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陳平原(1954年1月-),廣東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文學講座教授。本文節選自“博士生導師的責任與邊界”,首發於“中華讀書報”,特此分享。(必記本)
商務印書館出品《陳平原文集》精裝24卷
我最想跟新聘博士生導師說的,就是首先要願意為學生花時間。 什麼叫“願意為學生花時間”。對於受過良好訓練且學有專長的教授、副教授來說,指導博士生不是一件難事,難在必須花不少時間。道理並不複雜,就說兩件趣事,大家自己體會。
2018年10月,著名作家金庸先生去世,《明報月刊》準備出紀念專號,指定題目要我談與金庸先生合招博士生的事。當初新浙江大學成立,請查良鏞先生出任人文學院院長,既有減少四校合併中人事矛盾的考慮,也是借用其巨大名聲,為新浙大造勢。金庸先生不熟悉大學情況,對招收博士生提出不切實際的高標準,且定位不是很準確,因而引來學界一片噓聲。正是在此背景下,我在一次學術會議上提出,與其讓金庸在歷史系招收隋唐史或中西交通史方向的博士生,不如在中文系招收“歷史和文學”方向的博士生。沒想到浙大從善如流,與金庸先生一番協商後,真的打出招牌,讓他和我合帶博士生。
教書是一種職業,帶博士生也沒什麼稀奇,只是有些技術性的關卡必須把握。外行人或許很難理解,晚年的金庸,在浙江猶如神一般的存在,一旦大駕光臨,馬上被政商各界重要人物包圍。一般教授(包括我這個合作者),不是想見就能見的;更不要說他親自指導的學生了。於是我向浙大建議:讓這三個博士生以交換生的身份,到北大跟隨我一年半載,一來調整研究思路,二來準備論文,三來擺脫媒體的糾纏。沒想到此舉被有心人解讀為不信任浙大以及金庸的學術水平,害得我趕緊後撤(參見《很遺憾,沒能補好台》,《明報》2015年8月1日;《重提與金庸先生合招博士生》,《明報月刊》2018年第12期)。 以我教書幾十年的經驗,指導博士生的第一要訣,就是願意為他/她們花時間。再偉大的導師,也沒有本事三言兩語就讓懵懂的學生長成參天大樹——除非那人是天才,或已經是成熟學者。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為我的《花開葉落中文系》增訂版舉辦新書發布會提問環節上,有讀者問及我的讀博經歷以及指導研究生細節,人文社剪輯成短視頻,在網上廣泛傳播,推出十天,閱讀量35.1萬,轉發量1.7萬,大大出乎我和出版社的意料。還有人專門來電詢問,你說你每周都跟自己指導的研究生吃一次飯,是真的嗎?我告訴他已經二三十年了,只要在京,就堅持這麼做。不過,不是在飯館,而是在辦公室,且各自打飯,主要目的是聊天。在我看來,專業問題,課堂上解決;私下閑聊,不設題目,上天入地,這才叫“熏陶”。學生天資、性情、機遇不同,無法保證每個人都成才;但當老師的,盡最大可能扶正祛邪,助力成長。這裡沒有一定之規,也不是理論問題,關鍵在願不願意花時間,能否設身處地,體貼但不縱容,跨越代際鴻溝,跟他們一起成長——這麼說並非矯情,每代人都有自己的長處與局限;帶學生起碼使得我心態較為年輕,不怎麼固步自封。
學生很忙,平日沒事,不見得願意跟你閑聊天;但你最好能提供固定的時間表,比如office hour,或我的午餐聚會,讓他們不管是學術問題、生活問題還是心理問題,隨時可以找你聊。新聘的博士生導師,正處在學術衝刺階段,加上很可能“上有老下有小”,自己都忙得四腳朝天。可即便如此,給學生預留請教學問乃至必要的閑聊時間,我以為是當老師的職責。為什麼把“必要的閑聊”也算進來,那是因為,今天的學生壓力很大,一不小心就會出現心理問題。若問題嚴重,只能尋醫就診;但在最初階段,好導師是能敏感意識到,且有能力幫助排憂解難的。這也是我跟學生聊天,並不總是很學術的緣故。(文末推薦多卷本《陳平原文集》簽名版,陳先生的學問之道散布其中,極富學術分量)
《陳平原文集》總序
陳平原
有機會出版個人文集,而且是在舉世聞名的商務印書館,實在是幸運之至。我曾多次提及,作為七七級大學生,我們這代人的普遍狀態是:道路曲折,前途光明;勞作勤奮,成績有限。恰逢連續急轉彎的大時代,個人無法遺世獨立,“文革”中的蹉跎歲月,1980 年代的艱難崛起,1990年代的勇猛精進,以及新世紀的拓展與抗爭,都只是努力順應時勢。靜夜沉思,常常捫心有愧。但反過來想,換一個時代或國度,我就能做得更好嗎?也實在不敢打包票。聊以自慰的是,從那麼低的地方起步,緊趕慢趕,能有如此微薄成績,已經很不容易了。收錄於此的著作與文章,體例迥異,水平參差。讀書多年,深知即便優秀學者,真能傳下去的好文章也不會很多。刊行文集,主要意義在於保存雪泥鴻爪,證明自己曾經努力過。
本文集依題材及時間略為分類,大致是文學史(第1—5卷)、學術史(第6—10卷)、文化史(第11—15卷)、教育史(第16—20卷), 最後 4 卷乃散文隨筆。各卷分類其實有些勉強,只是立個題目,便于歸攏而已。在一個“術業有專攻”的時代,力圖兼及文學史、學術史、文化史與教育史,如此治學,必定不夠專精。唯一的好處是,超越現有的學科邊界,以“人文史”的視野,在某種意義上重新走向綜合。
不僅後 4 卷,前面那 20 卷,其實也不全都是專業論文。堅持兩手寫作,兼及論文與隨筆,是我治學的一大特點。論著不夠專精,有個人能力問題,但更重要的是旨趣:早年強調“學者的人間情懷”,中間談論“壓在紙背的心情”,近年則發揮“兩耳聞窗外事, 一心讀聖賢書”。當然,因內外各方面的限制,我介入社會變革及思想文化建設的努力,很少有看得見摸得着的貢獻,就因此類話題,屬於“不說白不說,說了等於白說,白說也要說”。
多年前的著作,小修小補無濟於事,重寫又不可能—也沒有意義。各書除了統一體例、補齊注釋,內容一般不做改動。略感遺憾的是,不同專著中,當初因論題需要而互相徵引,顯得有些重複,如今為了著作的完整性,只好予以保留。至於若干尚未完成的課題,只收已刊篇章,算是立此存照,督促自己加倍努力,早日完稿單行。
已刊各書中,收錄了若干合撰或對話。這回入集,不太重要的訪談刪去,保留下來的,大都有其特殊意義(如與錢理群、黃子平的“三人談”)。那些單獨刊行的講稿 / 對話 / 訪談錄,如《京西答客問》(2012)、《講台上的“學問”》(2016)、《閱讀 · 大學 · 中文系》(2017)、《文學史的書寫與教學》(2018)等,不收入本文集。
時過境遷,保留許多瑣碎文章,除了敝帚自珍,還有就是記錄時代風雲以及個人學步的足跡。開篇“學術紀事”,收尾“編著目錄”,也是這個意思。至於已刊文章目錄及訪談資料等,參見王風、李浴洋編《陳平原研究資料》(雲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
時運不濟,加上資質愚鈍,一路走來,跌跌撞撞。之所以還能做出一點成績,得益於改革開放的大環境,還有就是諸多師友的積極扶持,以及無數學生、讀者和編輯的掌聲鼓勵。需要特别致謝的是,父親陳北、母親陳禮堅、妻子夏曉虹的精心呵護,以及碩士導師吳宏聰、陳則光、饒鴻競和博士導師王瑤等先生在我學術起步階段的悉心調教。
2022年4月17日於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