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Sir老是聽到一個詞，「經濟上行時期的美」。
今天很難想像，20年前，滿大街的弔帶裝是很正常的事情。
敢穿，敢秀。
那個時期的明星也沒有過多的美白，能看到東方人原生的黃皮膚。
那個時候聽的歌是《龍捲風》《勇氣》《Super Star》，有的時候整條街都在放，但就是聽不夠，聽不膩。
所有的事物又好像有股使不完的力氣。
說到這，就很難不喚起Sir的記憶——
經濟上行的國產片，我們當年罵早了。
01
什麼樣的電影可以稱之為「經濟上行」？
不是說在那個年代拍攝或者上映的所有電影都屬於這一類，所謂「經濟上行時期的電影」，指的其實是從拍攝到上映都散發著「上行」氣質的影片。
從這些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時代。
最具代表性的，《英雄》。
這部電影上映時，張藝謀受到空前的批判。
甚至有人貼出「救救張藝謀」的海報，直言他背叛了藝術理想。
但。
《英雄》確實也開創了國產商業大片的先河，也是那個時代的最佳註腳。
它在任何一方面都要「最大」，都要「最好」。
比如，陣容——
這裡有香港演技派巨星（梁朝偉、張曼玉），有當年動作片頂流（李連杰、甄子丹），有內地新老明星代表（章子怡、陳道明）……
屬於你從未見過的配置。
更不用說，張藝謀導演、程小東動作指導、杜可風掌鏡、好萊塢的CG特效……
幕後都是頂級陣容了。
或者，投資——
完全由民營資本主導，國際化運作，製作成本達到300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2.5億。
什麼概念？
就在這前一年，2001年的全國電影總票房僅有8.9億人民幣。
片中經典的九寨溝湖面打鬥戲。
每天只有上午的10點到12點能拍出最好的自然光效果。
每天兩個小時只拍這一場戲，一拍就是三周。
秦軍對戰戲份，動用1.9萬軍人實拍。
這近乎於舉全行業之力，拿錢砸、拿人堆出來的大作，自然是成績耀眼。
獎項方面，收穫柏林電影節創新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票房方面，國內2.5億人民幣，全球共14.7億人民幣，接近6倍回報。
最重要的，看過這部片的、聽說這部片的，頭一回認識到了電影原來可以是一場如此壯觀的文化體驗。
人們開始需要大片了。
這導致的結果就是那些年裡，不管一個導演有沒有經驗，合不合適，都會被拉來拍大片。
比如知識分子氣質濃厚的陳凱歌會拍玄幻片《無極》。
比如拍京味喜劇的馮小剛會拍古裝片《夜宴》。
甚至於更離譜的是，一度產生過你現在根本無法想像的離譜項目，就像是杜琪峰要拍一個軒轅大戰黃帝的史詩片，金基德要拍一部部落戰爭片《無神》等等等等。
只有你想不到，沒有電影人不敢做。
可回過頭來我們再看，這些項目的特點是什麼？
其實像極了兩個字——
饕餮。
就像是一個餓久了的人突然可以隨心所欲地吃喝，於是什麼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只要聽說過的食物統統端上來。
這不是Sir在憑空猜測。
事實上如果你對中國電影稍有了解，那便會知道2002年之前，中國電影有著長達十幾年的低潮期，那時候電影廠改制，一大幫從國營廠離開的導演根本無法把握觀眾的口味，於是電影票房越來越差，已經到了近乎「死亡」的地步。
國產片，口味「淡」得讓人根本下不了口。
而2002年之後呢？
隨著港台電影人以及國外合作的加深，國產片忽然從一盤素菜變成了一桌滿漢全席。
可這幫導演哪見過滿漢全席啊，於是他們憑藉著想像，在一部電影里塞入觀眾的所有需求，不求質，只求量。
像是《滿城盡帶黃金甲》，開場極直白的「視覺刺激」。
或是《長城》里，幾近堆砌的各種怪獸。
甚至是一部主旋律電影，也滿滿當當地塞入了170位明星。
僅僅是大片如此嗎？
不不不。
就拿2013年來說，當年的國產片亞軍是《致青春》，第4名是《私人訂製》，都算不得什麼大片，而在當年的票房榜上，《小時代》系列，《富春山居圖》都位列前茅，他們或在情感上，或在情緒上，或在造型上，都試圖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
不怕「吃撐」，只怕「吃不飽」。
這裡面出現了大量奇葩項目——
比如《惡棍天使》，把無底線的裝瘋賣傻包裝成搞笑，差評不斷。
《小時代4》，打著「畢業告別季」的名頭，路演經過十幾座城市、賣9塊9低價票，5-6000萬宣發費用，都已趕上了製作成本。
更不用說，還有《奔跑吧兄弟》《爸爸去哪兒2》這樣的綜藝節目。
把人聚在一起像電視上那樣，做做遊戲，剪成一部電影。
但是因為人們實在是餓久了。
於是碰到沒見過的都會撲上去，都會大口大口地食用，生怕錯過了什麼。
直接讓它們賺了幾個億。
這造成的結果，就是國產片市場瘋狂的膨脹。
從最初只有1800多塊銀幕，到2018年銀幕數量突破6萬塊，從最初只有幾億的票房，到2018年票房超過600億，老百姓兜里的錢肉眼可見變多，電影投資也年年見漲，像是滾雪球般，滾出了一個全球第二大市場的地位。
人傻錢多嗎？
以前我們也總這麼認為，覺得這是經濟上行時期一個很荒誕的現象，是我們對於那個年代的嘲笑。
可問題是，2025年的今天，回頭再看這些電影。
我們為何大多會懷念？
02
說白了，我們所懷念的並不是那個時代的電影，而是那個時代的氛圍。
那是一個「豬都能起飛」的年代。
大約十年前，在國產電影增速最快的時期，圈內有一種傳聞——
在北京文藝圈常年活躍的咖啡館或飯店裡，一個導演或編劇，只需要拿著幾張PPT，和投資人聊上一下午，就可能拉到一筆投資。
那時候所有項目的預期都是影壇頂流，都是「歸國四子」。
哪怕你剛入行不久，沒有什麼代表作，哪怕你的PPT簡陋到沒有完整的故事大綱和項目規劃，也可能有機會。
遍地都是錢，遍地都是機會。
一組數據對比。
2005年，國產電影產量還是260部，到了2015年，就有了686部，十年間翻了2.6倍。（數據來源：《河北日報》《人民網》）
說白了，那個年代的電影人並不擔心票房。
雖然有時候，他們為了凸顯自己的特別，便會肆無忌憚地嘗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有的人的確水平不夠，就另闢蹊徑，路卻越走越怪，越走越歪。
但觀眾也並不擔心自己被騙了幾十塊。
就像那時候常說的，「電影是最有性價比的社交方式」，看一部電影，和朋友邊討論邊逛街，這幾乎是常態。
畢竟那時候的工資一直在漲。
畢竟，那時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動輒三四十塊一杯，排起長隊搶購的奶茶、幾十塊一根的雪糕，也是許多人平時能消費得起的東西。
畢竟，那時候淘寶雙11的交易額一年比一年高，房價像坐上了火箭一樣原地升空，大學畢業生一年比一年多……
人們既浮躁，又充滿信心。
在這樣的情況下，影視圈裡，炫富都成了常態，投資越來越大，明星的片酬越來越高。
似乎一切都在往一個無法想像的美好方向發展了。
然而，阻擋前路的冰山，通常都是藏在水面之下。
2018年，「陰陽合同」事件曝光，引發影視圈查稅風波，2020年，疫情突然襲來，全世界陷入停擺。
2021年部分放開之後，國產電影產量從19年的1037部銳減到了740部。
即便到全面放開的2024年，這個數字艱難爬升到了873部。
但此時票房數字，卻已經難以回到當初的高點。
狂歡還沒有盡興，風就突然停了。
03
今天，《醬園弄》這樣華語電影久違的全明星大片重出江湖。
可很多人都說，未來恐怕很難再有《醬園弄》一樣的陣仗了。
大片，為什麼不再像以前那麼激動人心？
或許我們的心態變了。
《英雄》時期的張藝謀，敢於放下豪言。
「看過這電影兩年之後，哪怕你把整個故事都已經忘了，但是你永遠會記得，那幾秒鐘的畫面。」
他相信光憑著畫面，就會有人買單。
可現在呢？
連張藝謀也不拍大片了，他去搞劇本殺，搞單場景的小製作，他開始把劇本放在第一位，導演的身份開始弱化了。
為什麼？
因為觀眾的需求不再是饕餮大餐。
人們開始注重口味了。
就像這些年裡，一大批老片「遺珠」在互聯網平台重見天日。
比如《投名狀》。
當年集結了李連杰、劉德華、金城武，三個頂級男影星。
導演陳可辛拿這個項目和國外投資談合作時。
老外一聽這個陣容，堅信這一定是一部「功夫大片」。
投資3億人民幣，全實拍，堅持不弔威亞，不做花哨的動作設計，只為重現一個清末的亂世。
但國際武打巨星李連杰，在片中一場打戲也沒有，「三個男人的文藝片」只換來了2.2億票房和豆瓣6分左右的評分。
而現在，這部當年浪費了大明星的失敗作，漲到了7.9分。
網上也反覆流傳著主角龐青雲的那句台詞，「我這一生，如履薄冰」。
又或者，《Hello！樹先生》。
一個常年在喜劇片里扮傻的王寶強，一個給常年給賈樟柯當副導演的韓傑。
奇怪的片名，奇怪的劇情，上映當年只有200萬左右票房，連王寶強的片酬都覆蓋不了。
但在今天，只要在網上聊起「神演技」，誰會不提一句「樹哥」？
是要求變高了嗎？
不止。
細看這些重新翻紅的片，我們會發現，其實是人們喜歡的氣質變了。
以前，我們會注重娛樂性。
畢竟那時候我們相信自己的未來有很多的可能性，於是走進電影院便是沖著被娛樂去的，看到一個笑話，看見一個有意思的畫面，甚至於被銀幕上的萌娃逗樂一回，都可以滿足。
而現在，當未來渺茫，我們便只能著眼於當下。
那些失意者的故事。
那些揭露著人生真相社會真相的語句，更能獲得廣泛認同。
一個對比。
《杜拉拉升職記》里，上班是一件充滿奔頭的事情。
杜拉拉得到升職機會時，她卻滿是不自信。
而到了上司面談時，話語間全是肯定、鼓勵，這就是一次應得的嘉獎。
努力、奮鬥，才是職場精英該有的狀態。
這便是當時每個人都嚮往的，也是我們認為的職場。
所以，升了職的杜拉拉變得健步如飛，把公司走成了秀場。
《年會不能停》呢？
誤打誤撞成了領導的胡健林，本想是認識公司里的同事。
但他們卻已自行腦補，這個天降領導就是來配合裁員的。
他成了所有人都害怕的金角大王。
因為這個年代的員工們關心的，是怎麼在解僱優化浪潮里苟活、擺爛。
觀眾每一聲的笑，都是對自身困境的自嘲。
人們的心境，電影的氣質，都變了。
就像曾經，賈樟柯說，不能因為時代奔跑向前，就忘了被時代撞倒的人。
現在，人們才終於看清——
原來，自己也是會被時代撞倒的人。
所以沒錯。
我們懷念經濟上行時期的電影，與不願意看現在的「仿經濟上行時期的電影」其實一點都不衝突。
電影不能左右時代。
但至少，可以誠實地面對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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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毛臉雷公嘴榔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