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人物》雜誌一篇題為《互聯網大廠的廁所難題》的報道,讓「如廁自由」這個「隱痛」再次進入人們的視線。早在三個月前,拼多多男員工因廁所坑位不足、在小便池拉屎這一事件,就曾登上熱搜,引發熱烈地討論。而在《人物》的報道中,員工無法自由如廁的公司遠不止拼多多,限制如廁的條件也遠不止坑位少,還有按秒監測如廁時間、在洗手間安裝信號屏蔽器、使用不符合人體力學的坐便器‧‧‧‧‧‧
這些關於互聯網公司如廁問題的討論或許存在著過度「妖魔化」的情況,但其背後還有更值得關注的問題。如廁自由,可能是所有自由中最理所應當也最微不足道的一種,因其特殊性,也顯得更難以啟齒。可是,當互聯網公司為其員工提供幾十萬乃至上百萬的年薪時,作為交換暗藏的代價卻是他們全部的時間、精力,包括如廁自由。
「帶薪拉屎」,是員工的正當權利嗎?廁所,真的是效率的敵人嗎?如廁自由,對 「打工人」而言何以如此重要?
撰文丨肖舒妍
01
被剝奪的如廁自由
「帶薪拉屎」的「微觀經濟學理論」最早由日本網友提出:每天在上班時間拉屎10分鐘,一年即可累計40小時的拉屎時間,四捨五入相當於5天的帶薪年假,蹲著就能把錢賺了。這套理論很快就風靡網路,被眾多「打工人」奉為圭臬:在開會、加班不斷擠佔個人空間時,儘可能忙裡偷閒在廁所多待一會兒,成為了對資本壓迫的最大反抗。
但互聯網大廠的員工們很快就發現,「帶薪拉屎」並沒有想像得那麼容易。
首先橫亘在眼前的是僧多粥少、人多坑少的硬體問題。儘管財力雄厚的互聯網公司基本都有自己的廠區或辦公大樓,租用的寫字樓配套設施也不會太差。例如拼多多的總部位於上海金虹橋國際中心,世界500強企業有8家都在這棟大樓辦公。但再好的配套設施也趕不上互聯網公司的極速擴張。2017入駐金虹橋國際中心時,拼多多約有1000名員工,但短短三年之內,它的員工數量增長了6倍,達到了6000人,洗手間的數量卻沒有辦法同時擴張。於是,同一個坑位平均需要服務的人數也就擴大了6倍。
與此同時,伴隨著互聯網加班文化的盛行,員工在公司辦公的時間也從標準的8小時延長到了12小時、甚至16小時,期間需要使用衛生間的次數也隨之成倍增長。
加班時間一長,一些只能在私人空間完成的事項也不得不轉移到廁所隔間。衛生間便升級成為了可以補妝、放空、打遊戲和痛哭一場的特殊場所。當你強忍著便意在廁所外排著長隊,卻隱約聽到隊伍盡頭的隔間里傳來小聲的啜泣或肆無忌憚的遊戲效果音,心裡怕是五味雜陳並有無數草泥馬奔騰而過。
根據世界廁所組織統計,每人每天平均需要上廁所6-8次,除去睡眠時間,這就意味著你每天要在公司去3-5次洗手間,排3-5次的長隊,為「如廁自由」崩潰3-5次。
360公司開發的「去哪蹲」小程序。
崇尚效率的互聯網公司管理者當然注意到了這一點。為了有效縮短洗手間門口的隊伍長度、減少員工單次如廁時間(以儘可能增加員工工作時長),各大互聯網公司也是各顯神通:快手的廁所隔間頂部加裝了計時器,屏幕直接顯示使用者的如廁時間,精確到秒;位元組跳動的洗手間安裝了信號屏蔽器,防止員工一邊如廁一邊玩手機;360和搜狐公司都開發了專門的小程序或App,可以隨時查詢各樓層廁所使用情況以及預計排隊等位時間;英國一家公司甚至專門發明了一種馬桶,相較於普通馬桶有一個11-13°的傾斜角,使人不適,難以久坐……網路流傳的相關討論或許存在著「妖魔化」的傾向,但其背後的問題指向值得我們深思。
「你好!辦公室里工廠般勞作的新日程!你用鉛筆寫的字,你歸置檔案的習慣,你去洗手間的時間、或者你是否真的去了洗手間,你在飲水間逗留的時常和你浪費的分鐘數,都會被手持秒錶的男人記錄下來!」尼基爾·薩瓦爾在《隔間:辦公室進化史》一書中描繪的1920年辦公室日常,在100年後的今年,還在如期上演,並藉由科技的手段,呈現出更精確也更恐怖的一面。
讓最為正常的生理需求,也成為爭分奪秒的競爭,這一切可能要歸咎於(或歸功於)現代科學管理之父弗雷德里克·泰勒。他一手參與了福特汽車第一條流水線的創建,他的《科學管理原理》是現代化生產的扛鼎之作。為了保證所有員工都能以最高效率最快工作,他把每一項工作都分解到最小工序,並拿秒錶計時,為每道工序計算出「標準速度」,以此作為員工的工作準則。當然,如廁的時間也要計算在內。如此一來,工作不再依賴於人,而是人,成為一個龐大運轉系統的一部分。
《隔間:辦公室進化史》,[美] 尼基爾‧薩瓦爾著,呂宇珺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5月
在泰勒的引領之下,1900年,一群熱衷於效率的管理人抓住了時代的精髓,創辦了一本名為《系統》(system)的雜誌,在「系統成就偉業」這一板塊,雜誌每期都會引用各大事業有成的高管的言論,來確認商業機構中「系統」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不僅是外賣騎手,無論你是出入高端酒會的優雅白領還是年薪百萬的超級極客,全部困在這個系統之下,無法逃離。(《系統》雜誌於1930年更名為《商業周刊》,現為美國最著名的財政企業雜誌之一。)
02
廁所:「打工人」最後的隱私和反抗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儘管管理者想到了種種方式來縮短員工使用洗手間的時間,但人們還是能通過一切科技手段找到有微弱信號的坑位,或乾脆借公司廁所排隊太長的理由到附近商場放空。
為什麼廁所對「打工人」而言如此重要?
因為這是「打工人」僅存的隱私空間。
在19世紀辦公室誕生之初,每位員工都有權享有自己獨立的房間,至少工位之間存在一定距離。但隨著白領階層的人數不斷增多,獨立辦公室的面積也越來越小,逼仄的空間使人壓抑也降低了工作交接的效率。於是一位設計師一拍腦袋,拆除了所有小小格子間的隔斷,將白領們帶入了「開放式辦公區域」的時代。員工的視野隨之開闊,同事之間的關係也隨之親密,彼此之間不再有厚厚的圍牆或者沉重的大門,只有一張薄薄的隔板,抑或幾盆綠色植物。
但「開放式辦公」的問題隨之而來。沒有了獨立辦公室的保護,員工們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同事們的眾目睽睽之中,再加上巨大玻璃落地窗的推波助瀾,人們的隱私蕩然無存。一聲突然想起的電話鈴或是進門時高跟鞋的踢踏聲,就能吸引整個辦公室的目光。
在辦公室,人們有權利保留一定的隱私嗎?即使在工作時間,也有不想讓同事看到自己午餐愛吃什麼的時候,也有因為難纏的客戶情緒失控的時候,也有身體不適想要休息的時候,而休完產假的女性員工,更需要一個私密空間來解決生理問題。但開放式辦公空間卻剝奪了這些個人最後的小小權利。
辦公樓僅剩的獨立隔間,只剩下洗手間。於是廁所承擔了本不屬於它的功能。它是化妝間,也是更衣室,是遊戲廳,也是母嬰哺乳間,能讓人逃離辦公室的嘈雜靜下心來思考,也能讓人真正卸下防備大哭一場。在殘酷的職場要求每位員工都做一個「情緒穩定的成年人」時,只有廁所能收下他們無處安放的負面情緒。
廁所,不僅是人體生理廢料的處理廠,也是人們情緒廢料的垃圾桶。
位元組跳動廁所里的貼紙。
此外,躲進廁所也是職場人面對日益盛行的加班文化最後的反抗。儘管8小時工作制已經成為國家明文規定,但「996是一種福報」才是職場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人物》在報道中提到,一位拼多多員工「整個月工作時間只有280個小時,排名整組倒數,為此專門被找去談話,挨了一頓批,」此後,他再也不敢第一個下班,保證每個月的工作時間不少於300小時。300小時意味著即使全月無休,每天也要工作10個小時,而按照國家標準工作時長,一個月只需工作160個小時。
加班時間長未必等同於工作效率高、完成任務多,(在管理者看來)卻至少意味著對公司忠誠度高、對工作奉獻精神強。沒有人「有膽量」第一個下班,直接導致了所有人即使在完成既定工作的情況下也要留在辦公室「摸魚」。惡性無效加班所侵佔的私人時間,只能選擇躲進廁所來補回。
03
論「帶薪拉屎」的正當性
在人人為「帶薪拉屎」拍手叫好時,沒有人意識到,所謂「帶薪拉屎」就是建立在員工的每分每秒都屬於工作、屬於公司的默認前提之上的——老闆用一份薪水買下了我所有的時間,或者乾脆買下了「我」這個人,因此我在這段時間花一分鐘喝水、花三分鐘去洗手間、為自己做任何一件事,都是賺到了。
正如喬治·奧威爾《自由之盼》一書中,主人公波林先生所感慨的,「我得到了工作……而工作也得到了我……」
但事實上,即使上百萬的年薪,也只能買到一個人的工作產出,而遠遠不夠買下這個人作為人的全部,但作為「打工人」,他們卻沒有勇氣向工作對生活的侵佔說「不」。自由職業者真正讓人羨慕的,就是他們只出售自己的工作成果,卻不出售自我。
由此來看,如廁作為一項正常而正當的生理需求,本就應該包括在工作之中,「帶薪拉屎」不是撿了便宜,而是行使一種正當權利。
阿里的男女廁所分別被命名為「觀瀑亭」和「聽雨軒「。
而從企業管理者的角度出發,廁所也未必天然就是效率的敵人。也許可以讓互聯網公司嘗試一下,允許員工在「帶薪拉屎」時放空走神,正是為靈感的誕生提供了空間。
有價值的想法未必誕生於工位之上。被剝奪了如廁自由、困在系統中的員工不僅失去了正當權利也喪失了創造力,又和一顆螺絲釘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