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陽光斜斜地照進老舊小區,林秀蘭坐在陽台的藤椅上,膝蓋上鋪著磨得起球的毛線毯,正眯著眼給孫子織小毛衣。樓道里傳來收廢品大爺的吆喝聲,驚得她猛地抬頭,毛線針在指間頓了頓 —— 這已經是本周第三次聽錯腳步聲了。
手機在茶几上震動時,她差點打翻玻璃杯。屏幕亮起的瞬間,「兒子」 兩個字讓她布滿皺紋的眼角突然濕潤。點開對話框,除了一句 「媽,五一回家看您」,還附帶了一份詳細的菜譜:周一大蔥爆羊肉,周二鯽魚豆腐湯,周三梅菜扣肉…… 每道菜名後面都標註著備註,比如 「要小時候的味道」「肉皮多一點」。
「這孩子。」 林秀蘭反覆摩挲著手機屏幕,嘴角的笑意怎麼都壓不下去。她突然想起兒子小時候,總愛趴在廚房門口,眼巴巴看著她炒菜,一邊偷吃案板上的蔥花,一邊嚷著 「媽媽做的飯最好吃」。那時日子雖苦,丈夫走得早,她白天在紡織廠做工,晚上擺地攤賣襪子,可只要兒子捧著碗吃得香噴噴,她就覺得渾身都是勁兒。
第二天清晨五點,林秀蘭就套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圍裙出了門。菜市場的石板路還沾著露水,她在羊肉攤前駐足許久,反覆叮囑老闆:「給我挑塊肥瘦相間的,我兒子最愛吃帶脆骨的。」 拎著沉甸甸的菜籃子往回走時,她特意繞去街角的點心鋪,買了半斤兒子從小就愛的棗泥酥。
接下來的日子,林秀蘭的生活徹底被菜譜填滿。她把珍藏多年的菜譜本翻出來,用紅筆在對應頁碼畫上星星;為了熬出奶白色的魚湯,她凌晨三點就去魚市挑選活蹦亂跳的鯽魚;梅菜扣肉的肉皮要先煮後炸,油花濺在手上燙出小泡,她卻哼著小曲兒繼續翻動鍋鏟。
「林大姐,又在忙啥好吃的?」 對門王嬸探頭張望。
「我兒子五一回來!」 林秀蘭舉起手機,像展示珍寶似的給王嬸看菜譜,「你看,他連想吃啥都列好了。」
王嬸笑著點頭,可等她轉身,林秀蘭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嘆息。她知道小區里那些老太太私下怎麼議論,說她兒子在大城市買了房,卻把老娘扔在這舊樓房裡。但此刻,那些話都隨著窗外的春風散了,她滿腦子都是兒子進門時的場景 —— 或許會像小時候那樣,張開雙臂撲過來,喊一聲 「媽,我想死你了」。
然而,四月的風漸漸燥熱起來,林秀蘭的期待卻開始蒙上陰影。先是原定 4 月 30 日的航班,陳遠說臨時有個重要會議,改成了 5 月 1 日中午到。她把已經做好的梅菜扣肉放進冰箱,又重新燉了一鍋排骨,等著兒子下飛機能吃上熱乎的。
5 月 1 日清晨,林秀蘭特意換上了過年時買的紅色羊毛衫,站在鏡子前反覆整理頭髮。茶几上擺著剛泡好的碧螺春,熱氣裊裊升騰。可時針指向十二點,手機依然沒有動靜。她攥著手機在客廳踱步,每隔五分鐘就刷新一次航班動態,直到下午三點,終於等來陳遠的消息:「媽,項目出了問題,實在走不開,下次一定回。」
廚房裡,燉了三個小時的排骨還在咕嘟作響,香氣瀰漫整個屋子,卻像一記耳光,打得林秀蘭眼眶發酸。她盯著手機里的菜譜,突然發現那些備註的小字變得刺眼 —— 原來所謂 「小時候的味道」,不過是兒子記憶里的幻影,而她還傻乎乎地守著這些幻影,在油煙里耗費了無數個日夜。
暮色漸濃,林秀蘭機械地將飯菜裝進保鮮盒。窗外傳來鄰居家的歡笑聲,混著電視機里五一晚會的熱鬧音樂。她摸著冰涼的門把手,第一次覺得這間住了二十多年的屋子如此壓抑。冰箱里塞滿的食材,此刻成了最鋒利的諷刺。
深夜,林秀蘭蜷縮在沙發上,手機屏幕的冷光照亮她通紅的眼眶。菜譜還躺在聊天記錄里,可她再也沒有勇氣點開。原來有些等待,就像織毛衣時突然斷了的線,無論怎麼續,都接不回最初的模樣。
五一過後的清晨,陽光依舊準時爬上窗檯,卻照不暖林秀蘭的心。冰箱里塞滿的食材像沉默的控訴者,鯽魚的眼睛泛著灰白,蔫黃的菜葉耷拉在保鮮盒邊緣,連精心炸制的梅菜扣肉,在反覆加熱後也失去了誘人的光澤。她機械地拉開冰箱門,冷氣撲面而來,恍惚間,那些為兒子準備飯菜的日日夜夜,都化作了徹骨的寒意。
手機在餐桌上震動,是兒子陳遠發來的消息。林秀蘭盯著屏幕上 「媽,下次一定補上」 的字樣,手指懸在鍵盤上方許久,最終只是將手機倒扣過去。過去的二十年,她聽過太多 「下次」—— 下次過年一定回家,下次生日陪您過,下次帶您去旅遊…… 這些承諾像肥皂泡,在現實面前一觸即破。
對門王嬸的敲門聲驚醒了她的思緒。「秀蘭,我包了韭菜餃子,給你送點來。」 王嬸的聲音透著關切。林秀蘭慌忙抹了把臉,強撐著笑容開門。接過熱氣騰騰的餃子時,王嬸瞥見她眼底的血絲,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別太往心裡去,孩子在外面不容易。」
這句安慰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送走王嬸後,林秀蘭倚著門緩緩滑坐在地,淚水終於決堤。她想起兒子高考那年,自己為了給他補營養,每天凌晨四點起床熬雞湯;想起兒子大學開學,她在火車站攥著車票,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站到雙腿發麻也不願離開;更想起丈夫離世後,她一個人扛下所有,白天當紡織女工,晚上擺攤賣襪子,只為了讓兒子能安心讀書。可如今,她的付出在兒子眼中,似乎只配換來輕飄飄的 「下次」。
擦乾眼淚,林秀蘭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翻出壓在箱底的存摺,裡面是這些年省吃儉用攢下的養老錢;又找出塵封已久的行李箱,將幾件換洗衣物和常用藥品塞了進去。她給陳遠發了條消息:「媽出去走走,不用挂念。」 沒等對方回復,便將手機關機,塞進抽屜最深處。
收拾房間時,那本被翻舊的菜譜本掉落在地。林秀蘭撿起它,撫摸著泛黃的紙頁和密密麻麻的筆記,突然笑了。這些年,她把所有的愛與期待都寫進了菜譜,卻忘了自己也曾是個懷揣夢想的少女。當年,她放棄上大學的機會,早早結婚生子,後來又為了兒子,將自己困在這方寸廚房。現在,是時候為自己活一次了。
離開那天,林秀蘭特意去理髮店燙了個新髮型,換上新買的米白色風衣。站在小區門口,她回頭望了望住了二十多年的樓房,陽光灑在斑駁的牆面上,彷彿在與過去告別。她攔了輛計程車,直奔火車站。售票窗口前,電子屏上滾動著各地的車次,她毫不猶豫地買下一張去雲南大理的車票 —— 那是她年輕時就嚮往的地方。
火車緩緩啟動,林秀蘭靠窗而坐,看著熟悉的城市漸漸遠去。車窗外,山巒、田野、村莊如畫卷般展開,春風透過車窗拂起她的髮絲,帶來陣陣自由的氣息。她從包里掏出一本嶄新的筆記本,鄭重地寫下第一行字:「林秀蘭的新生日記」。
另一邊,陳遠直到下班才想起母親的消息。他慌忙回撥電話,卻只聽到關機提示音。打開家庭群,往日母親分享的飯菜照片、養生鏈接早已停更。他翻到那張菜譜,突然發現每道菜的備註里,藏著的都是母親無聲的愛:「要小時候的味道」 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家的溫暖,「肉皮多一點」 是因為他小時候總愛啃肉皮…… 可這些,他竟從未察覺。
深夜,陳遠驅車趕回老家。樓道里漆黑寂靜,他顫抖著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陳舊的飯菜味。冰箱里,那些被遺忘的菜肴早已變質,而餐桌上,母親留下的字條在檯燈下泛著微光:「媽去看世界了,你照顧好自己。」 陳遠攥著字條,淚水滴落在母親的字跡上,暈開一片模糊。
此時的林秀蘭,正站在大理古城的青石板路上。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街邊小店傳來悠揚的民謠,空氣中飄著鮮花餅的香氣。她深吸一口氣,嘴角揚起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這一次,她終於不再是某人的母親,而是她自己 —— 林秀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