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羅 : 阿蒙森

2021年08月27日23:11:02 故事 1882
門羅 : 阿蒙森 - 天天要聞門羅 : 阿蒙森 - 天天要聞門羅 : 阿蒙森 - 天天要聞

我坐在車站外的一張長凳上,等著。火車抵達時車站開放,但現在關著。還有個女人坐在長凳的另一端,兩膝間夾著一個細帶子的塞滿油乎乎紙包的袋子。是肉——生肉,我能聞出來。

穿過鐵軌就是電動火車,空空的,也在等著。

未見其他旅客出現。過了一會兒,站長將腦袋探出車站的窗戶喊道:「森!」起初我以為他喊的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山姆」(療養院「San」與英文名「Sam」發音近似)。另一個穿著某種制服的男子也恰好在房子的另一頭出現,他穿過鐵軌上了那輛火車。那個帶著油乎乎紙包的女人站起來跟在他後面,於是我也站起來跟上他們。從街道對面傳來一陣喧鬧聲,一棟黑木瓦的平頂屋大門洞開,放進來幾個男子,他們頭上扣著帽子,隨身攜帶的午餐盒拍打著他們的大腿。從他們弄出的動靜來看,你會以為火車隨時會從他們身邊跑開,但當他們在火車上落座之後,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火車一直等著。那幾個男子清點人數,發現有人落下了時,他們告訴司機現在還不能開車。後來有人想起來,那個落下的人其實一整天都沒有出現。火車開動了,雖然我說不清司機是否留意到或是聽見了他們說的任何一句話。

男人們在林中的鋸木廠下了車——這段路步行也不會超過十分鐘——不久,覆蓋著白雪的湖泊進入視野,湖前有棟長長的白色木屋。那個女人整理好她的包裹後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司機又喊了聲「森」,車廂門開了,幾個女人正等著上車,她們和那位拿著生肉的女人打招呼,生肉女人說今天真是個陰冷天。我跟在生肉女人後面下車,她們都盡量避免朝我看。

車門砰一聲合上,火車接著往回開去。

四周靜下來,空氣冷得像冰。看上去脆脆的樺樹那白色的枝條上滿是黑色斑點,一些小而凌亂的常青植物像笨熊一樣捲成一團。冰凍的湖面並不平坦,湖邊積雪成堆,就像是波浪在落下的瞬間變成了冰。那棟房子,有著一排排精心設計的窗戶,兩端都帶著別緻的玻璃迴廊。一切都拙樸而富有北方風情,在高高的飄著雲朵的穹頂下顯得黑白分明,看上去是這樣寧靜,充滿無窮魅力。

但樺樹皮根本不是白色的,當你走近些,你就會發現它們是淺淺的灰黃色、灰藍色,甚至是灰色的。

「你要去哪?」生肉女人大聲對我說,「探視時間三點就結束了。」

「我不是訪客。」我說,「我是新來的老師。」

「嗯,不管怎樣,他們都不會讓你從前門進去的。」女人帶著一絲滿意說道。

「你最好跟著我。你就沒有個行李箱嗎?」

「站長說回頭他會給我捎過來。」

「你站在那裡的樣子——看上去像是迷了路。」

我說我駐足不前只是因為這兒的一切太美了。

「有些人會這麼認為,這樣的人往往身體好,又有閑。」

我們再鮮有交談,直到我們進入遠在房子另一端的廚房。我沒有來得及環顧四周,因為我的靴子獲得了關注。

「你最好在踩臟地板前把它們脫了。」

我蹭掉靴子——沒有椅子可坐——把靴子放在女人放鞋子的氈子上。

「把它們都拿著,帶在身邊,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需要它們。你也最好穿著你的外套,衣帽間沒有暖氣。」

沒有暖氣,沒有燈,只有一個我夠不著的小窗戶。這就像在學校里受了罰被送去關黑屋。是的,同樣的從未真正干透的冬季衣服的味道,浸透臟襪子和臭腳丫氣味的靴子味道。

我爬上長凳依然看不到外面,架子上到處扔著帽子和圍巾。我發現了一個裝著無花果和椰棗的袋子,一定是有人偷了它們並藏在這裡準備帶回家去。突然,我感到了飢餓,從早上起,除了在北安大略吃過一片干乳酪三明治,我還什麼都沒吃過呢。但我顧及賊偷賊的倫理,而無花果也一定會塞在牙縫中出賣我。

有人走進衣帽間時,我正好也從長凳上下來了,時間剛剛好。

不是幫廚的人,只是一個穿著笨重的冬裝外套、頭上裹著條披巾的女生。她衝進房間——書掉到長凳上,散落了一地。她一把抓掉圍巾,糾纏在一起的頭髮跳了起來。與此同時,靴子被踢鬆了,從地板上飛掠而過。很顯然沒有人能抓得住她,這隻會讓她在廚房門口就將他們震飛。

「哦,我差點撞到你。」女孩說,「從外面進來時這裡太暗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凍僵了吧?你是在等誰下班嗎?」

「我在等著見福克斯醫生。」

「啊,你用不著等太久,我剛剛才和他一起從鎮上乘車回來。你不是病了,是吧?如果你病了就不會來這兒,你會去鎮上找他。」

「我是新來的老師。」

「是嗎?你從多倫多來?」

「是的。」

有一小會兒的停頓,或許是出於尊重。

然而不是,她只是在研究我的外套。

「真好看。衣領是什麼毛的?」

「波斯羔羊毛,實際上,是仿毛的。」

「我都被弄糊塗了,我不知道他們讓你在這兒等什麼——這兒能凍掉你的屁股。抱歉。你想見醫生,我給你帶路,我對這兒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差不多一出生就住在這兒了,我媽管理這廚房。我叫瑪麗,你呢?」

「薇薇,薇薇恩。」

「既然你是老師,應該叫女士,什麼女士?」

「海德女士。」

「鞭打你一頓。」她說,「對不起,我剛好想起這個。如果你是我的老師,我會很高興的,但是我不得不去鎮上上學了,這是些愚蠢的規定,就因為我沒有結核病。」

就這樣她一邊說話,一邊帶著我穿過衣帽間盡頭的門,然後走過一條常見的醫院走廊。打蠟的油氈,暗淡的綠色油漆,還有一股子防腐劑的味道。

「到了。或許我可以讓雷迪准許我轉學。」

「誰是雷迪?」

「雷迪·福克斯,源自一本書,我和安娜貝爾就從那會兒開始這樣稱呼福克斯醫生。」

「安娜貝爾是誰?」

「現在誰也不是了,她死了。」

「哦,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這事就發生在這兒。我今年上高中,安娜貝爾從未真正上過學,我還在公立中學時,雷迪讓老師容許我更多地呆在家裡,這樣我就可以陪伴安娜貝爾。」

她在一扇半開的門前停下來,並吹了聲口哨。

「嗨!我把老師帶來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好吧,瑪麗,你這一天在外呆得夠久的了。」

她聞聲而溜,剩下我獨自面對一個體態清瘦、中等身材的男子,他那紅金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在走廊人造光的映襯下顯得亮晶晶的。

「你已見過瑪麗了。」他說,「她自己就有許多可說的,她不會在你班上學習,所以你不用每天都忍受這些。大家要麼喜歡上她要麼不喜歡。」

他給我的印象是大約比我大十到十五歲,起初他用那種年長男子的方式跟我說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未來僱主的模樣。他問到我的旅途,以及行李箱的安置。他想知道我對自己將要在這片森林中生活是怎麼想的,離開多倫多之後,我是否會感到無聊。

「絲毫沒有。」我說,並補充說這裡非常美麗。

「這就像——就像置身於一部俄羅斯小說里。」

起初他專註地看著我。

「真的嗎?哪部俄羅斯小說?」

他的眼睛呈明亮的灰藍色,一隻眉毛高挑,像只小尖頂帽。

並不是我沒有讀過俄羅斯小說,我一氣呵成地讀過一些,也有一些讀得半途而廢。但是因為他那隻高挑的眉毛,他那逗樂且咄咄逼人的表情,使我除了「戰爭與和平」以外竟想不起任何書名來。我本不想說這本書的,因為是個人就會記得它。

「戰爭與和平。」

「嗯,我們這兒只有和平,我得說。如果這兒有你夢寐以求的戰爭,我想你一定早已加入了某個婦女團體並躲去了異國他鄉。」

我有些生氣並感到屈辱,因為我真的不是在炫耀,或者說我不僅僅只是炫耀。我本來想解釋說這裡的風景讓我震撼。

他顯然是那種挖好陷阱等你掉下去的主。

「我想我是真的很期待一位來自偏僻之地的上了年紀的女老師。」他說,帶著一絲歉意。「教師並不是你所學的專業,是嗎?你拿到學士學位後原本打算做什麼的?」

「攻讀碩士學位。」我簡短地答道。

「是什麼改變了你的主意?」

「我想我需要賺些錢。」

「明智的想法。但我恐怕你在這裡賺不了多少錢。原諒我打探這些,我只是想確定有天你不會逃之夭夭而使我們手忙腳亂。沒有打算結婚,是嗎?」

「沒有。」

「好的,好的,現在你身無掛牽。我沒有讓你泄氣,是吧?」

我把頭扭到一邊。

「沒有。」

「順著過道下去是護士長辦公室,她會告訴你需要知道的。盡量注意別感冒了,我可不想你有任何患結核病的體驗。」

「好的,我讀過——」

「我知道,我知道,你讀過《魔山》。」另一個陷阱出現了,他似乎故態復萌。「相比那時候,這裡的情況已多少改善了,我希望是這樣。我已經把與這裡孩子有關的,以及我想你能和他們一起做的事情都寫出來了,有時候我寧願用書面表達。護士長會告訴你實情。」

普通的教學法在這裡不適用,一部分孩子將重新進入社會,一部分將不會。最好不要有太多的壓力,也就是說不要有測試、背誦和毫無意義的等級劃分。

完全忽略分數上的事,這些以後需要的時候能補上,或許沒有這些也能行。實際上技能非常簡單的常識,等等,是進入世界的必需。優秀孩子又怎麼樣?所謂的優秀孩子?這是個令人噁心的術語。如果他們在學習上夠聰明,他們就能輕易趕上。

忘記南美洲的河流,還有大憲章。

寧願多些畫畫,音樂,故事。

遊戲也是很棒的,但要小心不要過度興奮和設置太多的竟爭。掌握好壓力和無聊的尺度是一種挑戰。百無聊賴會使人纏綿病榻。

如果護士長不能提供你所需要的東西,有時候管理員會將它們藏於某處。

一切順利。

在第一天那些奇特而不太真實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從未在此地呆過一周。我再也沒有去過廚房,還有那個員工們放衣服和窩藏贓物的房間,以後也可能不會去了。醫生的辦公室類似禁地,護士長的房間則完完全全是個問詢、抱怨和進行日常事務安排的地方。護士長本人又矮又胖,面色紅潤,戴無框眼鏡,呼吸粗重。無論你向她要求什麼好像都會使她吃驚並為難到她,但最後似乎也都能得到解決。有時候她在護士餐廳吃飯,她在那被視作醫生的特別代表,令就餐氣氛陰沉。大部分時候她呆在她自己的宿舍。

除了護士長,還有三位註冊護士,他們每個人都比我大三十歲以上。他們告別了退休生活再次投入工作,以履行他們的戰時職責。當然,還有助理護士,都在我這個年紀,甚至比我更年輕。她們中的大多數人已婚,或已訂婚,或是正忙著訂婚,通常是和些在服役中的男人。如果護士長和護士們都不在,她們就一直聊天。她們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們不想知道多倫多怎麼樣,雖然她們中有人認識去多倫多度過蜜月的人。而且她們也不關心我的教學進行得怎樣,或者我以前是幹什麼的。這並不是說她們粗俗無禮——她們遞給我黃油(叫黃油,實際上不過是橙色條紋人造黃油,在廚房染的色)。她們告誡我不要吃牧羊人的餡餅,她們說那餡餅里有土撥鼠——在她們不了解的地方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可置信。這種觀念根深蒂固。每次收音機里開始播新聞時,她們就調到音樂頻道。「摟著玩偶舞翩翩,長襪有洞也似仙……」

她們也畏懼福克斯醫生。一是因為他讀過很多書,另外她們也說沒有人會像他那樣不留情面,如果他想。

我不清楚她們是否認為讀過很多書與不留情面之間有什麼聯繫。

出勤學生的人數總在變化,有時是十五,有時減少到半打。只是在上午有課,從九點到中午。當孩子們發燒或是體檢時,他們就不用上學。而當他們坐在教室里時,他們總是很安靜,順從,從不主動參與。他們很快就明白這不過是個偽裝的學校罷了,在這兒他們被免除了學到東西的要求,就像他們免於恪守作息時間和背誦的作業一樣。這種自由沒有讓他們變得狂妄自大,或是以某種令人苦惱的方式懶散起來,僅僅只是讓他們變得溫順和心不在焉。他們的歌聲輕柔,他們也玩「抱抱與親親」的遊戲,但總有一股沮喪的陰影籠罩在這臨時的教室上空。

我決定聽從醫生的告誡,或者是部分告誡,比如百無聊賴是健康的大敵。

在管理員那狹小的儲藏間,我發現了一個地球儀。我請求把它拿出來使用。我從最簡單的地理知識開始教,海洋,大陸,氣候。為什麼不講講風和氣流?鄉村與城市?南回歸線與北回歸線?為什麼不呢?還有,南美洲的河流?

有些孩子以前學過這些,但他們差不多都忘了個精光,這個湖泊和森林之外的世界一點一點地離他們遠去。這堂課似乎讓他們振作了些,像是在和昔日好友重敘舊情。當然,我並沒有馬上一股腦兒地向他們傾倒這一切,對那些以前從未學習過這些知識的學生我並不苛求,因為他們生病太過頻繁。

但這就夠了,也許這本身就是個遊戲。我把他們分成幾組,我用教鞭指指這指指那,他們大聲說出答案。我十分小心不讓他們太過興奮。但有一天,醫生走進了教室,他剛晨診後過來,我被抓了個現行。我不能冷不丁停下,但我努力讓熱烈的氣氛降下來。醫生坐下來,看上去有些疲憊,有些落寞。他並沒有表示異議。過了一會兒,他加入到遊戲中來,大聲說出那些荒謬而可笑的答案,那些名稱並不全錯,只是出自他的想像而已。然後,他慢慢地讓自己的聲音低下去,一直低下去,先是喃喃自語,後來近似耳語,最後完全聽不見了。以這種荒謬的方式,他完全控制了全場。所有的學生都開始喃喃低語,模仿他。他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雙唇。

他突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孩子們都笑了。

「見鬼為什麼每個人都盯著我看?這就是海德女士教給大家的嗎?瞪著一個沒招誰惹誰的傢伙?」

笑聲更大了。但還有孩子依然不能自已地盯著他,渴望看到更多的古怪。

「繼續吧,你們就繼續胡作非為吧。」

他向我道歉打擾了教學。我開始向他解釋我這樣做不過是為了使這兒看起來更像所學校。

「雖然我贊同您關於壓力的觀點。」我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同意您在指示里所說的話,我只是想——」

「什麼指示?哦,那不過是些偶爾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的碎片,我從不認為它們是不可更改的。」

「我的意思是只要他們病得不太重——」

「你是對的,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問題。」

「否則他們總是無精打採的。」

「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地解釋。」他說,然後走開去,接著又轉身半心半意地道了個歉。

「我們找個時間談談吧。」

這個「時間」,我想,可能永遠也不會到來。他完全把我當成了一個麻煩,一個傻瓜。

午餐時我從助理護士那得知,有人在早上的手術中不幸離世。我感到自己先前的生氣完全是無理取鬧,我覺得自己比傻瓜還要糟糕。

每個下午都無所事事。我的學生下樓去睡一個長長的午覺,有時候我也想這樣,但我的房間很冷,被褥又太薄——一定是結核病患需要更暖和舒適些。

我,當然,沒有結核病。可能他們在像我這樣的人身上節省了些開支。

我昏昏欲睡,但卻無法睡著。為了冰冷的午後的陽光,頭頂上不時傳來將帶輪子的床推到走廊去的轟隆聲響。房子、樹,還有湖泊,都不再是我第一天看到的那樣,那時我被它們的神秘與肅穆吸引。在那一天,我還相信自己不引人注意,現在看來似乎都不是真的。

老師在那,她要幹嗎?

她在看湖呢。

為什麼看湖?

沒有別的事情好做。

有的人真是幸運。

偶爾我逃過午餐,即便它是我薪水的一部分。我去阿蒙森的一家咖啡廳吃飯。波士頓咖啡,和一個三明治,罐頭鮭魚三明治是最好的選擇,如果他們還有的話。經過精心挑選的雞肉沙拉。不管怎樣,在那我更能感到輕鬆,似乎無人知道我是誰。

或許我錯了。

咖啡廳沒有女盥洗室,於是你不得不穿過啤酒屋的入口去隔壁的飯店。啤酒屋又暗又吵,散發著一股啤酒和威士忌的味道,撲面而來的陣陣香煙和雪茄煙霧能嗆得你跌個跟頭。但是伐木工們,那些來自鋸木廠的男人們,決不會像多倫多的士兵和飛行員那樣沖你尖叫,他們深陷男人的世界,大聲說著自己的故事。他們來這兒不是為了找女人,實際上他們更渴望的,可能還是如何擺脫那種羈絆,暫時或者永遠。

醫生在那條最主要的大街上有間辦公室,只是棟一層的小建築,所以他住在另外的某個地方。我碰巧從助理護士那知道沒有福克斯夫人。在唯一的一條小街上,我發現一棟房子,可能是他的,一棟灰泥抹頂的房子,前門上方有個天窗,窗台上堆著書。這地方看上去有些蕭瑟,但顯得井井有條,能使人聯想到一種最起碼的考究舒適,一個獨身男人、一個自律的獨身男人能設法做到的考究舒適。

鎮中學就在居民街的盡頭,一天下午,我在那兒的廣場上遇到了瑪麗。她正在參與一場雪球大戰,看上去是女孩和男孩之間的戰爭。她看見我,大聲喊道:「嗨!老師!」並把一個雪球在兩手間隨意地拋來拋去。她漫步穿過街道,「明天見!」她扭過頭去說道,多少有些像是警告誰也不能跟著她。

「你回家去嗎?」她說,「我也要回去,我以前常搭雷迪的便車,但是他下班總是太晚。你要怎麼走?搭電車嗎?」

我說是的。瑪麗說道:「哦,我可以帶你抄條近路,你也能省下車費。是條林中小徑。」

她帶著我爬上了一條狹窄的僅能容身通過的小路,這條小路在小鎮上方延伸,穿過森林,經過鋸木廠。

「這是雷迪常走的路。」她說。

在鋸木廠後面,在我們下方的樹林中,有幾塊醜陋的砍伐地和幾間小木屋。顯然有人住在那,因為有柴堆、晾衣繩和裊裊炊煙。從一間小木屋中跑出來一隻狂吠亂叫大得像只狼的狗。

「閉嘴!」瑪麗喊道。她飛快地團起一個雪球砸了過去,正中那狗的兩眼間。狗急轉身跑開,瑪麗又團起一個雪球準備在它的屁股上再來一下,一個圍著圍裙的女人跑出來喊道:「你快要打死它了!」

「打死這垃圾才大快人心吶!」

「我會讓我老伴也這樣對待你的。」

「等著那天吧,你那老傢伙連狗屎房子也打不中。」

那狗隔著段距離跟在我們後邊,不時發出虛張聲勢的吠叫。

「我能擺平任何一隻狗。別擔心。」瑪麗說,「我打賭我也能擺平一頭熊,如果我們遇到的話。」

「這個時候熊不是已經冬眠了嗎?」我被那隻狗嚇壞了,但還是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

「是啊,但你永遠搞不明白,曾有隻熊早早跑出來,它跑進了森的垃圾堆,我媽一轉身,發現它在那。雷迪拿槍打它。雷迪過去常帶我和安娜貝爾坐雪橇外出,有時也有別的小孩。雷迪有一個很奇特的哨子,能嚇跑熊。它發出的聲音音調很高,人的耳朵受不了。

「真的嗎?那哨子什麼樣?」

「它不是那種哨子,我的意思是說他是用嘴吹出哨子的聲音。」

我想起了他在課堂上的表演。

「我不知道。可能他說過這樣能讓安娜貝爾不那麼害怕。她幾乎不能坐雪橇,他不得不親自用平底長橇拉著她。有時我也跳上去,他會說:『什麼情況?這有一噸重了。』接著他會突然回頭想抓住我,但他從未抓住過我。於是他問安娜貝爾:『是什麼這麼重?你早餐到底吃的什麼呀?』安娜貝爾從不說出來,她永遠是我擁有過的最好的朋友。」

「學校里的女孩們怎樣?她們友好嗎?」

「沒什麼人好玩時我才和她們一起閑逛。她們不值一提。安娜貝爾的生日和我在同一個月,六月。雷迪會帶我們去湖上划船,他教我們游泳,哦,只是教我。他不得不一直抱著安娜貝爾——她不能真學。有次雷迪自己一個人游遠了,我們就把他的鞋子都裝上沙。後來,我們十二歲生日,我們不能像那樣出去玩了,但我和安娜貝爾去雷迪家吃蛋糕。安娜貝爾一點也吃不下去了,於是雷迪開車帶我們出去喂海鷗,我們往車窗外扔蛋糕,海鷗尖叫著爭搶,我們都笑瘋了。但雷迪不得不停下來抱著安娜貝爾,以防她大出血。」

「那以後,」瑪麗說,「那以後就再也不准我去看她了。我媽從不准我跟那些患結核病的孩子呆在一起。但雷迪說服了她,他說必要時他會阻止的,後來他這樣做了。我都快瘋了。安娜貝爾再也沒有開心過——她病得太厲害了。我可以帶你去看看她的墳墓,不過那兒什麼標記都沒有。雷迪和我打算做一個,等他有空。如果我們剛剛在那條大路上直接往前走,不拐彎,我們可能已經走到她的墓地了。」

這時我們已走下山坡來到平地上,距森很近了。瑪麗說道:「哦,我差點忘了。」她掏出一滿把戲票來。「這是為情人節準備的,我們學校正排練這齣戲,《萍奈福》(或作《皮納福》)。我得把這些都賣出去,你可是我的第一個顧客。我在這齣劇里演了個角色。」

我來到醫生在阿蒙森的住處,他帶我過來吃晚餐。這邀請在當時看上去像是他的一時衝動。那天他在過道里碰到我,或許他也還不安地記得說過我們要找個時間談一談的事。

他建議一起吃晚餐的那晚,正好《萍奈福》上演,而我有張票。我告訴了他,他說:「是的,我也有張票,但這不意味著我們必須得去。」

「我覺得我好像答應過瑪麗。」

「呵,那你現在也可以覺得好像沒有答應她。會很糟糕的,相信我。」

我照他說的做了,儘管我沒有看到瑪麗並告訴她我不去了。我在他指定的地方等他,在森前門的走廊里等著。我穿上了我最好的裙子,一條墨綠色的縐紗裙,有小小的珍珠紐扣和真的蕾絲領子。雙腳塞進了一雙麂皮高跟鞋,外套雪地靴。我一直等到他預定的時間都過了——起先我有些焦急,護士長可能會在走出辦公室時看見我,其次,他也可能忘了約會這件事。後來他出現了,一邊扣外套一邊道歉。

「總有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要處理。」他說著話,帶我繞過房子向他的汽車走去。

「好走嗎?」他問。我說是的——除了我的麂皮鞋——他沒有把胳膊伸給我。

他的車又舊又破,像那個年代的大多數汽車一樣,沒有取暖設備。當他說我們要去他家時,我鬆了口氣,我不想我們在那飯店裡與眾人擠作一團,也不想在那咖啡廳里湊合著吃三明治。

到了他家,他叮囑我等房子暖和點了再脫外套。然後他急急忙忙在壁爐里生起火來。

「我是你的管家、廚師兼服務員。」他說,「這裡很快就會變得舒適起來,我很快就會做好晚餐,不需要幫我,我喜歡一個人做飯。你願意在哪兒等?如果你願意,可以在前廳翻翻書。在那兒穿著外套可能還不至於不能忍受。燈的開關在門後面。你不介意我聽聽新聞吧?我聽習慣了。」

我走進前廳,或多或少地有被勒令離開的感覺,我讓廚房的門開著。他過來關門,說:「等廚房暖和點了再開吧。」他說完就轉身回到正在播報戰爭新聞的CBC電台那陰沉、激動、且近乎肅穆的聲音中。

那間屋子裡有大量的書,不僅僅是在書架上,桌子、椅子、窗檯甚至地板上都堆著書。我翻了翻其中的幾本,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他喜歡成批地買書,可能他是幾個讀書俱樂部的會員。哈佛經典之作,威爾·杜蘭特的歷史書,小說和詩歌似乎供應不足,雖然有幾本出乎人意料的兒童經典讀物。有美國內戰的書,有南非戰爭,拿破崙戰爭伯羅奔尼撒戰爭,尤里烏斯.凱撒的征戰,亞馬遜河流域和北極的探險,薩克爾頓南極的破冰之旅,約翰·富蘭克林的死亡探險,多納集會和失落的部落之謎,牛頓和鍊金術,以及興都庫什的秘密。這些書揭示了有人渴望知道,渴望擁有大量的分散的知識。在讀書這件事上也許沒人的口味是堅定而確切的,因此,當他問我「哪部俄羅斯小說」時,可能他也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飽讀了俄羅斯小說。

當他大聲說「好了」時,我打開門,帶著這新的疑問問道:「納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你認可誰?」

「能重複一遍嗎?」

「在《魔山》中,你是最喜歡納夫塔,還是最喜歡塞塔姆布里尼?」

「說老實話,我一直認為他們是一對夸夸其談的傢伙,你呢?」

「塞塔姆布里尼更有同情心,但納夫塔更風趣。」

「他們在學校這樣教你的?」

「我從不在學校讀這些。」我冷冷地說道。

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那隻眉毛又挑了起來。

「請原諒。如果這兒有什麼令你感興趣,你隨意好了,請隨時來這裡閱讀。我想你應該沒有生壁爐的經驗,我這有個電取暖器,我會把它裝好。就這樣吧?我可以很快給你搞一把鑰匙。」

「謝謝你!」

豬排,速食土豆泥,罐裝豌豆。甜品是從麵包房弄來的蘋果派,如果他能想到加熱一下會更好。

他問起我在多倫多的生活,我的大學課程,我的家庭。他說他猜測我應是在中規中矩的環境下長大的。

「我的祖父是一位開明的牧師,差不多就是保羅·蒂利希那類的。」

「是嗎?開明的基督教小孫女?」

「不是。」

「感動。你會覺得我粗魯嗎?」

「看情況啊。如果你一直像個老闆一樣盤問我的話,是的。」

「那麼我就繼續了,你有男朋友嗎?」

「有。」

「在服役,我猜。」

我說:「在海軍服役。」這對我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考慮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也從未接到過他正式的來信。

醫生起身拿茶。

「他在什麼樣的船上服役?」

「巡洋艦。」另一個不錯的選擇。一會兒後,我可以讓他發射魚雷,像巡洋艦常乾的那樣。

「是個勇敢的小夥子。你的茶里加糖還是加鹽?」

「都不要,謝謝!」

「很好,因為我也什麼都不加。你知道,看上去你在撒謊——你的臉紅了。」

如果我以前沒有臉紅過,那麼現在我臉紅了。我從頭到腳都染上了紅暈,汗水在我腋下流淌。我希望不至於毀了我的裙子。

「我一喝茶就渾身冒汗。」

「哦,我知道。」

事情不能更糟了,我打定主意要還擊。我把話題切換到他身上,問他如何給人動手術,是不是像我聽到的那樣把病人的肺一切了之?

假如他帶著嘲諷、帶著更多的優越感回答我——可能這是他所認為的調情——我相信我會穿上外套走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中。也許他也知道這點,他開始談論胸廓成形術,當然,清除帶病的肺葉近來也越來越流行。

「但那樣你不是會失去一些病人嗎?」我說。

他一定認為又可以開開玩笑了。

「當然,但是他們能去哪?跑去藏在樹林中——我們不知道他們能去哪,投湖,或者如你所願他們就不死?有些情況下只是手術沒有起到作用而已,就是這樣。」

但麻煩也接踵而至。他說。他做的很多手術眼看就要像放血一樣過時了。一種新葯在研製中,鏈黴素,已在試驗中使用。有一些問題——自然會有問題,比如對神經系統的毒性,但解決方法也一定能找到。

「該把像我這樣的鋸骨匠(暗指醫術不高)淘汰出局。」

他洗盤子,我擦乾。為了不把我的裙子弄髒,他將一塊擦洗毛巾圍在我的腰間。當他給毛巾打結時,他把手放到我的上背部,十分沉穩有力,十指分開——他可能已經以一種非常專業的方式對我的身體進行了一番估量。那晚我躺到床上後,依然還能感受到那股力,那股從尾指到大拇指的逐漸增長的按壓力。我很享受這種感覺。這更重要,真的,遠遠超過後來我下車前他留在我前額的吻。一個乾燥的唇吻,簡短而正式,匆忙而鄭重地留在我的額頭。

我外出時,一把他家的鑰匙出現在我房間的地板上,是從門縫下塞進來的。但我終究沒能用上它。如果是別的人提出這樣的建議,我一定會抓住機會的,特別是這房間里還有一個取暖器。但現在是這樣一種情形,他的過去與未來在那房子里無處不在,這不僅不會加大日常的舒適感,反而只會徒生令人極為不安的歡愉。我懷疑我是否還能讀得進去一字。

我盼望瑪麗經過,好責備我錯過了《萍奈福》。我想好了一個託詞,我不舒服,感冒了。但接著我又想起來,在這兒感冒可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意味著口罩、消毒甚至是隔離。我馬上意識到我不可能隱瞞得了我去拜訪醫生這件事。這對誰來說都不是個秘密,即使是護士們,他們什麼也沒說,或許是他們過於高尚、謹慎,也或許這樣的事情早已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但是助理們打趣了我。

「那晚的晚餐吃得開心嗎?」

她們的語氣友好,看上去像是很贊成。我的身價漲了。不管我是誰,至少可能會成為一個有男人的女人。

瑪麗整整一周都沒有露面。

「下周六」是他說的時間,就在他吻我之前。所以我又在前廊那等著,這一回他沒有遲到。我們開車來到他家,我走進前廳,他生壁爐。我看到了那個滿是塵埃的取暖器。

「不接受我的提議,」他說,「你是不是認為我言不由衷?我向來心口一致。」

我說我不想來鎮上只是怕遇到瑪麗。

「因為錯過了她的演出。」

「那就是說你打算改變你的生活來將就瑪麗咯?」

菜大部分都和上次一樣,豬排,速食土豆泥,玉米粒取代了豌豆。這一次他准許我在廚房幫忙,甚至請我擺好桌子。

「你也可以了解東西都放在哪裡,我相信都還是相當有條理的。」

這意味著我可以看他在灶前忙碌。他專註、自如的表情,簡練、利落的舉止,激起了我內心一陣複雜而強烈的情感。我們剛開始吃飯時,有人敲門。他起身拉開門閂,瑪麗沖了進來。

她扛著一個硬紙箱,她把它放在桌上,然後脫去外套,露出一件紅里透黃的戲服。

「情人節快樂。」她說,「你們沒有去看我的演出,所以我把演出給你們搬過來了。」

她金雞獨立以便踢掉一隻靴子,然後是另一隻。她把靴子踢到一邊,然後圍著桌子神氣活現地邊跳邊唱,聲音年輕、飽滿而又憂傷。

我是小小金鳳花

親愛的小金鳳花

雖然可能我永遠不明所以

但我仍然叫小金鳳花

可憐的小金鳳花

可愛的小金鳳花

在瑪麗唱歌之前,醫生就起身走開,他站在爐子前,忙著刮煎鍋里正煎著的豬排。

我為瑪麗鼓掌,說道:「多麼漂亮的戲服啊!」

是的,確實非常漂亮。紅色的裙子,亮黃色的襯裙,飄飄的白色圍兜,帶刺繡的緊身胸衣。

「我媽做的。」

「刺繡也是嗎?」

「當然。她一直在做,直到前一天晚上的下午四點才做好。」她說著,又表演了旋轉和頓足舞。

架子上的盤子叮噹作響。我又鼓了鼓掌。我和瑪麗都盼著一件事情,我們希望醫生能轉過身來,不要不理會我們。我們盼著他能說點什麼,哪怕是勉強的,一個出於禮貌的用語。

「瞧瞧還有什麼,」瑪麗說,「為了情人節。」她撕開紙板箱,裡面是情人節餅乾,都被切成心形,上面抹著厚厚的紅色冰激凌。

「太棒了。」我說,瑪麗重又開始她的歡蹦亂跳:

我是萍奈福的船長

是個頂頂好的船長

你非常非常棒,總之能明了

我率領好船員

……

醫生終於轉過身來,瑪麗向他敬了個禮。

「行了,」他說,「夠了。」

她不管他,繼續唱:

喝彩三聲又一聲

只為勇敢的萍奈福船長

「我說夠了。」

「為了萍奈福的好船長——」

「瑪麗,我們正在吃晚餐,而你並沒有得到邀請,你明白嗎?沒有邀請你。」

她最終安靜下來,不過只安靜了一小會兒。

「好了,鄙視你,你太不友好了。」

「你完全不必做這些餅乾的,你任由你胖嘟嘟的越來越像頭小豬了。」

瑪麗的臉脹得通紅,似乎就要哭了。但她沒有哭,反而說道:「瞧瞧,是誰在胡說,你都成鬥雞眼了。」

「夠了。」

「呵,是你夠了。」

醫生撿起她的靴子放到她面前。

「穿上。」

她穿上靴子,涕淚雙流。她猛烈地吸溜著鼻子。

他拿起她的外套,並沒有幫她穿上,任由她手忙腳亂地胡套一氣。

「好了。現在說說,你是怎麼到這兒的?」

她拒絕回答。

「走著來的,是吧?好吧,我可以開車送你回家,這樣你就不會因為不知自憐而摔進雪堆凍死。」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瑪麗再也沒有朝我看。這一刻滿是告別的打擊。

當我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我開始清理桌子。我們還沒用甜點,依然是蘋果派。或許他不知道還有別的種類,也或許這是麵包房僅有的甜點。

我拿起一塊心形餅乾吃著,冰激凌甜得驚人。不是漿果味的,也不是櫻桃味的,只是糖和紅色的食用染色劑。我吃了一塊又一塊。

我知道我至少應該說聲再見。我應該說謝謝你的餅乾。但這沒什麼,我告訴自己,這沒什麼。這場演出不是為我準備的,或者僅僅只有一小部分是為了我。

他夠殘忍的。他的殘忍令我震驚。實在是太狠了些,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麼做都是為了我。這樣我們的約會就不會被破壞。這種想法取悅了我,我又因此而感到羞愧。我不知道等他回來後我該跟他說什麼好。

可他根本無需我說什麼,他直接把我帶上了床。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嗎?或者就像對我來說是個驚喜一樣,對他來說也意味著同樣的驚喜?至少,關於我的童貞,沒有出現什麼意外——他不但準備了一隻安全套,也給我拿了條毛巾——他儘可能持久地、舒緩地進行。我的激情就是驚喜,我倆都這樣。

「我要娶你。」他說。

他送我回家前,把所有的餅乾都扔了,所有紅色的心,都扔進雪堆去喂冬鳥。

就這樣定下來。我們的訂婚儀式——儘管提到這個詞他有點小心翼翼——實際上就是我們不公開的合意。婚禮將會隨時舉行,只要他能有那麼一兩天的連續假期。一個極簡單的婚禮,他說。我跟我的祖父母一個字也沒提。我應該清楚這個關於婚禮儀式的打算,是他在毫不關心他人的看法下進行的,那些會使我們感到痛苦的譏笑將遠遠超出他打算忍受的。

他也不贊成買鑽戒。我告訴他我從來就不想要什麼鑽戒,這倒是真的,因為我從未想過這個。他說那就好,他知道我不是那種墨守成規的白痴女孩。

最好不要再在一起吃晚餐了,他說。不僅僅是因為閑話,也因為僅憑一張配給卡很難弄到夠兩個人吃的肉。我的配給卡用不上,已經交給了經營廚房的人——也就是瑪麗的媽媽——我很快就到森吃晚飯了。

最好不要引起太多的關注。

自然,每個人都會心生懷疑。年長的護士變得熱心起來,護士長甚至給了我一個傷感的笑。我精心打扮自己,以一種適度的方式,也幾乎沒有任何意圖。我沉湎於把自己包裹起來,以一種天鵝般的安靜,確切地說是雙眼低垂,心無旁騖。只是我沒有想到那些年長的婦女們正關注著這段私情的發展,她們已做好了在醫生決定拋棄我時主持正義的打算。

助理們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並調侃我說她們從我杯中的茶葉上預測到了我婚禮的鐘聲。

療養院緊閉的大門裡面,整個三月都是忙碌而令人窒息的,這一直是最糟糕的月份,助理們說。由於某些原因,人們在經受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折磨後突然死去。如果有個孩子沒有出現在課堂上,我不知道這是意味著一個極其糟糕的變故,還是只是這孩子疑似感冒不得不卧病在床。

不管怎樣,時間總是能擠出來的,以便醫生能做一些安排。他從我房間的門縫下塞進來一張紙條,示意我在四月的第一周前準備好。除非有什麼真正的危機,否則他定能設法休一兩天假。我們打算去亨茨維爾。

去亨茨維爾——我們的結婚暗語。

我已把我的縐紗裙洗乾淨,仔細疊好放進我的小旅行袋裡。我猜想我將不得不在某個女盥洗室換衣服。我一直在搜尋路邊,看是否會有早開的野花可采,這樣我就可以做個花環。他會同意我拿著個花環嗎?但現在即使是對沼澤地里的萬壽菊來說也為時過早。除了能看到些乾枯的雲杉、蔓生著杜松的小島和沼澤,什麼也沒有。在路基邊,一堆雜亂的石頭對我來說變得熟悉起來——似血跡斑斑的鐵器和花崗岩斜架。

汽車裡的收音機一直在播放歡快的音樂,因為盟軍已經距柏林越來越近。醫生說他們一直拖延著不讓俄軍最先進城。他說他們會後悔的。

現在我們已遠離了阿蒙森。我發現我可以叫他阿里斯特了。這是我們一起走過的最遠的路程,我被激起某種強烈的情感,為源自他那男性的對我的忽視——我相信這種局面很快就會被徹底扭轉——以及他漫不經心的駕駛技巧。他是個外科醫生,這非常令人興奮,雖然我從不承認這點。現在,我相信我可以為他躺到任何沼澤、骯髒泥濘的洞穴,或是粉身碎骨,以便他施以援手,如果他想要一個正當合理的邂逅。我也知道,我必須將這種感情深埋心中。

我開始想眼前的事。我希望我們一到亨茨維爾就能找到一個牧師,我希望我們能肩並肩地站在一間起居室內——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溫馨文雅的起居室。

但是,等到了那兒,我才發現還有別的方式可以結婚,我的新郎對結婚暗懷我未曾察覺的憎恨,他壓根兒沒想到要找牧師,在亨茨維爾的市政廳,我們填寫了一些表格,發誓要結為一體,然後由治安法官宣布我們婚約成立。

午餐時間到了,阿里斯特把車停在一家餐館前,這餐館看上去就像是阿蒙森那家咖啡廳的親表兄。

「我們要在這吃嗎?」

他細究了下我的表情,改變了主意。

「不嗎?」他說,「好吧。」

最後我們在一家餐廳那冷冰冰的前廳用完了午餐,這家餐廳打著雞肉套餐的廣告,看上去也有些故作風雅。盤子也是冷的,沒有別的正餐,也沒有播放電台音樂,只有我們用力切那黏糊糊的雞肉時發出的餐具碰撞聲。我相信他一定在想,如果我們在他最初建議的那家餐館吃飯,一定會吃得愉快些。

然而,我發現找尋什麼女盥洗室實在是需要勇氣,在那,寒冷的空氣比那間餐館前廳更令人沮喪,我抖抖索索地穿上我那條綠裙子,重新塗上唇膏,並把頭髮紮好。

我走出盥洗室時,阿里斯特站起來迎接我,他笑著緊握我手,說我看上去真好看。我們手拉著手,有些拘謹地走回到汽車那。他為我打開門,繞回到駕駛室上車。他坐好後,把車鑰匙插進去點火,接著又熄了火。

車停在一家五金倉庫前,雪鏟正半價出售,窗戶上仍有代磨滑雪冰刀的招牌。

街道對面有棟木屋,漆著油亮的黃色。屋前的台階看上去極不安全,兩塊木板呈X形釘在台階上。阿里斯特的小車前停著輛大卡車,戰前的式樣,帶踏板和邊緣銹跡斑斑的擋泥板。一個穿工裝褲的男人從五金店內走出來,進到大卡車內。先是一陣發動機的轟鳴,接著大卡車原地跳了幾跳,然後才揚長而去。一輛印有五金店名字的貨車想停到剛騰出來的空間內,但地方不夠大。司機下車過來敲了敲阿里斯特的車窗,阿里斯特吃了一驚——如果他先前沒有如此熱切地在那說話,他一定早就留意到這個問題了。他搖下車窗,穿工裝褲的男人問我們是否要到五金店內購物,如果不是的話,能不能請我們離開。

「就走。」阿里斯特說。這個坐在我旁邊、就要跟我結婚的男人,現在已不想娶我了。「我們正要走。」

我們。他說「我們」。有那麼一刻,我貪戀著這個詞,接著我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我最後一次被包含在他的「我們」之內。

這無關「我們」,也無關那些使真相清晰呈現於我面前的種種,僅僅是他和那貨車司機間的男人對男人的語氣,他的平靜而適度的歉意。我差點祈求他能繼續之前的談話,在他沒有注意到貨車打算停進來之前的談話。他說的話雖然令人害怕,但至少他在咬牙堅持,他的剋制,他的心不在焉,以及他的聲音都透著一種痛苦,無論他在說什麼,他都大聲說出了他和我在床上時說出的些,同樣抵達內心深處的那些。當然他不是現在才說出的,而是在他和人說完之後的事情了。他搖上車窗,全部注意力都在那輛貨車上,他把車倒出那狹小的空間後開走,以便不必與那貨車簽下購物協議,似乎已沒什麼好說,也沒什麼好做的了。

「我不能這樣做。」他說。

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無法解釋。

他只是感到這是個錯誤。

我發覺要不是聽著他的說話聲,我都沒辦法去看代磨冰刀招牌上彎曲的「S」形標記,或是那棟黃色房子台階上由粗糙的木板釘成的「X」。

「我現在送你去火車站,我會買張去多倫多的票給你,我確定下午晚些時候會有輛開往多倫多的火車。我會編出個合情合理的由頭,找人把你的東西打包,請把你在多倫多的地址給我,我想我沒有保存你的地址。哦,我會給你出份證明,你的工作做得不錯,無論如何你不需要做完這學期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孩子們將被轉移到另一家療養院去。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全新的音調,幾乎是有些愉快的,一種終於解脫的口吻。他也在努力掩飾,不讓我在離開之前察覺到。

我看著街道,就像是被送去赴死。然而還不是,還不完全是,這還不是我最後一次聆聽他的聲音。還不是。

他都沒有問去火車站怎麼走。我大聲責問他,是不是以前他就常這樣把女孩送到火車站。

「別這樣。」他說。

每一次拐彎都像是將我生命中剩餘的東西折斷了一次。

五點有趟去多倫多的車。他去問詢時我就在車裡等著。他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張票,邁著在我看來分外輕快的步伐。他一定是意識到了這點,因而當他走近時他變得沉穩起來。「車站裡很舒服很暖和,還有個女士專用候車室。」他為我打開車門。

「也許你願意我等會兒,並看著你離開?或許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吃點像樣的甜點。那個餐館太糟糕了。」

我一下變得激動起來。我下了車,領先他一步走進車站。他指著女士候車室,沖我高挑起一隻眉毛,想開個最後的玩笑。

「或許有天,你會把這一天看作是你一生中最幸運的一天。」

我特意坐在候車室里能看到車站前門的一張長椅上,如果他回來,我就能看見他。或許他會告訴我這只是一個玩笑,或者一個考驗,就像那些中世紀的戲劇里常演的那樣。也或許他會改變心意,當他沿著高速公路飛馳,看見淡白的春日的陽光照耀在我們剛剛一起經過的那些石頭上,他會意識到他的愚蠢,他會飛快調頭跑回來。

距去多倫多的火車進站至少還有一個多小時,但火車似乎是馬上就來了。即使這些奇怪的想法在我腦海里翻騰,我還是像被根繩子牽著似地登上了火車。離站的汽笛長鳴,我把臉貼在車窗上,目光掃過站台。現在跳下車去還不太晚,跳下火車,穿過車站,跑過街道,到他停車的地方去,到他剛剛止步不前、苦思冥想的地方去,還不太晚,求求上帝這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我要跑去見他。還不算晚。

突然車廂里一陣混亂,喧嘩聲陣陣。不只一個人,而是一群晚到者,在座椅間擠來擠去。是一群穿著運動服的高中女生。她們引起的混亂招致了一片噓聲,列車員對她們爭搶座位表示不滿,並催促她們趕緊坐好。

她們中的一個,也許還是最吵的那一個,就是瑪麗。

我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們。

但她跑過來了,大聲喊我的名字,問我要去哪。

去看一個朋友。我告訴她。

她一屁股坐在我身邊的位子上,告訴我她們和亨茨維爾高中進行了一場籃球比賽。這是一場狂歡。她們輸了。

「我們輸了,不是嗎?」她開心地嚷道。其他人咯咯地傻笑。她提到比分,確實令人震驚。

「你穿得多整齊。」她說。但她似乎也不是很關心我的穿著。她看上去對我的解釋也沒什麼真正的興趣。

當我說我要去多倫多看我的外祖父母時,她幾乎沒有在聽。關於阿里斯特也是一句話沒有,哪怕是說他句壞話。她一定沒有忘記,應該只是把那一幕,還有從前的她自己都束之高閣、深埋心底了。也許她真的是那種舉重若輕的人。我為她感到高興,儘管當時我實在是高興不起來。留給我自己的問題是,火車到達阿蒙森時我還能做什麼?棄車而去,跑到他家裡,要求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真是終身蒙羞啊!

事實上,火車在阿蒙森停得並不長,剛好夠女孩子們集合的,列車員一個勁警告她們,說如果再不快點,她們就只好坐到多倫多去了。

很多年來,我都在幻想著與他偶遇。我活著,只是活著,在多倫多。在我看來,所有的人都終老多倫多,我也不例外。至少有那麼一段時間是這種狀態。接著,十多年後,這件事終於發生了。在穿過一條人流涌動、無法獨自慢行的街頭時,我們迎面走近,彼此凝視了一會兒,幾乎同時,一絲無法掩飾的驚訝綻放在我們那飽經時光摧殘的臉上。

他叫起來:「你好嗎?」我回答說:「很好。」然後出於禮貌,我們又彼此道了聲珍重。

那一刻,一切大體上都還真實。因為要支付我丈夫的一個孩子積欠的債務,我正與我丈夫進行著無休止的爭吵。那個下午,我去美術館看一個展覽,好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他再次回頭沖我喊道:「一切順意!」

看起來仍然好像我們會走出擁擠的人流,似乎片刻之後我們就能在一起。但這只是一種可能而已。我們也可以各行各路,事實上我們就這樣做了。

沒有泣不成聲。當我走到人行道上時,他也沒有伸手環住我肩。我只捕捉到他眼光的一閃亮,在他一隻眼比另一隻眼忽地睜得大了些的那一刻。是左眼——總是左眼,一如我還記得的那樣。而且看上去總是如此陌生、戒備而又迷惘,似乎他想起了某些瘋狂而不可思議的事情,而這幾乎要令他笑起來。

就這些。我繼續朝家裡走去。

感覺和我離開阿蒙森時一模一樣,火車拖著我前行,恍若夢中。

而關於愛,顯然,什麼也沒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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