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默想,另一群人把我拉到一邊,用同樣震破耳鼓的聲音喊道:
「醒過來,和你的爸爸媽媽劃清界限,他們已經不可救藥了,還想害你。你的處境已經很危險,如果執迷不悟,就只有死路一條……」
我溫順地聽著,儘可能裝出一副悔悟的樣子。我在學校一直是挨斗的對象,應該說,已經有些經驗了。
「把報紙拿出來,我們要寫大字報。」
我順從地把所有的報紙全部拿出來。
「毛筆呢?還有墨,統統拿出來。」
我對他們貼大字報,表示歡迎,蹲在地上,不停地把新的報紙鋪在地上。大字報上寫滿最惡毒的話,所有寫著「馬思聰」的地方都打上×。屋外朱紀明被人圍住,問她跑到我們家,是不是通風報信。她每次為自己辯解,都被喝聲打斷。
我埋頭為寫大字報的同學幫忙。但是,只做了一半就被一個女同學推進爸爸的書房,在她身後閃進一個男同學。他們把門關好,準備和我進行一次密談。我和女同學坐在兩張椅子上,男同學站在那裡。這個女學生我不認識,她開始向我訓話:
「你不要怕,」她說,「現在有罪的不是你,是你的爸爸媽媽。每個人出生的家庭不能自己選擇,我們之中許多同學的家庭成份很壞,有的是反動軍閥,有的是資本家,有的是右派,但是,他們都能認清自己的父母,和他們劃清界限,為自己選擇一條光明大路。
「你沒有下過鄉嗎?你從小過著優裕的生活,沒有看過鄉下的農民,他們連窩窩頭都吃不上。你再看看你自己,這不是太不合理嗎?」
接著,她開始向我盤問。
「朱紀明為什麼跑到你家來,她常來嗎?」
「我和她從前是同班同學,已經很久沒有來往。今天晚上她剛剛坐下不久,你們就來了。我弄不清她來的目的是什麼。」
「她和你說了些什麼話?有沒有說你爸爸挨打?」
「沒有,」我說,「她只是說右 派××不肯在群眾面前下跪,今天跪下來了。」
「你好好想想朱紀明來的時候,神情怎麼樣,是不是很慌張?」
她儘可能問我,我儘可能以既圓滿又與朱紀明無妨的話回答。站在旁邊的男同學很少講話,對我有利的時候他答腔,一般情況他不響。
這個男同學是吹黑管的;數年前,我還在附中讀書的時候和他較有交情。他是我爸爸的崇拜者;因此,一直對我不錯。在班上,他每天都要親自為我收拾一次書桌,每天他都找題目和我談話,每次談話差不多都是關於我的爸爸。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的思想跟我差不多。但目前,他是一個很得信任的團員。他是一個聰明而又非常冷靜的人。
我正在絞盡腦汁,編造一套使人不會懷疑的話,有個人推開門,把女同學叫了出去。
女同學出去了,男同學小心翼翼地環顧一下周圍,轉過頭,看著我,好像要說出一句隱秘的、叫我趕快做好準備的話。
正在這個時候,女同學已經推門走了進來,重新對我訓話。
時間已經不早,談話很快就結束了。我們一起走到前院,女同學走到和媽媽糾纏不清的人群之中,站在媽媽面前,為這次聲討作了一個總結:
「我們這次來是文斗,不是武鬥,你看得很清楚,我們沒有打人,也沒有動你們的東西——從明天開始你們每天都要寫一份揭發馬思聰的材料拿到學校。貼在牆上的大字報不許撕下來,我們每天都派人來檢查。」她回過頭對同學們說:「我們可以回去了。」
「集合!」高個子一聲口令。
學生們迅速地排好了隊,高個子帶領大家喊口號,一聲聲口號像雷聲四起,響徹天空。
「打 倒資產階級權威馬思聰!」
「打 倒吸血鬼馬思聰!」
「打 倒一切牛鬼蛇神!」
「偉大的無產階級文 革萬歲!」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媽媽跟大家一齊舉手呼喊,我站在暗處一聲不響。
口號喊完,大家踏著步,齊唱革命歌曲,一邊唱一邊走出大門。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終於過去,我和媽媽回到屋裡。空空蕩蕩的屋裡貼滿標語式的大字報。每張大字報的開頭都是一個「打倒」。對爸爸的稱呼是:「狗」。屋子裡充滿惡臭的墨汁味道。
「我們很運氣,」我說,「今天來的都是管弦系的學生,很文氣。而且他們沒有充分的準備,沒有布置街道監視我們。但是,這已經是先聲,從此以後隨時都會來,而且絕不會這麼老實。這座房子不能住了,趕快收拾東西,明天天未亮就要離開。」
「今天已經來過了,我想明天不會來的,頂快也要等到後天再來,我已經累死了。」媽媽說。
時間已經11點了,弟弟還沒有回來,我們的廚師賈師傅很焦急,騎著車跑到街上,到每個朋友家尋找。
我獨自走到卧房,收拾我的衣服,包起一些心愛的書。媽媽反常地呆坐在沙發上。
直到午夜1點半鐘,弟弟才被找回來。
「你為什麼在我和媽媽被關的時候自己跑了?」我不滿地問。
「我下課回來的時候,遠遠聽見家裡喊聲震天,」弟弟說,「我心裡想你和媽媽一定凶多吉少,不知被打成什麼樣子了。我想從前門進來,看見前門水泄不通,圍滿了人。我騎車轉到後門,後門的人群認出了我,撲過來要打我。我看見危險萬分,騎著車急駛過去,後面的人大聲呼喊,我頭也不回一直跑到郊外。」
「這次來沒什麼大事,就是貼了許多大字報。你看!」我說。
「趕快收拾東西,哪怕一夜不睡也要收拾東西,這裡不能住了。收拾好以後,趁街上的人沒醒,我們就要離開。」弟弟說。
「你太累了,」媽媽對我說,「我和你弟弟一起收拾就行了,你去睡吧!」
我聽從勸告,很快就昏昏地睡過去了。但是,睡覺以前,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小心地把窗門關好,我不再有所畏懼,我相信世界上無論什麼也不會比這一群學生更可怕。
當東方露出朦朧的曙光,大家還在熟睡的時候,我們3個人拿著輕便的行李,從此離開了這個住了12年的家。
我們3個人,我、弟弟和媽媽,離開家以後就躲在一個離市中心不遠的孫大夫的家。他是一個60多歲的針灸大夫。當時我的身體很壞,像發了高燒一樣渾身發軟,什麼也吃不下。孫太太膽小得很,怕3個人躲在一起,目標太大,容易被發現。因此,就在當天,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弟弟給我買了一張去南京的火車票,把我送走。他自己和媽媽仍然留在北京,尋找營救爸爸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