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她想見他,哪怕一面。"
岳母躺在病床上,眼神渙散地說著,聲音比秋風還輕。
我站在一旁,喉嚨發緊,只能默默點頭,六年了,小舅子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鐵打的誓言抵不過時間的流逝,親情卻往往在生死關頭才顯出它的分量。
我叫李明,普通國營紡織廠的車間主任,九十年代初就進了廠,趕上了國企改革的大潮。
一九九七年,我娶了同廠醫務室的護士小芳,那時候工廠剛剛改制,從"大鍋飯"變成了"看業績吃飯"。
日子雖然不富裕,但過得踏實,每月工資雖只有四五百元,卻也能添置些簡單傢具,偶爾下館子改善生活。
岳母張桂榮年輕時是本市第一紡織廠的女工,文化不高,但一輩子勤勤懇懇,從不偷懶。
她那一代人,吃的是"苦菜飯",經歷過困難時期的艱辛,也見證了改革開放後國家的變遷。
退休後本該享清福,和老伴兒下下棋、跳跳廣場舞,卻在二〇〇一年被查出了糖尿病併發症,需要長期護理。
更不幸的是,岳父在那年冬天因腦溢血突然離世,留下岳母一人孤苦伶仃。
小芳是醫院的護士長,九七年醫療改革後,醫院人手緊張,她工作異常繁忙,經常要加班值夜。
照顧岳母的重擔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時候我剛剛升為車間主任,每天早上五點起來給岳母測血糖、做早飯,然後騎自行車趕去上班。
中午我會匆匆騎車回來給她送飯、換藥,晚上下班後再接著照顧。
記得頭一年,每天晚上我都要給岳母洗腳,搓去她腳底的老繭,那是幾十年站在紡織機旁的印記。
"你這個女婿,比親兒子還親呢!"隔壁單元的王大媽常這麼說,眼裡滿是羨慕。
我只是笑笑,沒說什麼,心裡卻明白,這是我的責任,也是對妻子的承諾。
岳母家有兩個孩子,大女兒小芳和小兒子小軍。
小軍比小芳小五歲,從小被全家寵愛,上完中專後在一家外資企業做業務員,工作忙,回家少。
二〇〇四年的春天,一場風波徹底改變了這個家。
那天,小軍突然回來,說是要談父親留下的那套老房子的事。
那是一套位於老城區的六十平米的兩居室,是七十年代分的福利房,雖然簡陋,但位置好,升值不少。
"媽,現在房價漲了,那套老房子值錢了,我想把它賣了,拿錢做生意。"小軍坐在客廳里,語氣篤定。
岳母放下手中的毛線,遲疑地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兒子:"可那是我和你爸的家啊,賣了我住哪兒?"
"您不是住在姐姐家嗎?再說了,我做生意成功了,以後給您買更好的房子。"小軍的話里充滿了年輕人的自信。
小芳皺起眉頭:"小軍,那套房子是爸媽的養老錢,怎麼能隨便賣了?"
"姐,我知道您和姐夫條件好,不在乎這點錢,但我不一樣啊,我想創業,需要啟動資金!"小軍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什麼叫不在乎?我們每個月工資也就千把塊,還要供房貸,哪裡富裕了?"小芳有些生氣。
爭執持續了整個下午,最後不歡而散。
小軍摔門而去,留下一句狠話:"這個家,我是不會再回來了!"
從那天起,小軍真的消失了,電話打不通,連過年也不歸家,岳母時常站在窗前,眼巴巴地望著樓下,嘴裡念叨:"我兒子會回來的..."
那套老房子最終在二〇〇五年賣掉了,不是因為小軍的要求,而是因為那一帶要拆遷。
拆遷款二十萬,岳母堅持要分一半給小軍,剩下的十萬存進了銀行,說是給我和小芳的養老錢。
我們怎麼勸都不聽:"軍兒再怎麼說也是我的孩子,他的那份,我得給他留著。"
岳母的病情在二〇〇七年開始惡化,血糖控制不穩定,視力也急劇下降。
我每天晚上都要給她按摩腿腳,幫她緩解疼痛。
有時候她疼得厲害,我就給她講故事,講她年輕時的事,講小軍小時候的淘氣事。
"明子,你說軍兒知不知道我病了?"她常常這樣問我。
我總是安慰她:"知道,他知道,他忙,等忙完了就回來看您。"
其實我心裡清楚,小軍早已把這個家拋在腦後。
二〇〇八年,岳母的視力完全喪失,生活不能自理。
那一年,正逢廠里裁員,我因為年齡大,被優先裁掉了,拿了三萬塊錢的補償金。
失業後,我反而有了更多時間照顧岳母。
每天早上,我會攙扶她到小區的花園裡曬太陽,讓她感受生活的溫暖。
"明子,你對我這麼好,我真是享福了。"岳母常常拉著我的手說。
我笑著回答:"您是我媽,照顧您是應該的。"
小芳工作更忙了,醫院合併重組,她經常要加班到深夜。
回到家,看到我和她媽相處融洽,眼裡滿是感激:"老李,虧了有你。"
我知道,這是她的愧疚,也是她的信任。
二〇〇九年冬天的一個傍晚,醫生告訴我們岳母時日不多了。
"糖尿病併發症已經侵蝕了她的全身器官,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蹟。"醫生低聲對我們說。
病床上的岳母憔悴得像秋天的落葉,握著小芳的手,眼中含淚:"我想見見小軍,就一面..."
那一刻,我和小芳的心都碎了。
我們嘗試過各種方法聯繫小軍,通過他的老同學,通過親戚,甚至找到了他曾經工作過的公司。
得知的消息是,小軍早已辭職創業,據說去了南方。
"明子,我沒能等到軍兒回來..."岳母在病床上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我握著她布滿皺紋的手,哽咽道:"您別急,他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那些日子,我幾乎不敢離開岳母的病房,生怕她突然離去。
我給她讀報紙,給她講外面的世界,給她描述窗外的陽光有多明媚。
小芳請了假,也整日守在病床前,眼睛哭得通紅。
"媽,您放心,我和老李會好好過日子的,您別操心了。"小芳撫摸著母親的額頭,聲音顫抖。
岳母走的那天,窗外飄著小雪。
她走得很平靜,像是睡著了一樣,只是眼角掛著一滴未乾的淚。
那淚水,是為未能再見兒子一面的遺憾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這一輩子,最苦的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最痛的莫過於親人陰陽兩隔。
按照岳母的心愿,我們沒有大辦喪事,簡單地為她辦了告別儀式。
花圈不多,來的人也不多,大多是街坊鄰居和醫院的同事。
正當我們準備將岳母的骨灰安放在公墓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第三天清晨,門鈴突然響起。
打開門,一個消瘦的男人站在門口,眼睛布滿血絲,正是小軍。
沒等我開口,他就劈頭蓋臉:"聽說我媽去世了?遺產怎麼分?"
我攥緊了拳頭,心頭火起。
六年不聞不問,現在倒惦記起遺產來了。
"你媽才走三天,你就來問遺產?"我強忍怒火,聲音低沉。
小軍冷笑一聲:"我知道你們心裡怎麼想,但那是我媽,她的東西,我有權知道。"
小芳從房間出來,看到弟弟,眼淚就下來了:"軍兒,媽走的時候,一直念叨著你..."
小軍像是沒聽見,徑直走進屋內,環顧四周:"房子歸你們了,那媽的存款呢?那套老房子賣了多少錢?"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知道這六年我們是怎麼過來的嗎?你知道你媽臨終前多想見你一面嗎?"
小芳拉住我,搖搖頭。
氣氛凝固得像冬天的冰。
小軍掙脫我的手,冷冷地說:"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覺得我不孝順,但你們不知道我這些年過得有多難!"
"難?有什麼難的?難道比照顧一個病人六年還難嗎?"我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小軍的臉漲得通紅:"我創業失敗了,欠了一屁股債,我不敢回來見媽,我怕她失望..."
小芳嘆了口氣:"媽從來不在乎這些,她只想見你一面..."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人都走了..."小軍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幾分哽咽。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屋內的空氣凝重得令人窒息。
晚上整理岳母遺物時,我們發現了一個舊筆記本,封面上印著一朵梅花,那是岳父臨終前送給她的禮物。
那是岳母的日記,裡面全是對小軍的思念和諒解:
"兒子又一年沒回來了,他在外面過得好嗎?我不怪他,年輕人有年輕人的路要走..."
"今天是軍兒的生日,我偷偷做了他最愛吃的豆沙包,吃了一個,剩下的都放冰箱里了,也許哪天他突然回來了呢?"
"做了個夢,夢見小軍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姑娘,說是要結婚了,新房子就用那十萬塊錢的首付..."
翻到最後一頁,是顫抖的字跡:"如果軍兒回來,告訴他,媽媽理解他,媽媽永遠愛他,那十萬塊錢是給他結婚用的..."
看到這裡,小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來。
他跪在地上,抱著那本日記,像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家的方向。
"媽,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遍遍地重複著,淚水打濕了日記本的封面。
那一刻,我和小芳也淚流滿面。
原來,愛一直都在,只是我們有時候看不見它的模樣。
第二天是岳母的葬禮,簡單而肅穆。
小軍站在靈堂前,手捧母親的遺照,眼眶紅腫。
他向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碰在冰冷的地面上。
"媽,兒子來晚了..."他的聲音哽咽,身體不住地顫抖。
小芳拿出一本相冊,裡面全是這六年我和岳母的點點滴滴:我推著岳母去公園曬太陽,給她剪指甲,陪她下棋,為她過生日...
"這些年,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小芳輕聲說,眼淚無聲地滑落。
相冊最後一頁,是岳母住院前我們全家的合影,她坐在中間,滿臉慈祥。
照片角落裡,有一個空白的位置,那是留給小軍的。
小軍的肩膀抖動起來,再次跪在岳母遺像前:"媽,對不起...我不是個好兒子..."
葬禮結束後,我們回到家中,屋子裡靜悄悄的,彷彿岳母的氣息還在角落裡遊盪。
小軍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那本日記,沉默不語。
我倒了杯熱茶給他:"喝點水吧,你媽走得安詳,沒有痛苦。"
他接過茶杯,手微微發抖:"姐夫,這些年,辛苦你了..."
我搖搖頭:"你媽待我如親子,我照顧她是應該的。"
"那十萬塊錢..."小軍欲言又止。
小芳插話道:"媽留給你的錢都在銀行,本金加利息,大概十二萬左右,戶頭密碼是你的生日。"
小軍愣住了:"你們...沒動過那筆錢?"
"那是你媽的心愿,我們怎麼會動?"我平靜地說。
小芳補充道:"這些年媽的醫藥費,都是我們自己掏的,那錢媽說是給你結婚用的,我們不能違背她的意願。"
小軍的眼淚又流下來了:"我不配...我真的不配..."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媽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見你一面,現在她在天上,一定看到了你,她會安心的。"
小軍哽咽著點點頭,然後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我這些年的照片,本來想等我成功了再拿給媽看的..."
我們打開信封,裡面是小軍這些年的經歷:他去過深圳、上海,做過業務員、送過外賣,創過業、失過敗。
有他在工地上滿身塵土的照片,有他和同事聚餐的照片,也有他在醫院病床上打點滴的照片。
"我一直想讓媽為我驕傲,可我什麼都沒做成..."小軍自嘲地笑笑。
小芳抱住弟弟:"媽從來不在乎這些,她只在乎你是否平安、健康。"
窗外,雪停了,太陽透過雲層,灑下溫暖的光芒。
我想起岳母常說的一句話:"人這一輩子,錢財乃身外之物,唯有親情才是過冬的棉襖。"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講述著各自這些年的經歷。
小軍說他創業失敗後,欠了一屁股債,躲債躲得到處跑,不敢聯繫家人,怕連累我們。
"我本想等還清債務,有出息了再回來見媽的,沒想到..."他的聲音哽咽了。
小芳握住弟弟的手:"媽知道你有苦衷的,她從來沒有怪過你。"
我起身去廚房,熱了三碗餃子,那是岳母生前最愛做的食物。
"來,吃點東西吧,這是你媽包的餃子,她走前特意留在冰箱里的。"我把餃子端上桌。
小軍看著碗里的餃子,眼淚又下來了:"媽包的餃子,我已經六年沒吃到了..."
我們默默地吃著餃子,每一口都彷彿能嘗到岳母的愛。
第二天清晨,小軍要離開了。
"姐,姐夫,我還有些事要處理,過段時間再來看你們。"他站在門口,猶豫著說。
小芳點點頭:"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隨時聯繫我們。"
我遞給他一個盒子:"這是你媽的遺物,她一直留著給你的。"
盒子里有一塊舊手錶,是岳父當年的結婚紀念物;還有一本存摺,裡面是那十萬元;更重要的是,有一封信,是岳母在生前寫給小軍的。
"軍兒,媽知道你有自己的難處,不管你遇到什麼困難,媽都理解你。媽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健康、快樂。如果有一天你回來了,記得多陪陪你姐姐和姐夫,他們對媽很好,就像親生兒子一樣..."
小軍捧著信,淚如雨下。
他跪在地上,對著我和小芳磕了一個頭:"謝謝你們這些年對媽的照顧,我欠你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我連忙扶起他:"別這樣,我們是一家人。"
小芳抱住弟弟:"以後常回家看看,媽在天上會高興的。"
小軍重重地點頭:"我會的,我一定會的。"
雪又下起來了,我們肩並肩走出樓道。
小軍回頭看了看這個他離別已久的家,眼中滿是不舍與悔恨。
我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有空常聯繫。"
他點點頭,轉身走進雪中,背影看起來不再那麼消瘦和孤單。
墓碑前,三個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回家的路上,小芳挽著我的手:"老李,這些年辛苦你了。"
我笑笑:"傻話,那是我媽。"
是啊,那是我媽。
血緣也許重要,但責任和愛,有時候比血緣更厚重。
岳母離開已經半年了,小軍每個月都會回來看我們,帶些水果、補品。
他找到了新工作,開始還債,生活慢慢步入正軌。
有時候,我會夢見岳母,她站在遠處,笑盈盈地看著我們一家人團聚的場景。
人世間最珍貴的,不是金錢,不是地位,而是那些陪伴與守候。
窗外的雪化了,新的一年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