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是你的,命是我的,我不配過問,是嗎?"我放下筷子,看著妻子冷漠的臉。
屋裡的老式電扇呼呼轉著,牆上掛著的日曆顯示是1997年的夏天,那是我和趙麗婚姻的第五個年頭。
我叫陳建國,1992年春天,成了趙家的上門女婿。
在北方這個縣城,這個身份就像是額頭上的烙印,讓人抬不起頭,走路都得彎著腰。
街坊鄰居見了我,總是意味深長地喊一聲"小陳",那語氣里暗含的揶揄,我心知肚明。
我原是縣紡織廠的一名普通技術員,每天和紡織機打交道,指尖磨出厚繭,卻也樂在其中。
趙麗是廠里會計科的姑娘,皮膚白皙,說話輕聲細語,在車間里經常能看見她抱著賬本匆匆走過。
那時候,廠區的大喇叭每天中午都會播放《今天是你的生日》《鄉戀》這樣的歌,我和趙麗就是在一次廠區露天電影會上認識的。
她家條件在當時算是不錯的,父親趙樹林是建築公司的工程師,家裡有固定電話,還有一台嶄新的彩電。
她母親在百貨公司上班,經常能買到緊俏的商品,家裡來客人時總能拿出好煙好茶。
想當年我第一次登門拜訪,趙樹林就一眼看穿了我的底細,眉頭緊鎖,手裡的煙灰撣得特別勤,那是滿心的不滿。
我家境貧寒,父親是農民,因病早逝,母親一人拉扯我和弟弟長大,常年勞作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
弟弟那會兒剛上初中,家裡全靠我這個當哥的給撐著。
趙麗卻不在乎這些,反倒是我的手藝和為人讓她動了心。
戀愛時她曾笑著說:"建國,我看人很準的,你是能成大事的料。"
我們相愛半年後,她堅持要我入趙家門。
趙家父母起初死活不同意,趙母甚至放出話來:"寧可閨女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讓她受委屈嫁給窮小子。"
鄉下人都講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有男人倒插門的道理?
可拗不過趙麗的堅持,趙家父母最終鬆了口,條件是必須我陳建國上門,絕不能讓女兒改姓陳。
婚禮簡簡單單,沒有婚車,只在廠里食堂擺了十幾桌酒席。
那天我穿著借來的西裝,手足無措地給親朋好友敬酒,耳邊儘是些酸溜溜的話:"小陳啊,以後可得好好孝敬丈母娘啊!"
"趙家姑爺來了,快給遞煙!"
混跡在笑聲中,我的笑容有些僵硬,但心裡卻暗暗發誓:一定要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婚後我們住在趙家的三居室里,表面看起來光鮮,實則暗流涌動。
我每天早出晚歸,加班加點,想在廠里站穩腳跟,提高收入。
趙母每次買菜回來,總要當著我的面念叨:"今天又漲價了,一家人的嘴等著吃呢。"
趙父倒是不吱聲,抽著煙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但那眼神里的審視從未減輕過。
我把每個月的工資如數上交給趙麗,只留三十塊錢做零花,卻還是聽到趙母在廚房裡抱怨:"幹個技術員,連科長都不是,拿那幾個錢有啥用?"
趙麗這時會走過來,輕輕握住我的手:"別在意,她就這脾氣,嘴上不饒人,心裡還是疼你的。"
我深吸一口氣,繼續咬牙忍著,心想時間會證明一切。
九十年代中期,國企改革浪潮席捲全國,很多工廠不景氣,裁員風聲四起。
我們廠也不例外,一張大字報貼在公告欄上,上面列了要裁撤的人員名單。
那天,我站在嘈雜的人群中,手心冒汗,目光緊盯著那些名字,生怕看到自己的。
幸好,因為技術過硬,我不僅保住了工作,還被調去新成立的技術部門。
那年月,"下崗"成了最可怕的詞,不少同事接到通知書後,當場癱坐在地,嚎啕大哭。
回到家,趙麗驚喜地摟住我:"建國,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
趙父罕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陳,有點本事。"
我苦學鑽研,熟悉了從國外引進的新設備,很快站穩腳跟,工資也從最初的四百多漲到了兩千多。
家裡的氛圍似乎也隨著我收入的增加而緩和了些,趙父偶爾會跟我聊兩句工作上的事,趙母做菜時也會多給我夾一筷子。
我開始每月寄五百元給鄉下的母親,這在當時已是不小的數目。
母親總在電話里心疼地說:"建國啊,你自己也不容易,別老惦記家裡。"
我卻堅持道:"娘,這是我應該做的,您安心養老就好。"
轉折發生在1997年深秋的一天,廠里開完會,我接到鄉下鄰居打來的電話,說母親突然病倒了。
那會兒農村還沒有幾家裝電話,鄰居是特意跑到鄉政府打的長途。
我連夜搭車回老家,看到躺在土炕上臉色蒼白的母親,心如刀絞。
大夫說是肺部感染,需要住院治療,預估費用得三四千元。
當時農村合作醫療還不完善,醫藥費基本靠自己掏。
我把母親送到縣醫院,繳了兩千元住院押金,心裡卻有些忐忑。
這筆錢是從我和趙麗的共同存摺上取的,按理說結婚後錢都是兩人的,但我知道趙麗對這筆錢有自己的打算。
果然,回家後的當天晚上,趙麗翻開存摺,發現少了兩千元,臉色立刻變了。
"你怎麼能拿這麼多?"她質問我,聲音裡帶著顫抖。
"我媽病了,需要錢看病。"我低聲解釋道,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
"每個月給五百還不夠?那是咱們的積蓄!你掙的錢是我們小家的,不能老往外送!"她氣得臉色發白,手指緊緊攥著存摺。
"她是我親媽啊,生病了難道不管?"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那也不能動用家裡的積蓄!那是我們將來的房子錢!要是你媽住個院把錢全花光了,咱們住什麼?一輩子在我爸媽家裡嗎?"趙麗瞪大了眼睛,"你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了?進趙家門,就得守趙家規矩!"
這句話像一把刀,深深扎進我心裡。
五年來的委屈一下子翻湧上來,像山洪爆發般衝垮了我所有的忍耐。
"什麼趙家規矩?就是把我當牛做馬,連照顧生病的親媽都不行?"我從未這樣對趙麗說過話。
"你..."趙麗被我突如其來的反抗震住了,一時語塞。
趙父聽到爭吵聲從房間出來,冷笑一聲:"怎麼?現在翅膀硬了,敢頂嘴了?別忘了當初是誰高攀誰!"
"爸!"趙麗慌忙拉住父親的袖子。
我默默收拾了幾件衣服,拿上工作證和一些現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
初冬的寒風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但也順便吹乾了眼角的濕潤。
我住進單位宿舍,每天下班後就去醫院照顧母親。
母親病床前,我握著她粗糙的手,感受著上面的老繭,想起她含辛茹苦把我撫養大的艱辛歲月。
"兒啊,你和媳婦吵架了?"母親虛弱地問,眼中滿是關切。
"沒事,工作忙,住廠里方便點。"我撒了謊,不想讓她擔心。
"你騙不了我,我看得出來。"母親嘆了口氣,"是不是為了給我看病的錢?"
我沉默不語,母親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建國啊,你這個上門女婿不好當,我知道。"她拉著我的手,聲音哽咽,"要不我出院吧,別花那麼多錢了。"
"別胡說!"我急忙打斷她,"您好好養病,錢的事不用操心。"
同事老王來醫院看望母親,帶了水果和補品。
晚上,他拉我去醫院對面的小館子喝酒。酒過三巡,我把憋在心裡的苦水全倒了出來。
"建國啊,當上門女婿不丟人,丟人的是失去了尊嚴。"老王拍著我的肩膀說,"你這麼能幹,幹嘛非得受這份氣?"
"可我還能怎麼辦?"我苦笑道,"結了婚就是一家人,哪能說走就走。"
"咱們紡織廠雖然不景氣,但你知道不,廠里正籌備成立合資企業,聽說是和香港那邊合作的,我看你技術好,肯鑽研,推薦你去干吧。"老王神秘地壓低聲音。
"真的?"我眼前一亮。
"千真萬確!"老王一拍桌子,"關鍵是待遇好,聽說能拿到外企工資,比咱們廠高好幾倍呢!"
機會來得突然,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
第二天,我就去找了老王推薦的人,填表遞交了申請。
通過筆試和面試後,我成為了合資企業的第一批員工。
而趙麗,在母親出院後來找過我幾次,但我已下定決心要過有尊嚴的生活。
"建國,你到底想怎樣?"一次在廠門口,趙麗攔住我,眼圈發紅。
"我想清楚了,咱們先分開冷靜一段時間吧。"我平靜地說。
"是不是...有別人了?"她猶豫著問。
"沒有。"我搖搖頭,"我只是覺得,婚姻里需要平等和尊重。"
"那你媽怎麼辦?"
"我會照顧好她,這是我的責任。"
趙麗低下頭,沒再說什麼,只是轉身離去時的背影顯得格外孤單。
我在郊區租了間小屋,把康復後的母親接來同住。
兩室一廳的小房子雖然簡陋,卻是我們溫馨的港灣。
母親很快適應了城裡的生活,每天早起做飯,然後去附近的小公園和其他老人聊天,日子過得還算愜意。
我在合資企業從基層做起,每天加班到深夜,餓了就啃速食麵,困了就趴在辦公桌上打個盹。
外資企業的工作節奏快得令人窒息,但也給了我更多學習和成長的機會。
半年後,我憑藉技術專長和勤奮,被提拔為生產主管,月薪翻倍,達到了六千多元。
那個年代,這樣的收入已經算是相當可觀了。
母親看著我忙碌的樣子,常心疼地說:"兒啊,別太拚命,身體要緊。"
我卻樂在其中:"娘,我現在乾的活是我喜歡的,而且有盼頭,跟以前不一樣。"
每當看到母親安詳的睡顏,我就感到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這一年裡,我省吃儉用,攢下了不少錢。
1998年春天,縣城開始進行房改,單位職工可以優惠價格購買公房。
我抓住機會,湊夠了首付,在新開發的小區買了套兩居室。
那個年代能有自己的房子,已經是很大的成就了。
搬家那天,幾個同事來幫忙,熱熱鬧鬧地忙活著。
我從舊沙發底下翻出一張黑白照片,那是我和趙麗結婚時拍的,她穿著白色婚紗,笑靨如花,而我西裝革履,神情略顯拘謹。
看著照片,恍如隔世,一時百感交集。
突然,門鈴響了,打開門,趙麗站在門口,她瘦了許多,眼圈發紅。
"建國,我..."她欲言又止。
我示意她進屋,給她倒了杯水。
房間里只有簡單的傢具,卻散發著新家的氣息。
"聽說你現在在合資企業當主管,挺好的。"她低著頭說。
"嗯,工作還行。"我平靜地回答。
屋子裡一時安靜下來,只聽見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
"我爸媽...他們後悔了,說不該那樣對你和阿姨。"她抬起頭,眼裡含著淚水,"我也錯了,我太在乎父母的看法,忘了咱們是一家人。"
我沉默良久,想起這些年的點點滴滴。
那些歡笑與淚水,爭吵與和好,都如過電影般閃現在腦海。
趙麗其實對我很好,從戀愛時就一直支持我,鼓勵我,只是在家人面前不夠堅定。
我們之間的問題,或許並非不可調和。
"麗子,我不在乎'上門女婿'這個稱呼,但我在乎的是平等和尊重。"我直視她的眼睛,"我可以照顧你和你的家人,但我也有責任照顧我的母親。"
"你能原諒我嗎?"她哽咽著問。
"不是原諒的問題,而是我們需要共同面對。"我遞給她一張紙巾。
"我明白了,"她擦乾眼淚,握住我的手,"建國,咱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們談了整整一個下午,陽光從西邊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為我們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
最終,我同意給這段婚姻一個新的開始,但提出了自己的條件:我們搬出趙家,住在我新買的房子里;家庭收入由我們共同管理;我每月固定一部分錢照顧母親。
趙麗全都答應了,甚至主動提出要和我母親好好相處。
趙家父母來看我們時,趙父顯得十分拘謹,不再是當年那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他主動和我母親攀談,甚至邀請她去自家吃飯。
"阿姨,以前是我不懂事,對不住了。"趙父難得地放下架子,誠懇地說。
母親寬厚地笑笑:"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大家和和氣氣的多好。"
慢慢地,兩家人的關係緩和了。
趙母有時會給我母親送些自己腌制的鹹菜,母親則會教趙母一些農村的家常菜做法。
兩位老人甚至開始一起去公園跳廣場舞,成了忘年交。
我和趙麗的關係也逐漸回暖,不再為錢的事情爭吵,而是共同規劃未來。
2000年初,我升任部門經理,月收入接近兩萬。
在那個年代,這已經是相當可觀的薪水了,足以讓我們過上體面的生活。
我買了輛桑塔納轎車,那時候有私家車的人還不多,常常引來羨慕的目光。
鄰居們再看到我時,眼神中的揶揄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尊重和讚許。
同年秋天,趙麗懷孕了,我們的兒子在臘月里出生,取名陳明遠,寓意光明遠大。
看著妻子懷裡的嬰兒,紅彤彤的小臉蛋,皺巴巴的小手,我心中充滿感激。
這個家,是我們共同打造的港灣,經歷了風雨,才更顯珍貴。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家,發現趙麗和母親在廚房忙碌,桌上擺著一桌豐盛的菜肴。
金黃的紅燒鯉魚,爽口的青椒土豆絲,香噴噴的蒸雞蛋,還有母親最拿手的農家燉菜。
"今天什麼日子?"我好奇地問,同時注意到母親和趙麗臉上神秘的笑容。
趙麗神秘地笑著,遞給我一個紅色的信封。
打開一看,是筆一萬元的存款。
"這是我存的錢,想拿來給阿姨買些補品,還有給她老家翻修房子用。"趙麗認真地說,"這些年,是她教會了我什麼是真正的家人。"
母親在一旁抹著眼淚,趙麗扶著她的肩膀。
那一刻,我感到無比溫暖,彷彿所有的付出和堅持都得到了最好的回報。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
2002年,我被提拔為公司副總經理,負責整個生產部門。
這一年,我們添置了不少傢具電器,裝修了新房,還給兒子報了早教班。
趙麗辭去了廠里的工作,專心照顧家庭和孩子。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期間,我也沒有忘記回報社會。
我捐資助學,幫助鄉下的貧困學生;出資為村裡修路,改善老家的基礎設施。
這些舉動得到了鄉親們的讚許,也讓我感到一種充實和滿足。
多年後的一個周末,我們一家人和趙家父母一起去郊外野餐。
兒子已經上小學了,在草地上奔跑,充滿活力。
兩位老人坐在樹蔭下閑聊,享受著天倫之樂。
趙麗挽著我的手漫步在小溪邊,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建國,還記得我們最困難的那段時間嗎?"她突然問道。
"記得,那時我們差點失去彼此。"我輕聲回答。
"你知道嗎?那次你走後,我爸找我談話,他說他錯了。"趙麗靠著我的肩膀,"他說真正的男子漢不在於是不是上門,而在於能否擔當起一個家的責任。"
"是嗎?"我有些驚訝。
"嗯,他還說,看到你這些年的變化,他對你刮目相看了。"趙麗微笑著,"他說自己年輕時也吃過苦,但從沒想過你會走得比他更遠。"
夕陽的餘暉灑在我們身上,遠處兩位老人正逗著孫子開懷大笑。
曾經的矛盾已化作雲煙,留下的是相互理解與尊重。
"建國,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想當個有出息的人,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趙麗輕聲說。
"現在,你做到了。"
我握緊妻子的手,心中感慨萬千。
從當年那個低著頭走進趙家門的上門女婿,到如今能夠昂首挺胸的一家之主,我走過了一條艱難卻值得的路。
生活給了我們考驗,也給了我們成長的機會。
在那個充滿變革的年代,我們的故事只是千千萬萬普通中國家庭的一個縮影。
改革開放的浪潮讓很多像我這樣的普通人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而我們也在這個過程中重新定義了家庭和愛情的意義。
回望過去,我不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和堅持。
正是那些困難和挫折,鑄就了今天的我,也讓我和趙麗的感情更加深厚。
"其實,家不是看誰進了誰的門,而是兩個人攜手搭建的避風港。"我對趙麗說,心中充滿感激。
她靠在我肩上,笑得溫暖而滿足。
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傳統與現代碰撞融合,家庭的意義也在不斷被重新定義。
無論是誰進了誰的門,真正重要的是彼此尊重、共同擔當、相互扶持。
這或許就是家,最本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