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因子是「學術公器」嗎?
我之前將現今中國科學界頂禮膜拜的「影響因子」比作「學術江湖的《葵花寶典》」,說不定已經惹了眾怒。
有人會非常自然地問:影響因子難道不是國際科學界對科研成果公認的最客觀評價嗎?確實,許多中國科學家和公眾對影響因子的權威性深信不疑,「影響因子」神話已經對他們產生了嚴重誤導。影響因子在中國當下的期刊評價體系中,特別是在科技期刊評價中,已被推崇到荒謬的高度。例如英國的《自然》(Nature)雜誌,如今在許多中國學者心目中絕對是高居神壇,而它之所以被學界捧上神壇,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它在影響因子遊戲中長期遙遙領先——2014年它的影響因子高達41.5,在SCI期刊中位居第七。
這種迷信和崇拜可以達到什麼程度?下面的例子可見一斑:2006年《自然》雜誌上的文章介紹說,這年中國科學院對在《自然》雜誌上發表一篇文章給出的獎金是25萬元人民幣,而中國農業大學的獎金超過30萬元人民幣。這樣的「賞格」,讓《自然》雜誌自己都感到有點受寵若驚。此後十年,「盛況」不減,國內普遍將影響因子用于衡量學者個人、學術團體、研究單位甚至國家的整體學術水平。
2014年影響因子排名前十的期刊
非常奇怪的是,國內學界對期刊影響因子的歷史形成過程,幾乎沒人關注,更沒人注意到它純粹的商業性質。出現這種狀況的主要原因,就是人們普遍從一開始就跪倒在影響因子面前,將它誤認為是國際科學界的「學術公器」。
本文要做的事,就是告訴你這樣一個事實:「影響因子」是一家美國私人商業公司用來掙大錢的產品。知道了這個事實之後,你仍然願意熱愛影響因子,仍然願意對影響因子頂禮膜拜,仍然願意將影響因子視為國際科學界的學術公器,那是你的自由。但至少有一點:這和我們通常認為的「學術公器」總是有所不同了吧?
一家名叫「科學情報研究所」的商業公司
之前,我感嘆中國人辦雜誌特別老實,其實我們中國人在給公司起名字的時候也一樣老實。
每年發布的「科學引用索引」(Science Citation Index, SCI)和「期刊引證報告」(Journal Citation Report, JCR),如今被科學界視為兩種最權威的學術評估數據。SCI可用來檢索科學論文被引用的情況,JCR則是SCI的衍生產品,它是基於對SCI(後來包括SSCI和A&HCI)「引用索引」數據進行整合處理後得到的結果,這就是期刊的「影響因子」。許多人一直想當然地以為,它們是由「國際權威科學機構」發布的。而實際上發布這兩個玩意兒的,究竟是什麼機構呢?
發布這兩個玩意兒的機構是「科學情報研究所」(Institute for Scientific Information,通行的簡稱是ISI)。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這家「科學情報研究所」從一開始就是一家地地道道的私人商業公司,1992年起又被湯森路透(Thomson Reuters)收購在旗下。只是ISI的這一性質,多年來一直不太為廣大公眾和學界人士所知。對於習慣於名實相副的中國人來說,這未免太出人意表了。但是要記住,這個遊戲是在美國玩的。
ISI創始人尤金·加菲爾德(Eugene Garfield,1925-2017年)的私人商業公司最初曾使用「尤金·加菲爾德學會」的名稱,這聽上去和美國不少搞偽科學或神秘主義的機構氣味相似,效果不很理想。1960年加菲爾德將它改名為「科學情報研究所」,聽起來就完全像一家政府科學機構了——對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來說尤其如此。晚年加菲爾德功成名就,笑看生平,躊躇滿志,對於自己早年的「成功之道」不再隱諱,在文章中非常坦率地承認,他要的就是這種魚目混珠的效果:「特別是在國外,『科學情報研究所』這樣的叫法,很容易被當成一家非盈利機構。」在美國這樣做並不違反法律方面的任何條規,但在老實巴交的中國公眾所習慣的觀念中,這幾乎已經涉嫌欺詐了。
信息帝國驚人的商業利潤
加菲爾德的小公司於1964年投產SCI,完全是一次商業冒險。為了彌補資金缺口,他把公司20%的股權以50萬美元賣給了華爾街風投。最初SCI的發售價格為每份700美元,第一份訂單來自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圖書館,這倒並不奇怪,稍稍出人意料的是第二份訂單,居然來自紅色中國。至1971年,公司的利潤連年以年均27.5%的幅度增長,隨後又不斷開發新產品,業務迅速拓展到全球,最終成為世界第一大科技信息服務諮詢公司。
1988年,加菲爾德把ISI超過50%的股權賣給JPT出版公司(JPT Publishing)。1992年4月,湯森路透以2.1億美元價格收購JPT出版公司——主要就是為了得到ISI,當時ISI在全球已經擁有30萬客戶,每年凈利潤約為1500萬美元。
至於如今ISI的盈利規模,因為事涉「商業機密」,很難獲得公開數據。但可以根據國內一所著名985高校的有關數據略加推測:該校目前訂閱ISI七種信息產品,每年為此支付費用超過200萬元人民幣。全中國、全世界有多少所類
似的高校?考慮到國外高校在購買此類資料庫時往往比國內高校更為慷慨,再考慮到ISI在1992年就有30萬客戶,就不難想像加菲爾德的信息帝國如今的盈利規模了。
這還只是明面上的情況。一個很容易聯想到的問題是:什麼期刊可以進入SCI?這種進入和金錢之間有關係嗎?
SCI早期收錄期刊時並無統一標準,主要由加菲爾德的團隊根據經驗鑒選,但人為經驗往往有很大局限,後來加菲爾德將收錄期刊的篩選標準歸納為三條:引用情況、雜誌本身的形式要件、相關領域專家的評估意見。但是加菲爾德自己也承認,這些規則在早期運行過程中已經存在「靈活操作」的餘地:「我們每年做完雜誌收錄預算,一如既往總有一些雜誌出版社或編輯會表達意願,希望他們的雜誌能被收錄進來。……我們要麼告訴雜誌主辦方等下一年,要麼讓他們同意自己支付雜誌收錄的相關費用。」加菲爾德對此的自我辯解是:「原則上這是好事。但也造成一些下意識的猜測,認為雜誌可以靠錢買進CC或SCI的收錄名單。」
事實上,這樣的事只要換個形式就可以發生。《科學美國人》(Scientifc American)1995年的一篇文章批露,墨西哥一家期刊為了能被SCI收錄,每年被要求花10萬美元訂閱ISI的產品。這篇文章讓湯森路透大為光火,威脅要將《科學美國人》告上法庭,後者迫於壓力,不得不做了更正聲明才了結此事。
SCI如今儼然已成科學界的「黃金俱樂部」,特別是在發展中國家,科學期刊一經收錄,即登龍門,被看成「權威」標誌。在SCI面世不到十年的時候,一些雜誌已被要求為自己的「准入」費用買單,而在坐落於紐約時代廣場的湯森路透公司旗下(2016年又被轉賣到科睿唯安旗下),「科學情報研究所」和SCI、JCR等產品背後的商業運作,究竟是何光景,確實給人留下了廣闊的遐想空間。一件可以參考的事情是,高級俱樂部通常都要求成員交納高昂的會費。
來源:《科學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