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逸《一切心法》讀書筆記
宸 濠 之 亂
王守仁成功地平定了寧王朱宸濠的叛亂，朝廷自然要封賞一番。授王守仁南京兵部尚書——這大約相當於投閑置散了。幾個月後再次論功行賞時，王守仁被授爵新建伯，三代並妻子一體追封，子孫世襲，每年祿米一千石，此時距離宸濠之亂的平定已經整整過去了兩年。
雖然這份遲來的封賞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但是跟隨王守人平叛的功臣除武文定以外，一概未被論功。這樣的安排可想而知，會將王守仁置於眾矢之的，彷彿刻意要使他眾叛親離——那些追隨他甘冒矢石的舊部，怕會相信一切功勞都被這位上級長官獨吞了吧。
怎樣對待這樣的封賞，對王守仁而言，忽然變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王守仁在接到封賞以後遞上了一封奏書，說自己不該貪天之功，不配得到獎賞。這看上去既像氣話，又像以退為進，甚至夾帶着一些善意的謊言。
這封奏書羅列了自己不配受封的四條理由：
第一，宸濠之亂圖謀了十數年，敗亡卻不及旬月，這顯然這是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及。
第二，朝廷其實早有謀劃，內閣大學士楊廷和與兵部尚書王瓊運籌帷幄，我不過是被他們安排的棋子罷了。
第三，伍文定、冀元亨等人（奏書在此詳細列舉了一眾功臣的名字），都是真正為平判賣命的英雄，但聽說記功文冊多被刪削，以至眾多功臣得不到應有的賞賜，我卻獨自得到封賞。這不等於是冒領下屬的功勞嗎？
第四，我所做的不過是盡了臣子的本分，封賞實屬不必。
奏疏最後說願陛下收回成命，讓我退休回家贍養老父親吧。——《辭封爵普恩賞以彰國典疏》
朝廷呢，對此的答覆是「所辭不允」，對其他問題則避而不談。官場的太極拳就是這樣讓人無奈。於是王守仁又寫了一封詞真意切的奏疏，簡直就是在哀求了。
當初為了平判，表面上雖然以忠義名節激勵三軍，實則是以高官厚祿的封賞邀買人心，自己開了那麼多的空頭支票，倒不是存心誆騙，而是以為功成之後朝廷自然會論功行賞，誰知道竟然只賞自己而不及眾人了。這讓王守仁有何面目面對那些被自己誆騙來賣命的人呢？與其如此，倒不如連自己也一併不受封賞得好。
但是這種態度很犯官場的忌諱：試想朝廷真的准奏，連王守仁的封賞一併削除的話，人們只會積怨於朝廷，對王守仁的感情越發深厚了。這自然是朝廷不願看到的。忠臣理應為君主分憂，有主動背黑鍋的義務。如果朝廷真的不願封賞眾人，忠臣要做的就是坦然接受自己的那份封賞，使所有人的怨懟情緒集中在自己身上。
共同的戰鬥經歷最能使人結成牢固的袍澤情誼，而王守仁精明的政敵們只用了一次封賞便輕鬆瓦解了這個在戰鬥中形成的「王守仁反動集團」，手段是何等的高明啊！
政治就是這樣殘酷，人一旦踏入政壇，樹敵幾乎是必然的事。譬如蘇軾，只因為和舊黨元老淵源深，所以哪怕他什麼事情都不做，什麼意見都不講，也自然會被當做舊黨的一員成為新黨的敵人。士大夫一旦失去權柄和盟友，能否善終除了運氣，就要看政敵的心胸和手段了。
官場規則：在敏感事件上總要有明確的表態才好。就算有可能站錯了隊，至少還有賭對的機會，盟友之間的關係也會因此得到鞏固和強化。不表明不表態，看似明哲保身，其實反而會被正反雙方一同嫉恨。不表態也是一種表態，從功利角度來看，這往往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思 田 之 亂
嘉靖六年五月，朝廷發來任命，委派王守仁以南京兵部尚書原職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去廣西平定思恩、田州的叛亂。
六月，王守仁上疏推辭。主要意思有以下幾點：
第一，宸濠之亂以來，自己屢遭讒言，朝不保夕。
第二，對於陛下的任何差遣我都義不容辭，但身體情況不允許。自己死於兵甲事小，耽誤國家大事體大。
第三，兩廣之變不過起於土官仇殺，並不是盜匪叛亂那般危急，姚鏌老成持重，一時失利，只是兵家常事，多給他一點時間就好了。
第四，我只是一介書生，以前的戰績純屬僥倖，我自問才幹不及姚鏌，對兩廣軍務也不了解，如果讓我和姚鏌合作，一旦有了意見分歧，反而會限他的發揮。
第五，用兵之道必須有一名主帥獨裁專斷。陛下不如專任姚鏌委以全權。
第六，朝廷用人不貴其有過人之才，而貴其有事君之忠。如果只有過人之才而無事軍之忠，那麼他的才幹只會用來為自己謀利。
朝廷對此做出了標準解讀，你既然說不方便和姚鏌合作，那讓他致仕，你王守仁上。
王守仁對姚鏌確實有些看法，他認為這一場思、田之亂正是肇端於那些有才幹貪功賞的官僚。所以越有才幹的官員越有生事的動機，因為事端越多，事態越大，自己立功的前景就越好。如果一味清凈無為與民休息，自己又該拿什麼政績來邀功請賞呢？這就是思、田之亂的原因所在，也是古往今來諸多社會亂象的原因所在。
玩火者總有自焚的概率，被自己挑起來的事態總有大到自己無法收拾的時候。
朝廷讀懂了王守仁的意思，果斷令姚鏌致仕，給王守人專征全權。以南京兵部尚書原職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提督兩廣、江西、湖廣四省軍務，聖旨說得明白催的急促：姚鏌已經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滿滿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嘴臉。
嘉靖六年十一月，王守仁抵達廣西梧州，迅速將思、田之亂理出了頭緒。不給前任留臉面。首先就將姚鏌從各地調集的幾萬軍隊遣散，只留下幾千人，解除備戰狀態。將行營搬到與思、田僅一步之遙的南寧。然後匪首求見向王守仁訴說官逼民反的苦衷，懇求寬恕。王守仁坦然受降，並將盧王二匪首在軍門前杖責一百。宣諭說：受降赦罪是朝廷好生之仁，杖責一百是人臣執法之義。既要立德也要立威，通通寬赦會造成「殺人放火金腰帶」的範例。
王守仁在《奏報田州、思恩平復疏》里說：治夷之道，宜順其情。原本一場兵連禍結曠日持久的災禍就這樣被輕易化解了。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然而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守仁剛破賊便在兩廣大力開展文教事業，他認為只有推行儒家教化，統一意識形態，才能做到長治久安。
平 瑤
王守仁受命平定思、田之亂，了事之後交差請辭致仕回鄉，這是最常規的做法，也一定是朝廷里的那些猜忌者最樂意見到的。而兩廣官民卻覺得王守仁是平定另外一處「瑤賊」的最後希望。
這一次王守仁再次祭出了「奇襲」的大招，迅速平定瑤民的叛亂。總動員兵力不過八千，歷時三個月，斬首三千餘。百餘年不治的「瑤賊」就這樣輕易化解了。這場勝利在戰術上說，即「事舉而遠近不知有兵興之役，敵破而士卒莫測其舉動之端」。
以王守仁此時的資歷名望，加上新近的戰功，入閣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但王守仁在兩廣忙着善後，勿使瑤賊再有復判機會，朝廷那邊卻讒言四起。
任何一個組織只要賞功罰過失了標準，甚至對與錯都失了標準。凝聚力也就會以害駭的速度瓦解了。
對於平瑤的獎賞是：賞銀五十兩，紵絲四表裡，布政使買辦羊酒送用。時年五十五歲的王守仁早已雲淡風輕，不在意朝廷的態度了。皇帝的冷漠也好，朝臣的猜忌也好，都比不上他在兩廣的陰濕氣候里，日益加深的病情。
在沒有接到聖旨的情況下。王守仁徑自乘舟返鄉。嘉靖七年十一月月二十八日晚，泊舟青龍鋪，翌日招來弟子說：吾去矣。學生問有何遺言？王守仁淡淡回答道：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不多時瞑目而逝，享年五十七歲。
尾 聲
桂萼等人細數王守仁處置田州事宜失當，擅離職守。平定宸濠之亂時，軍紀不檢，奏捷多偽。最要緊的是說：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禁邪說以正人心。
最後廷議的結論是：保留王守仁新建伯的爵位，但不準世襲。欽定陽明心學為偽學，自此嚴令禁止。這就算是朝廷對王守仁的蓋棺定論了：為人沽名釣譽，為官功過參半，為學反動至極。
世宗皇帝帶着對王守仁及其學術的不滿離開了人世，繼位的穆宗皇帝終於發佈了平反昭令，追贈王守仁為新建侯，定謚「文成」。明神宗萬曆十二年，王守仁的牌位被迎入孔廟，從祀孔子。這是中國儒者所能獲得的最高榮譽了，而此時陽明心學則早已風行天下。
2022.7.1 於三里河
有空了想寫一篇「文人謚號」，數數古往今來有多少「文」字輩的大腕兒，比如歐陽文忠公，蘇文忠公，范文正公，曾文正公，還有本文的王文成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