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如夏花
全文共2398字
國慶驅車回家,路過家門口的巷子時,猛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的脊背深深地弓著,手裡撐著一根破木棍,左右搖晃著緩慢地走在馬路中間。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是在巷子口大隊部老屋子裡住著的方奶奶!
我停下車子,搖下車窗,探出頭高聲和她打招呼。她沒有聽見,仍只顧著低頭往前走路。
我又高喊了一聲,她趕忙顛著步子往路邊讓了讓,然後回過頭來,滿臉獃滯地看了我一眼。
她沒有認出我是誰。
我趕忙自報家門,她側著頭把耳朵往車窗靠了靠,依舊沒聽清,擺擺手面無表情地走開了。
我悻悻然地回了家。和母親聊起此事,母親望著巷子口的方向長嘆了一聲,「恁老方奶奶腦子慒(方言,糊塗)了,耳朵也背了……」
沒想到,大半年沒見,她竟成了這般模樣。
晚飯後,和母親坐在庭院里的老榆樹下閑聊,聊著聊著,話題又不禁跑到了方奶奶的身上。
聽母親說,方奶奶這一輩子走來,真的是嘗盡了人間的苦楚。
方奶奶是1930年生人,十九歲那年,她被父親抵給了我們村裡的地主。
其中的緣由不詳,據說,是因為方奶奶的父親染上了鴉片,煙癮發作時,家裡沒錢了,便動了賣閨女的心思。
老地主見方奶奶人長得標緻,而且手腳瞧著也很是勤快,正好家裡的小兒子到了成家的年紀,也就答應了下來。
方奶奶的丈夫,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整日遊手好閒不說,還到處尋花問柳。
新婚之後,他在方奶奶身上的新鮮勁兒一過,便又出去逍遙快活了。
二十二歲那年,方奶奶為方家生下了頭生子。可憐這個孩子,在人間沒有活過一個月,便患病走了。
這件事對方奶奶的打擊很大,有好長一陣子,她吃不下睡不著,頭髮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那個時候,新中國剛剛成立,曾經不可一世的地主家庭,淪落為千夫所指的臭魚爛蝦。一家人的日子,過得那叫一個膽戰心驚。
老地主是個心氣極高的人。有次遊街之後,他的內心實在扛不住了,那晚,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後,在卧室里用一根繩子結束了生命。
老地主的媳婦,一個膽子比兔子還要小的小腳老太太,被這事嚇破了膽。
老地主還沒來得及下葬,她就開始變得瘋瘋癲癲,看到生人渾身戰慄高聲尖叫,尤其是不能見到繩子,不然立馬會暈厥過去。
日子繼續提心弔膽地過著。
二十八歲那年,方奶奶又生下了一個小子。這一年,是1958年。
可憐當初一個白生生的孩子,因為吃不上糧食,在一歲半的那個冬夜,帶著一身瘦骨,緩緩閉上了眼睛。
孩子被方奶奶的丈夫連夜埋進了村北的一條河溝子里。
那陣子,方奶奶的精神狀態幾近崩潰,有事沒事總喜歡一個人在村北的河溝子旁晃來盪去。
一旦看到了什麼人,她就滿臉焦急地薅住人家的胳膊,詢問人家有沒有看到她的孩子。所以,當時眾人對方奶奶是避之不及,一旦遠遠看到她的身影,寧願繞遠路,也不和她打照面。
方奶奶的神志慢慢恢復正常,是在三十二歲那年。那時,她的肚子又懷上了一個孩子。
1963年,方奶奶生下來一個女兒。很不幸,女兒六歲那年,因為發燒打針,成了一個跛子。
也就是在同一年,公社裡組織眾人一起挖河。午間休息時,方奶奶的丈夫蓋著草帽在一棵柳樹下乘涼。到了上工時分,喊他一直沒反應,拿下草帽,才發現人已經沒氣了。
這一年,方奶奶只有三十九歲。
娘家人紛紛勸方奶奶改嫁,女兒拖著條跛腳,婆婆是個整日連拉屎撒尿都不懂的瘋子,日子哪有盼頭?
方奶奶回絕了娘家給安排的所有相親。關起門來,三個苦命的女人,相依為命地過活著艱苦的日子。
要出門上工了,方奶奶就把女兒和婆婆兩個人反鎖在家裡。為了不讓女兒害怕,她還特意抱養了一隻黑狼狗,狼狗很兇,看見生人就往身上撲。
幹活時,方奶奶更是拼盡全身的力氣。生產隊長曾不止一次守著眾人誇讚方奶奶,並送給她一個「鐵娘子」的名號。
女兒二十歲那年,帶著相當體面的嫁妝,嫁給了隔壁村的一位教書匠。
那人不嫌棄她的跛腳,兩人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後來女兒生下來一個男孩,長得高高壯壯的,十六歲時,個頭就已經超過一米八五。
女兒出嫁後的第二年,方奶奶住的那兩間老屋子,因為一場暴雨,被衝倒了。
後來管事的出面,把大隊部里的老房子騰出來一間,借給了她。從此,我們兩家就住在同一條巷子里了,她「家」在巷頭,我家在巷尾。
許是因為年輕時出了大力氣,晚年的方奶奶各種疾病纏身。
為了省錢,她從不捨得去醫院。實在疼得受不了了,就嘴裡咬根擀麵杖,手裡攥個針線軲轆子。
時間久了,擀麵杖上已滿是牙印,針線軲轆子也磨得油光閃亮,這些都是她與病痛抗爭留下來的印記。
後來,女兒給她送來了止疼片。如果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願意吃的。即使吃,也是小心翼翼地將一片葯掰成兩半,吃掉一半,另一半再用塑料袋嚴嚴實實地裹起來。
各種疾病像藤蔓一樣將孱弱的方奶奶給纏了起來,慢慢地,她走路不再靈便,眼睛也花得看不清東西。
不到七十歲,她的右手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盛湯時經常將湯汁灑得滿桌子都是,夾菜吃飯時,筷子老半天都夠不著嘴巴。
守著寂靜的院落,帶著一身的疾病,方奶奶一個人孤獨潦倒地生活著。
慢慢地,若不是方奶奶偶爾拄著破木棍在街上晃悠兩圈,村裡似乎早就忘了還有這樣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這不是方奶奶一個人的境遇,村裡的諸多老人,都是如此。
在無人知曉中,方奶奶的耳朵背了;在無人知曉中,她的腦子開始慒了。她成了一個近乎行屍走肉的乾枯老人,一個無關緊要、可有可無的老人。
也不知從哪天起,在村民的口中,她不再是「鐵娘子」,也不再是「方奶奶」或「方老太」,而成了「老絕戶」。
聽著,冰冷刺骨。可幾十年叫下來,村民們早已習慣了。就連方奶奶本人,也已在心裡默默接受了插入她胸膛的這把尖刀。
母親斷斷續續地講完了方奶奶的這些故事。此時,月亮已爬上了頭頂,向寂靜的人間撒著滿是涼意的清輝。
望了一眼巷子,空無一人,只有草蟲在低聲哀鳴,心中頓覺五味雜陳。回到卧室,寫下此文,不知不覺間,東方已隱隱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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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生如夏花(筆名),女,河南商丘人,中學語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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