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是有香味的。」這是婆母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移居到南洋以前,公公和婆母在海南島胼手胝足地從事農耕,婆母念念不忘的,是當年曝晒稻穀的莫大樂趣。
她憶述,在豐收時節,將滿筐滿籮肥碩的穀子拿去陽光底下曬,穀子攤開一地,金色的陽光落在上面,閃閃爍爍的,像是一地細細碎碎的金子,煞是好看。穀子每隔兩個小時必須翻動弄勻,中午的陽光如狼似虎,兇猛陰毒,大家都不愛這苦差,偏偏婆母非常享受沐浴在陽光里的那種感覺。穀子經過曝晒,會散發出一種蓬勃而又飽滿的馨香,婆母陶醉地說:「我和穀子,都被曬得香香的,好舒服啊!」
到南洋生活以後,婆母一直抗拒不用洗衣機,她認為由洗衣機烘乾的衣服有著機械那一股生澀的味道,很不好聞。大家都覺得她每天用手搓搓洗洗,辛苦不堪,她卻樂在其中。每回在陽光底下把衣服收回來時,她總喜滋滋地說:「這衣服啊,吸收了陽光的香味,又綿軟又清新,穿在身上,人也顯得特別精神。」
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把床褥搬到屋外進行日光浴,秉性幽默的她,繪聲繪色地說道:「陽光啊,就是最好的除蟲劑。只要陽光一鑽入床褥,臭蟲們全都逃回八千里外的老家去啰!」大家都被她臉上自鳴得意的表情逗樂了,至於臭蟲八千里外的老家究竟在哪裡,沒有人探究追問。
婆母是烹飪好手,她烹制的許多食物,都巧妙地引入了陽光的香味。
每年,臘鼓頻催的時候,她便會著手做那令人垂涎三尺的蝦餅了。
做蝦餅,功夫繁瑣。事事講求完美的婆母,把精挑細選的鮮蝦去頭剝殼之後,把含有膏卵的蝦頭滾成濃稠的湯。將蝦肉反反覆復地剁成細細的蝦泥,在蝦泥內加入蝦湯和少許調味品(糖、鹽、胡椒粉、蛋末、食油等),連同木薯粉一起攪拌均勻,蒸熟。擱涼之後,置入冰格冷藏24小時。次日取出,切成薄片。婆母刀工了得,每一片都能精準地切成一厘米的厚度,從無失誤,勝於機器。接下來,就是極其重要的一個步驟了——日晒。
婆母把一片片薄薄的蝦餅整整齊齊地排放在圓圓大大的笸籮上,拿到日頭底下曬。這是非常關鍵的步驟,絲毫輕忽不得。她必須確保蝦餅曬得乾乾透透,一旦守護不嚴,被雨淋濕,便前功盡棄了。至於要曬多久,就得視太陽公公的脾氣了。倘若它笑臉常開,曬個兩三天便足夠了;但是,如果乍陰乍晴,甚至颳風下雨,便得拖上一段長時間了。在曝晒蝦餅這幾天,婆母活得好像一隻警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立馬飛撲到屋外,動作的敏捷,連年輕人也自嘆弗如。婆母養了一隻大白貓,被她溺寵得不成樣子,好吃好住地伺候著,一天到晚懶洋洋地躺在大廳里,像一大塊發酵過度的麵糰,有時我真擔心它會被老鼠活生生地咬死哪!小姑調侃地對婆母說:「養貓千日,用在一朝;你怎麼不叫那隻大肥貓去守護你的蝦餅呢?」 婆母慢條斯理地應道:「我都養你三十多年了,也不見你幫我去守看啊!」小姑被噎得啞口無言,大家笑得前合後仰。嘿嘿,婆母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啊!
吸飽了陽光的蝦餅,乾乾硬硬如同一塊塊被削得薄薄的木片,拿在手上,彈擊有聲。
婆母手勢溫柔地把它們放入沸油里,原本緊繃著臉的蝦餅,在熱油里「吱吱」連聲,迅速膨脹,變成了一片一片白色的花瓣,嬌媚萬分地捲來捲去。
蝦餅一從油里撈起來,大家便迫不及待地湧上前去,搶吃。酥酥脆脆的蝦餅輕輕一咬,「喀啦」一聲,金碎玉裂,蝦的鮮味宛若衝出樊籠的鳥兒一樣,充滿了激情,快樂地在味蕾上翱翔。慢慢地嚼食著時,平淺的甜美漸趨豐富深邃,變成了鐫刻在舌頭上一道絢爛的風景。有人向婆母追討食譜,她雲淡風輕地說:「只要蝦新鮮,調味好,蝦餅自然就好吃。」
其實,真正的答案藏在她內心深處:這些蝦餅里,是附著陽光的靈魂,這樣一種生龍活虎的味道,當然足以勾魂攝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