行業,這個義理行業就是政治、政府。
因此,「義利之辯」從根本上來講,絕不是否定利,肯定義,也不是重義輕利,而是強調義和利的分離和獨立,義是義,利是利。儒家是絕對肯定經濟的,但同時也絕對肯定義理。儒家在主張經濟的主體性存在的同時,也主張義理的主體性存在。
從分工的角度,儒家認為,健全的社會應該有兩大分工體系,一個是義理分工體系,一個是經濟分工體系,兩大體系都是獨立的行業體系,兩大行業體系之間是行業交換關係。兩個行業體系本身是獨立的專業的,不能相互干預。義理體系不能干預經濟體系,經濟體系也不能干預義理體系。
義理體系的主體是政治行業,以及與政治行業相配套的教育行業。中國傳統的教育是義理的教育,政治則是提供義理服務的行業。
儒家講「舍利取義」,象道家講「無為」一樣,都不是對所有的人講的,主要是針對政府的,是在提醒政府,要認清自己的行業,認清自己的行業宗旨。政府是獨立的義理行業,關注點和宗旨是義理,因此,絕對不能染指和干預經濟,絕不能謀求經濟上的私利。
所以《大學》說:「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這裡的「國」,就是指治理國家的政府。這句話實際上就是儒家對政府的一個要求和定義:政府只能行義,不能謀利。
因此,儒家「義利之辯」,講「舍利取義」,不僅不是否定經濟,反而是在維護經濟。儒家否定經濟,否定利,是針對政府的。在這一點上,儒家和道家是完全一致的,也是「無為」。而對政府的否定,就是對老百姓的肯定,對老百姓在經濟上主體性的肯定,就是在維護經濟分工體系的行業的獨立性。
老子說:「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事而民自富。」(《老子》57章)
「自富」就是對經濟而講,可以從微觀和宏觀兩個層面去解釋。在微觀層面是說,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完全具備獨立自主的經濟發展能力,創富能力,能夠獨立自主地生產、經營和創富。在宏觀層面,「自富」的個人和家庭的整體,就構成一個「自富」的社會,一個「自富」的經濟體。
「自化」是對義理、道德而講。老子認為人類天然具備這種「自化」的能力,能夠自我教化,無須政府來提供。
在「自富」上儒道完全一致,但在「自化」上儒道出現分歧。道家認為在義理上老百姓也可自化,無需再多出一個義理行業,多出一個政府。而儒家則相反,認為在義理教化上,老百姓不可自化,而是需要具備義理的人來提供幫助,因此社會就需要一個獨立的義理行業,需要政府的存在。
對於義理和經濟兩個領域的從業群體的區分,孔子和孟子留下很多話。
孔子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不器」;「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於比」;「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等。
對於儒家的「君子-小人」之辯,現代人想當然地認為,是在褒君子貶小人。事實並非如此,孔子在討論君子和小人時,事實是更是在討論兩個行業的從業人員,君子和小人的差異,不是好壞、善惡的差異,而是行業的差異。
君子是義理行業的從業者,小人則是經濟領域的從業者,因此,「君子當然是該了解義理,小人則應該了解本行業,通過經營產業去獲利,這就是「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這裡決絕無歧視「小人」的意思,恰恰相反,是在保護小人,通過禁止「君子喻於利」而保護小人。如果君子喻於利,整天盤算經濟經營和經濟利益,是要受到批判的,是不允許的。同時,如果小人對自己所從事經濟行業不了解,不懂經營和獲利,也是不應該的。孔子的其他有關君子-小人對舉的話,也都是基於行業分工的。
孟子說:「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也是和孔子一樣,從行業分工的角度而言。
「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把兩個行業的合作關係說的很清楚。這裡的「野人」就是從事經濟個行業的「小人」。「無君子莫治野人」中的「治」不是統治,中國傳統中沒有現代意義上的統治的概念,而是治理,以義理去治理,就是提供政治服務、義理服務。君子是給野人提供義理服務的。
「無野人莫養君子」中的「養」是提供生活資料,這句話是說,作為對義理服務、政治服務的交換,「野人」應該給君子提供生活資料。這個「養」實際就是稅收。
「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中,「士」就是君子,「民」就是小人,「恆產」是良好的經營,穩定的收入。士從事的是義理行業,所關注的是義理,與經濟無關,與恆產與否無關,因此有「恆心」,他們的收入來自小人的稅收。而小人的職業就是直接從事各種產業經營的,當然對自己產業經營的好壞非常關心,心情當然會受產業經營情況的變化而變化,因而「無恆產」,就無「恆心」。
除「義利之辯」外,儒家還通過另一條政治原則,來嚴格對政治和經濟兩個領域進行隔離,禁止政治染指和干預經濟,就是「不與民爭業」,後來也被說成「不與民爭利」。《詩經》、董仲舒、司馬遷、陸賈都對這個原則做過記載和分析,這裡不再舉例。
總之,道家通過「無為」來徹底否定政府,而維護人民的經濟主體地位,認為經濟是一個「自富」系統。而儒家通過把社會進行義理-經濟二分,並通過「義利之辯」和「不與民爭業」,對義理和經濟兩個行業進行了明確的區分和隔離,禁止行業之間相互干預,使得經濟依然是一個具備主體性的獨立「自富」系統。
儒道兩家之所以在春秋戰國時期倡導維護經濟行業的獨立主體地位,維護老百姓的經濟主體地位,並非孔子老子突然發明的一種經濟自由的新思想,而是歷史一直如此。
但是到了春秋戰國時期,這樣的經濟獨立卻遭遇了挑戰,有人想顛覆它,就是新出現的法家思想的信奉者。法家鼓勵政府去直接參与經濟經營和謀利,並企圖剝奪老百姓的經濟主體性地位,讓其服從於政府。儒道兩家拚命但反對。
也就是說,中國歷史上,經濟一直是一個靠著老百姓的內在的、自發的動力和信心來維持的獨立系統,而且來百姓對經濟的動力和信心也是不竭的、永恆的,只要有人在,這種經濟的動力和信心就會存在。
二
必須在整個人類文明史的大背景下,才能真正理解中國歷史上的經濟獨立的獨特性和優越性。中國現代的經濟體系,依然是根植於這種歷史以來的獨特性和優越性的基礎之上。
仔細研究全球文明史就會發現,在西歐近現代社會之前,唯獨在中國存在獨立的經濟分工系統這樣的概念,中國之外的任何文明,都不存在獨立的經濟分工,獨立的經濟部門。他們的經濟一定處於政府和宗教的管控之下,廣大百姓都不是獨立自主的生產經營者,不是獨立的經濟主體。
進入近現代社會之後,西歐開始出現獨立的經濟概念。這樣的概念首先在商人階層出現,然後,慢慢影響其他階層,併產生思想和社會革命,讓西方進入以經濟為中心和本位的現代社會、現代文明。
這就給人一種錯誤的印象,似乎現代的西方文明的經濟是一個獨立的系統,其經濟是先進的、發達的。事實並不如此,周期性的經濟危機,尤其是國家間的衝突甚至兩次世界大戰證明,西方的經濟系統是缺乏真正的內在動力,不具備可持續性。
中國歷史上的經濟系統的獨立性和主體性,基礎在個人。每一個人都具備經濟的主體性和獨立性,每一個人都具備獨立自主的經濟精神。但是,在現代歐美社會的經濟系統和經濟理念中,並非是以個人為基礎的,不是以個人的獨立自主的經濟精神為基礎,而是以非人化的產權、市場制度為基礎,以非人化的資本和企業為基礎。
就當下歐美社會的全體而言,是普遍缺乏中國歷史上一直存在的個人化的獨立自主的經濟精神。他們認為獨立的個人化的經濟精神僅僅為少數精英所有,即所謂的「企業家精神」。
因此,脫胎於西歐的經濟學,總是擔心經濟的動力,擔心經濟制度,擔心對經濟的信心。實際上,西方的經濟的確會經常陷入這樣那樣的危機。究其根源,是普遍缺乏個人化的獨立自主的經濟精神所致。而中國自古以來就具備這些精神。
有人馬上會問,既然你說中國自古以來經濟就是獨立的,「自富」的,老百姓一直具備獨立自主的經濟精神,那麼近現代以來,歐美經濟發達,而中國卻落後了?
歷史上的中國不僅是經濟獨立的,而且也是義理獨立的,在維護經濟獨立的同時,也在維護著義理的獨立。義理和經濟之間,儘管在行業分工上,是獨立的,但是在內里上又密切聯繫。義理和經濟的內在關係,是「體用」關係,即「以義理為體,以經濟為用」,這是中國歷史的核心特徵。
義理,是人的共識性的意志、意願,發自人的本心本性。宋明儒家總結為「性即理」、「心即理」,義理就是人心人性。「以義理為體」就是以人心、人性為體,「以經濟為用」就是以經濟為工具,服務於人心人性,讓人過有經濟保障的符合和順應人心人性的生活。
從社會整體而言,經濟部門的「小人」是提供經濟保障的,而義理、政治部門中的「君子」則是提供義理教化的。其結果是,每個人都是有義理的,每個人也都是有經濟保障的。最終每一個人都是以「義理為體,經濟為用的」。
因此,整體而言,中國文明是義理文明,而非經濟文明;中國社會是義理社會,而非經濟社會;中國人是義理人,而非經濟人。
中國歷史上的經濟獨立,是以人的獨立為基本前提,而人的獨立根本上是義理的獨立,或者是心性的獨立。在人的獨立的前提下,儘管會出現經濟獨立,但是卻不會出現以經濟為主體和本位的「唯經濟主義」、「唯物主義」,那樣將會偏離和違背義理的獨立,違背人自己的獨立。
現代西方社會,就是因為缺乏義理的獨立,在這個前提下,去發展經濟的獨立,從而陷入了「唯經濟主義」、「唯物主義」。這樣現代的歐美社會既是經濟化的,是一個以經濟為本位的經濟社會,他們的人,也是以經濟為本的「經濟人」。儘管經濟化的社會是違背人心人性的,但是,卻可以爆發出推動經濟發展的巨大動力。這樣西方近代西方社會在經濟發展速度上就開始超越中國。
中國遭遇來自經濟上已經強大起來的西方列強的侵略時,為抗擊侵略者,不得不否定義理,而以經濟為本位,而經濟化,以提升經濟實力。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尤其是1894年甲午戰爭以來,中國社會就是一個否定義理而「唯經濟化」的過程。
歷經了兩次文化革命:1916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和197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和1978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終於成功地實現了對義理的否定,而唯經濟化了,由一個義理社會,轉型為一個經濟社會。
在形式上,中國的經濟化,也是象西方學習的過程,是一個西化過程,但是經濟化的中國與經濟化的西方社會存在一個本質不同。中國社會歷史以來普遍存在個人化的獨立自主的經濟精神,而西方社會則缺乏這樣的精神。
正是這種普遍存在的個人化的獨立自主的經濟精神,讓中國自改革個開放以來,在經濟發展上一路突飛猛進,超越全球任何國家,包括歐美髮達國家,包括美國,從而創造了經濟奇蹟,實現了經濟的迅速崛起。
也正是這種普遍存在的個人化的獨立自主的經濟精神,構成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內在動力和信心,而且是不竭的、永恆的。
當前最應當關注的倒不是中國經濟的動力和信心問題,這個中國一直不缺。應該考慮的是,中國為抵禦西方列強,經過了170多年的去義理化和經濟化,讓中國由一個義理社會變成了一個經濟社會,但是當中國經濟成為世界列強之一時,當西方列強在中國面前不再是列強時,當昔日的來自西方列強的侵略壓力已經解除時,中國應該朝向義理的回歸,並在中國再義理化的同時,讓世界也跟隨中國而義理化。
事實上,唯有義理,能夠讓人真正的安心和滿足,也唯有義理能夠建立一個真正和諧永續的全球秩序,也唯有義理,能夠真正地消除來自外部的對中國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