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劉，今年74歲。平時大家都叫我老劉頭，現在不同了，很多人背後叫我「老不要臉」，因為我舔著臉住進了侄女婿家裡。
這事得從我被兒子送進養老院說起。
1個月前，剛洗完碗筷的兒媳忽然跟兒子吵了起來，她想送我進養老院。她說受夠我了：「你爸一天到晚除了下去下棋還會幹什麼？還要我一日三餐準時回來做飯！我是你爸的保姆嗎？」
這話讓我兒子都沒辦法反駁，她說得對。年輕的時候，媳婦在家洗衣做飯帶孩子，我只顧賺錢養家。老伴去了，我又老了，一下成了他們的累贅。
看兒子夾在中間為難，我苦笑著贊同兒媳婦的決定，親自挑了一家便宜的養老院。
我剛住進去，侄子侄女紛紛來看望我，他們都說養老院好，有人嘮嗑，有人下棋。
外甥女張蕊也來看我了，她一見我卻紅了眼眶，跟我說：「大舅，跟我回家吧，以後我養你。」我瞬間哽咽了，像遇到救星一樣拉住她，拚命點頭。
我到了外甥女家才猛然反應過來，她已經嫁人了，我來會給她添麻煩。
「不行不行，我住不得！」說著我起身就想走，卻被外甥女婿一把拉住。
「大舅，你就安心住吧！你還記得嗎，當年要不是你，我跟娘哪還有活路。」外甥女在另一邊拉住我，笑著說這都是報答我。
聽她提起我過世的小妹，我心中鈍痛。
我是家裡老大，只有一個妹妹，她比我小4歲，但妹妹比我懂事，她照顧我比較多。
因為我爹娘一直都說，我是男孩、是家裡未來的頂樑柱，而妹妹是要嫁到別人家當媳婦的，回來還得靠我，所以她必須讓著我。
從小我在家的待遇就比妹妹好，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我碗里的稀飯跟爹碗里的一樣稠，過年，娘會給我扯布料做棉衣。這一切小妹都沒有。
在我印象中，妹妹面黃肌瘦，小小一隻，跟在我後面畏畏縮縮，身上的衣服打滿了補丁。
在爹娘的言語灌輸以及年代的局限性影響下，我也覺得妹妹是家裡可有可無的存在，她除了餵雞餵鴨、洗衣做飯，一點力氣活也干不動。
直到我們各自成家後，我才醒悟妹妹有多重要！
1970年，我20歲，到了說親的年紀，娘拿上10個雞蛋，2塊錢紅包去找了村頭的黃嬸子，她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媒婆。
黃嬸子跟我娘關係好，她保證會給我說個漂亮能幹的媳婦回來。黃嬸子做到了，她說動了跟我們隔兩個村的葛家！
葛家女兒多，個頂個的高挑，都是挑扁擔幹活的好手。
黃嬸子給我說的是葛家三女兒——葛三姐，她比我小2歲，留著兩條溜光水滑的大辮子，正值大好年華，很多人都上門說親。
我跟葛三姐見了面以後，我覺得非常滿意，她也願意處處，這讓我很高興，可是葛家開的條件卻讓我們惆悵。
葛家要300塊禮金，要我們備齊三大件。那時，我們家頂天了弄個手錶券，縫紉機跟自行車根本摸不著。
「我說劉家的，你們還猶豫什麼，葛家女兒可不愁嫁，你們趕緊找人換票去啊！」黃嬸子說時機不等人，她頂多替我們拖一個月時間。
我跟爹娘一下子焦急了起來，這時，小妹主動站出說，她嫁人，換三大件！
我記得當時娘一下子看向小妹，既激動又猶豫：「阿花，你還小，那些沒爹沒娘的才嫁那麼早。」
「娘，我不小了，我都16了，現在說親，跟過兩年有什麼區別？」在小妹的堅持下，我爹把黃嬸子又請了回來，要她幫我小妹找個好人家。
黃嬸子一下介紹了一個城裡吃商品糧的人，她拍胸脯說，這人跟我小妹准合適：「他就喜歡樸實的，不介意小花是鄉下姑娘，不過他年齡有點大，要不去見見？」
見了以後我們才知道張家兒子30歲了，有隻腿還是瘸的！爹娘瞬間不樂意了，責怪起黃嬸子來。
可小妹卻說她願意嫁，她不想過地里刨活的苦日子了！「爹娘，我聽嬸子說年紀大點會疼人，我不介意的。」小妹態度堅定。
沒多久，小妹結婚了，妹夫直接把三大件搬到了我們家，他很高興娶了年輕小姑娘。我也結婚了，成功娶到了葛三姐。
葛三姐嫁進門後很勤奮，天剛亮就會跟我娘一起做飯，吃飽後她會去餵雞，洗衣服，下午她還會跟著下地。
我看著妻子的勞累，總會想起小妹，深怕她過得不好。小妹瘦弱，在家沒幹多少農活，在婆家不知道該怎麼辦？
爹娘卻說，我用不著擔心，嫁漢吃飯，她嫁到城裡連農活都不用干，好日子長著呢！
可我依舊擔心，畢竟小妹是因為我才嫁這麼遠的，我心裡開始愧疚。我只能每天忙到累得直不起腰，才去交鋤頭、報工分，這樣能讓我倒頭就睡，不至於多想。
我們兄妹都是在年尾結婚的，2個多月後，過年了。
年初二，小妹回來了，我們終於見面了。我見小妹臉色紅潤，還長高了，穿著一身新衣服，我心裡很高興。
那天我拉著妹夫掏心窩子，要他對我妹好一點，妹夫喝紅了臉：「放心吧，我孩子他娘能差到哪去，就差摘星星給小花了！」一通話，讓我又驚又喜！
我高興的是小妹懷孕，這是喜事，可小妹才16歲，她能行嗎？
我妻子進門後，我娘沒催著要孩子，她跟我說，過2年，等三姐身體養結實點。對比之下，我越發愧疚。
我娘同樣擔心，拉著小花說了很久的悄悄話，怕她年少不更事，會出意外。
我娘算好了小妹生產的日子，那幾天我們輪流蹲在傳達室。
一天晌午，妹夫把電話打來了，我娘趕了過去。
一夜後，我娘才回來，帶著一兜子紅雞蛋，她笑著跟我們說，小妹生的是男孩，母子平安。
「老大，我知道你一直挂念小花，可隔這麼遠，你也顧不到。現在好了，她生娃了，公婆接納她了，你的妹夫就不用說了。你總該放心了，好好過日子吧！」娘的話，讓我心裡的愧疚少了許多。
2年後，我也當爹了，更忙了，根本沒時間傷秋悲月。小妹逢年過節會拎著大包小包、帶著丈夫兒子回來探望我們，我跟小妹成了親戚。
日子一天天過著，我跟小妹家的日子都越來越好。
可沒想到，小妹出嫁的第12年，她婆家變天了。
「爹娘，大哥你們在家嗎？」一天下午，天黑了一般，小妹忽然帶著小女兒回來了，她眼睛紅腫，頭髮散亂。
「怎麼了這是？快進來，吃飯沒啊？快洗手先吃飯。」
小妹邊看著女兒狼吞虎咽，邊掉眼淚邊跟我們敘述，我們才知道小妹家發生了大事。
她跟外甥女被趕了出來，因為妹夫有了外遇，要跟她離婚。小妹當時說可以，她只要了兩個孩子，什麼要求都沒提，卻被拒絕！
「他們說，沒讓我吐出這些年吃的穿的，已經算不錯了！我跟張磊吵了一架，他娘把我跟小蕊就趕出來了，這可怎麼辦啊，小軍還在那裡啊。」妹妹哭得傷心，我們聽得臉色鐵青。
「晚上你們先睡，再大的事也要白天說，我們還在呢，給你撐腰，別說了，你也吃點！」在娘的安撫下，小妹這才止住了眼淚。
夜晚，我跟爹娘坐了半宿，商量了以後，決定去幫小妹討公道。
妹夫跟他爹辭了職，去做了兩年生意，家裡的日子更加富裕了，他們爺倆跑得更遠了，幾個月才回一次家。
我妹妹則是跟以前一樣在家帶孩子、料理家事，外甥上了小學，外甥女才3歲，她原本以為再過2年，女兒也送去上學，自己就可以輕鬆點了。
她上次回來還說，以後沒有孩子綁著，能常回來看看。
小妹這些年在婆家勤勞本分，又給他們生了一兒一女！結果卻要被掃地出門，張家太欺負人！
天一亮，我喊了堂兄弟又叫上族兄弟，浩浩蕩蕩去了張家，張家料到了我們會來，一屋子的親戚等在了客廳。
張磊說：「我早就不喜歡劉小花了，趁她年輕跟她離婚，你們劉家還的感謝我！聽好了，錢沒有！兒子也不可能給她，以後各走各的路，她跟小蕊的衣服倒是可以帶走！」
張家父母對於3歲的孫女同樣一點都不在乎，他們只求獨生子開心。
我們氣得拿著小妹的行李就回來了，我跟小妹說，以後留在家裡，家裡不缺一口飯。
一開始，小妹母女倆過得很小心翼翼，夾菜都不敢，我看著很是心疼。時間長了，小蕊都能抱著我的脖子撒嬌喊舅舅了，小妹這才有了回到自己家的樣子。
爹娘說，小妹一直在娘家住不好，她還這麼年輕，總得找個婆家。
「老大，先不說你有沒有能力養活她們，時間長了三姐心裡恐怕也介意，聽娘的，我們這次讓她嫁近點，看著點。」
我妻子也說不能一輩子拘著妹妹，她應該再成個家：「小妹過得好，才能讓那些傢伙不順心！」
我思來想去，同意了，讓娘去問小妹的意思，她一下子僵住了，苦著臉拒絕了。
「我會多幹活的，我會縫衣服，能掙錢，不吃大哥大嫂的，這事你們不能先緩緩？」
我一聽，頓時心疼了，忙開口讓她別多想：「以後不嫁也沒事，哥養你們！」妻子也在一旁連連稱是，不再提再婚的事。
小妹母女倆一下在家過了5年。這5年，她每天搶著幹活，洗衣做飯、餵雞餵鴨樣樣都來，小妹的勤奮讓我心裡不好受。
我只能跟著忙起來，到處找活干，想掙多點錢，送外甥女上學去，也讓小妹脫開身，讓她跟我妻子一起出去掙點底氣。
可平靜的日子，偏偏有人作祟。
消失了5年的張磊找上了門，張家老兩口也來了。他們父子三人舔著笑臉，拿著一大堆禮品，說來看看小蕊。
我們氣得不行，我妻子連忙帶著外甥女躲開，小妹拿著掃帚開始趕人！
張磊一下急了，說他們就是來接孩子，願意給錢補償小妹。
「8000！你上哪掙8000塊去，把小蕊給我們，別讓她跟著你吃苦！跟著你現在連學都還上不起！」張家老兩口哭著說，他們想孩子，知道後悔了。
吵鬧間，我們才知道大外甥沒了，小妹一下子暈了過去，我們趕走了張家父子三人後，立刻讓親戚去城裡打聽，這才明白為什麼張家找上門。
原來張磊跟後來娶的那個一直沒生，那女的過了2年還把自己兒子帶了過來，從此大外甥在繼母綿里藏針下過活。
那女的一次帶著自己兒子跟大外甥外出，出事了，只有大外甥沒了。
張磊反應過來後把那女的送了進去，把繼子趕出了門。他們傷心之餘，立刻跑來搶小蕊。
「這叫什麼事啊，我們對不起小花啊，她就不該嫁的！」娘急得跳腳，爹抹著眼淚。
大家心裡都清楚，這幾年，沒人提張家，就是怕小妹惦記大外甥，結果母子倆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讓我們更擔心的事發生了，小妹醒來後，瘋了，念念叨叨要找兒子，連小蕊哭著喊媽媽，她都沒反應。
「這可咋辦，小花這樣了，張家不得直接搶人嗎？到時候上哪說理去！」妻子的話讓我心裡更急。
「搬家！我們搬家，我們不能對不起小花了！」爹忽然出聲，他讓我們趕緊收拾東西，去我舅舅家躲一陣子。
後來的3年，我們東躲西藏，只有關係近的親戚才知道我們在哪。直到張家沒人再來，我們才回村裡。
我們聽說張磊他們都急瘋了，因為找不到小蕊，又娶了一個依舊沒生，只能在張老頭去世前，過繼了一個兒子。
「你們可以放心過日子了，張瘸子娶的那個是個厲害的，他不敢回來搶女兒的！」親戚的話起不到一點安慰作用。
因為我們的日子不好過，小妹半瘋半醒，需要人全天看著，爹娘年紀大了，家裡全靠我跟妻子。
在我48歲那年，爹娘先後離世，家裡壓力還是不小，因為我兒子26歲了，正值談婚論嫁。外甥女也19歲了，她又考上了大專。
正當我跟妻子惆悵去哪裡掙大錢的時候，小妹忽然拉著我大哭了起來，她說了很多對不起，這是她清醒時最常說的話，我沒在意。
可第二天，小妹沒了，她跳河了，我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告別。那一天是1998年8月13號，我永遠記得。
後來的這些年，我跟大家一樣，都在為了兒女活。我們兩口子幫兒子娶了媳婦，幫忙拉扯孫子，還把大外甥女供了出來，送她出嫁了。
這些年我最欣慰的是外甥女嫁得好、過得也好，她婆家不錯是高知家庭，她兩個兒子也有出息，我也算對得起小妹了。
日子過得實在太快了，一下子到了我老到沒了老伴、被人嫌棄的地步了。
忙活一輩子，我沒攢下多少錢，也不大會燒火做飯，被兒媳婦嫌棄不已。我能理解她，兒媳婦剛剛退休，她辛苦了很多年，兒子過兩年要是成家，她又要幫忙了，只有這兩年可以休息。
我是心甘情願去養老院的，但住進去後，才知道自己真的不習慣，一下子懂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的道理。
外甥女來了，她願意接我回家，這讓我沒想到，特別是她說要報答我，我眼淚一下綳不住了！我對她的好，都是償還小妹的，她何來報答？
不過我老了，實在不想回養老院，只能厚著臉皮住下來了。
我很感謝外甥女！
人這一生，是由很多錯誤堆積起來的，這並不可怕，我們要學會彌補，學會償還，才能保持一顆良心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