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很遠的路,吃了很多的苦,才將這份博士學位論文送到你的面前。二十二載求學路,一路風雨泥濘,許多不容易。如夢一場,彷彿昨天一家人才團聚過。”
這是中國科學院自動化所一篇博士論文致謝部分的開頭。作者黃國平在博士論文致謝里回顧了自己如何走出小山坳,與命運抗爭的故事。
致謝並不長,卻因為情感真摯在網上走紅,引發熱議。
短短兩頁紙,已然寫盡了半生拼搏,淬滿了血與淚,志與堅,看得人感慨萬千。
黃國平稱自己為鄉下娃,但在貧窮之外,命運更是殘酷地奪走了所有溫情。他在文中寫道:
“出生在一個小山坳里,母親在我十二歲時離家。父親在家的日子不多,即便在我病得不能自己去醫院的時候,也僅是留下勉強夠治病的錢後又走了。我十七歲時,他因交通事故離世後,我哭得稀里糊塗,因為再得重病時沒有誰來管我了。同年,和我住在一起的婆婆病故,真的無能為力。她照顧我十七年,下葬時卻僅是一副薄薄的棺材。另一個家庭成員是老狗小花,為父親和婆婆守過墳,後因我進城上高中而命不知何時何處所終。”
但命運對他實在太殘忍,痛失所有親人後,連後來遇到的恩師和師母都沒能親眼看到他實現大學夢:
“如兄長般的計算機啟蒙老師邱浩沒能看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對我照顧有加的師母也在不惑之前匆匆離開人世。每次回去看他們,這一座座墳塋都提示着生命的每一分鐘都彌足珍貴。”
孑然一身地活下去,並非易事。
“人情冷暖,生離死別,固然讓人痛苦與無奈,而貧窮則可能讓人失去希望。”
回憶起兒時的貧苦日子,黃國平的筆觸質樸生動,看得人眼淚漣漣:
“家徒四壁,在煤油燈下寫作業或者讀書都是晚上最開心的事。”
“如果下雨,保留節目就是用竹筍殼塞瓦縫防漏雨。高中之前的主要經濟來源是夜裡抓黃鱔、周末釣魚、養小豬崽和出租水牛。那些年裡,方圓十公里的水田和小河都被我用腳測量過無數次。被狗和蛇追,半夜落水,因蓄電瓶進水而摸黑逃回家中;學費沒交,黃鱔卻被父親偷賣了,然後買了肉和酒,都是難以避免的事。”
文章過半,看得人最痛心的還是這句:“人後的苦尚且還能克服,人前的尊嚴卻無比脆弱。”
“上課的時候,因拖欠學費而經常被老師叫出教室約談。雨天濕漉着上課,屁股後面說不定還是泥。夏天光着腳走在滾燙的路上。冬天穿着破舊衣服打着寒顫穿過那條長長的過道領作業本。這些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如果不是考試後常能從主席台領獎金,順便能貼一牆獎狀滿足最後的虛榮心,我可能早已放棄。”
出生在得坐兩個小時大巴才能到縣城的大山中的黃國平,深知自己“身處命運的漩渦,耗盡心力去爭取那些可能本就是稀鬆平常的東西。”他在每次人生轉折中身不由己,艱辛求學路上無數次因為現實的壓力而覺得自己快要扛不下去。但這一路,他的信念很簡單:
“把書念下去,然後走出去,不枉活一世。”
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看完這篇《致謝》,每個人都會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有人想起了自己同樣貧窮的求學時光,感恩所有向自己伸出過援手的好心人。
有人想起了身邊那些掙脫命運的泥潭,並為這個世界送去光亮的人。
而我,也想起了很多在互聯網上轉瞬即逝的普通人們。
想起了那個“冰花男孩”王福滿,從家裡到學校有4.5公里遠 ,冬天上學要在冰天雪地里走上一個多小時。走進教室的他,小臉被凍得通紅,頂着滿頭雪白的冰花。
他說:“上學冷,但不辛苦。”
他說長大後要當警察,抓壞人。最想去的地方是北京,“想去看看那裡的學生是怎麼讀書的”。
他只有8歲,一雙小手滿是凍瘡和裂口。但這雙手下,是一張99分的試卷。
我想起來曾經那位殘疾高考考生魏祥,一出生就癱瘓,大小便不能自理,多次手術也未能好轉。下崗多年的爸爸又身患不治之症,留下年幼殘疾的他和母親艱難相依為命。
身雖殘,志愈堅。他以648的高分考入清華大學,並寫了一封請求信,請求清華在接納他的同時也能接納他的母親,為他們提供一間單間宿舍,以便於母親能夠繼續照顧他。信中寫到:
“鋼鐵般堅強的媽媽,擦乾了眼淚,一如既往,風雨無阻背我上學。從小學中學到高中,12年如一日,媽媽的背影穿梭於小學中學到高中的大街小巷、校門、教室,好像她從來不知疲倦;12年的媽媽不僅僅是一名醫院上班的護士,更是一位殘疾少年求學路上的陪讀者,守護神;12年的我竭盡全力,克服身體殘障,刻苦求學,完成了中小學階段的基礎教育,今日以648的高考成績,給了我深愛的媽媽一份殷殷的報恩之禮。”
清華大學也給他寫了一封回信,承諾為他提供一切儘可能的資助。回信中寫到:
“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悲苦。但萬幸的是,你在經歷疾病和喪親之痛後,依然選擇了堅強和努力,活成了讓我們都尊敬和崇拜的樣子。”
“對於你來說,來路或許不易,命運或許不公,人生或許悲苦,但是請你足夠相信。”
魏祥和媽媽
我還想起了那位考上北大的北大保安張俊成。初中畢業後的他因家貧而輟學,經歷了在家勞動、在汽修廠打工等艱辛歷程後,成為了北京大學的保安。
有志之人,從不看輕自己。張俊成雖然只是個小保安,卻利用業餘時間跑去北大圖書館潛心讀書,也開始自學英語。1995年秋天,他參加了成人高考,被北京大學法律系(專科)錄取。
後來,走出小山村的張俊成回到了家鄉創辦了一所職業學校,主要面向農村孩子。
他說,“北大給我播下了種子,我要把這顆種子帶給更多人。”
張俊成在北大當保安時期,於未名湖邊讀書
我還想起了很多人,他們曾短暫地在新聞中出現過。比如那個在城務工十七年的農民工,在歸鄉之際感謝東莞圖書館能讓自己看書十二年,他在留言中寫到:
“想起這些年的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圖書館。雖萬般不舍,餘生永不忘你。”
每一次面對這些出身貧寒的普通人,本想要感慨生活很苦,命運不公,回頭卻發現他們從未自哀自怨,反倒是從知識中尋求到了力量,從苦難中變得更強大。
若是有人要問他們一生的意義是什麼,我想用那句《平凡的世界》里的那句話來回答:
”我不啼哭,不哀嘆,不悔恨,金黃的落葉堆滿心間,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但可以慰藉的是,我總不枉在這世界上活了一場。”
如今的互聯網上,充斥着“25歲年入百萬”的毒雞湯和“給孩子報輔導班一暑假花了十萬”的雞娃焦慮。人們艷羨着好出身,崇拜着成功者,彷彿人人都必須得從起跑線上贏起才算不丟臉,人人都要過上精緻的中產生活才算合格。
但別忘了,我們身處的世界仍有很多如黃國平一樣的人,他們循着知識的光,拼盡了一生的力氣,才過上了平凡人的生活。
向他們致敬。
博士論文致謝走紅以後,黃國平在今天寫了一封信,回復了網友們的關注。
現在的他,在騰訊AI Lab工作,繼續做自己博士期間確定的研究課題,有自己熱愛的事業,也在“持續向目標靠近”。
他在回信中寫道:“也祝願大家努力終有所成。”
就像《致謝》的結尾寫的那樣,歷遍苦痛的他不僅沒有抱怨命運不公,也從來沒有想過放棄,反而是對這人間滿懷善意:
“理想不偉大,只願年過半百,歸來仍是少年,希望還有機會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不辜負這一生吃過的苦。最後如果還能做出點讓別人生活更美好的事,那這輩子就賺了。”
滾燙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祝福他,也祝福所有有理想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