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手機在褲袋裡劇烈震動起來。他用沾滿油污的手迅速掏出手機，是爺爺打來的。
話音剛落，他似乎意識到了言辭的突兀，不安地環視四周。幸好這個時候車間很吵，其他工人都沒在意。
對不起爺爺，我現在真的沒辦法請假回去。劉振宇咬著牙說，您保重身體，等我敢暫停工作的時候，我一定會立刻趕回去看奶奶的。
說完，他便匆匆掛斷了電話。周圍的工人們？面狐疑地看著他，他尷尬地笑了笑，將注意力重新放回手頭的工作上。
劉德海坐在床邊，低垂的眼眶濕潤著，被悲傷的哀傷籠罩。他從未想過振宇會如此絕情，竟對臨終的奶奶這般看不顧。兒孫自有不羈，但這已經超越了理解的範疇。
看著妻子遍體鱗傷的模樣，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他明白自己已經老邁無力，但至少還想為妻子留下一個完整的家人團聚的機會。沒想到振宇如此狠心，就連這最後一個小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了。
張桂香似乎感受到了丈夫的悲傷，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用柴米油鹽的目光注視著他。劉德海強忍著內心的苦澀，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將妻子的手緊緊攥在掌心。
眼見妻子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劉德海的內心愈發揪緊。他暗下決心，一定要親自把振宇接回來，讓這個外孫看看他奶奶最後的模樣。不然將來只怕會後悔莫及。
站在路邊，照往常的習慣他會等一等，看看有沒有村裡的長途車。但這一次，他絲毫沒有耐心。想來村裡開往上海的中巴車也已經不常有了，即便等來，日程安排充其量也是七八天一趟。
這怎麼行？他擔心再晚一步，就來不及見到奶奶的最後一面了。於是他決定循著鎮上的公交車線路，硬著頭皮走到火車站去。
走著走著，他不禁開始回想起當年的事。那時他還在縣城的水泥廠做工人，工資雖然不多，但全家老少卻其樂融融。後來自己退休了，妻兒都在城裡安了家，只有振宇一個人流浪在外。
一路上風雨無阻，劉德海硬是步行數十里，終於來到了城裡的火車站。他遠遠就瞧見了那個巍峨的建築，站台上人來人往，車廂不時開動，有節奏有伴著汽笛的鳴響。
到站兒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僅憑一股衝動就過來了，卻沒準備好後路。幸而他攥著兒子留給他的一個地址，是振宇在上海務工的工廠。至少有個方向，不至於完全在這座陌生的大都市裡迷失。
他快步穿過重重的安檢，靠近售票窗口。只見窗口前排著一大股人龍，正在耐心等候。劉德海環視一周，都是些年輕人的面孔，唯獨他一個老頭家太顯眼了。
對對，我要買去上海的火車票。劉德海趕緊點頭。
您有沒有具體的目的地？上海那麼大，我給您推薦合適的車次。
劉德海訕訕一笑：這有何難？我到時候打車就行了。
那可不行，上海打車那費勁可不小了。工作人員連連搖頭，堅持把票給訂到了上海站。
劉德海接過車票，心裡頓時踏實了不少。多虧這個年輕人貼心的提醒，讓他不至於到了上海之後就一頭霧水了。
終於等到上車時刻，列車緩緩駛來。劉德海拖著沉重的身軀，費力地從底下車箱遞上去自己的小包，隨後攀上了台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火車漸行漸遠，離家離妻子越來越遠了。然而，他內心的那團執著在同時也在漸漸膨脹。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見到振宇的決心了。
一路輾轉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劉德海終於來到了上海南站。他拿著兒子給的地址，打聽著該怎麼去才最快。不過好在上海地鐵四通八達，他還是搭乘地鐵抵達了離振宇工作的地方比較近的一站。
跨出地鐵站，他就感受到了這個大都市的喧囂與擁擠。儘管已是深夜，街道兩旁的車水馬龍仍然不見絲毫停歇。刺眼的霓虹廣告招牌此起彼伏，幾乎遮蔽了天空中稀疏的星光。
他攔下一輛計程車，報上工廠的地址，很快就來到了目的地。在車窗外，他看到一座老舊的工廠矗立在黑夜中，銹跡斑駁的鐵皮門緊緊關閉著，似乎已經停止了運轉。
到了，就是這裡。計程車師傅對著他說。
劉德海付了車費，心懷疑慮地走下車。難道振宇給錯了地址？不會吧，這兒分明就是工廠，而且地址是他兒子親自告訴他的。他環視四周，只有幾個形跡可疑的流浪漢躲在暗角。
就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隆隆的機械響動。他趕忙轉過身，只見工廠的大門軋軋而開，運轉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原來工廠是在夜間生產啊！
劉德海鼓足勇氣，決定就這樣迎頭一試，直接走進去找人。或許振宇就在裡頭？
果然，穿過大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耳畔是吵鬧的機器轟鳴。他眯起眼睛向前走去，看見成群的工人都集中在流水線上忙著手頭的活計。振宇會在哪兒呢？
循著熟悉的聲音，終於有一個年輕人回過頭來，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外孫。
振宇！我是爺爺，來接你回家的！劉德海激動地望著眼前這個曾經天真的孩子，如今已是個挺拔的青年了。
許久，振宇終於開口了。他臉上寫滿了愧疚和無奈，雙手不自覺地攥緊又鬆開。
劉德海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的外孫，內心百般滋味在蕩漾。他剛剛只顧著趕來找人，卻沒多想到見面後該說些什麼。此時見到振宇親切卻又帶著一份陌生的神情，他竟一時間無從切入。
提及奶奶，振宇的臉上立刻就陰雲密布了。他咬緊了嘴唇，不作聲了。
振宇啊，你就這樣狠心嗎？劉德海見狀，只好摒住脾氣冷靜地勸說，你可是奶奶最疼愛的外孫，她只盼著能在走前再看你一眼。你若是心存狠毒，那可真是辜負了奶奶的一番苦心啊！
劉德海怔住了，的確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哽咽了。劉德海看著眼前這個曾經頑皮的外孫，如今已成了一個穩重老成的青年，內心五味雜陳。
劉德海在車間外面的長凳上坐了下來，久久地凝視著振宇忙碌的背影。夜幕漸漸西垂，機器的隆隆聲也逐漸小了下去，似乎也在被這寂靜籠罩。
他整理了一下這數十個小時以來的種種心緒。作為老一輩，他自詡為一個遵從傳統的人，對孝的觀念也一直格外看重。可是現在看來，這些想法在現代社會裡已經完全行不通了。
一門三不著家是老一輩的說法，振宇卻義無反顧地待在上海奮鬥了好幾年。
子女要時時孝順父母是他一直的教誨，可振宇對臨終的奶奶都這樣沒有顧及。
更何況年輕人現在對前途事業都有自己的追求，根本無法把注意力都放在家裡。劉德海自嘲地搖了搖頭，一時間竟有些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感。
難道現在的規矩就是：兒女既不回家也看不護理父母，長輩獨自孤苦伶仃？他不禁打了個寒噤。整個社會是不是正在發生某種他所無法理解的變遷？
就在這時，振宇打卡下班走了過來。他看到坐在那裡出神的爺爺，不由自主就放慢了腳步。
劉德海回過神來，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振宇依舊牽腸掛肚的樣子讓他頗有些憐惜，這孩子的內心一定也在矛盾。
那您現在還擔心什麼？振宇連忙問道。
我擔心你們這一代年輕人已經無法體會到我們老一輩對孝順的渴望了。劉德海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按照我們的觀念，對父母盡孝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你們似乎覺得追求理想和前途更加重要。
振宇沉默不語了。他從小受到的教育和目前的處境確實存在一些割裂，讓他一時間也無法判斷孰是孰非。
可你要知道，在我們年長者眼裡，有孝心才是人之根本。劉德海繼續說道，我們渴望在臨終時能看到兒女的身影，從而倍感欣慰。沒有比這更令人心安的事了。
劉德海點了點頭，雖有諸多無奈，但振宇的話似乎也在理。是啊，孝並不只是眼下的一時一刻，而是一個久遠的過程。
幾月飛逝，轉眼便到了秋天。空氣也漸漸涼爽了下來，路邊的槭樹卻已經染上了那最後的赤紅餘暉。
劉德海坐在家中的靠椅上遠眺，眼前的景緻竟讓他感慨萬千。感慨命運的無常，感慨時光的飛逝。
張桂香在開春時就已經與世長辭了，她是張開雙臂，在最後時刻還在等候著一個人。而這個人，卻直到現在才姍姍來遲。
院子外面，一輛計程車緩緩駛來，停在了路邊。先是一個英武的青年走下車來，手裡捧著一束鮮花。緊接著，是振宇那久違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這片熟悉的土地。
劉德海回過神來，只見外孫雙手捧著一束盛開的白菊，還捎帶著那個陌生的青年模樣的人。振宇啊，你終於回來了。他無力地笑了笑。
爺爺您好。林青恭敬地朝他點了點頭。
振宇將那束菊花插在了奶奶生前最愛的那個花瓶里，然後三人就這樣在沉默中相對而坐。
一席話，道出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心路歷程。振宇和青年人林青聽後都深有感觸地低下了頭。
您放心爺爺，我們一定牢記您的囑託。振宇誠懇地說，孝親盡孝，還是要從您們老輩開始學習的。
列車開動，老人和年輕人並肩而立。他們終於找到了彼此的珍貴。血濃於水的親情紐帶，將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