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深情
"娃,你心裡有啥事就直說吧,在部隊養成的好習慣,可不能丟。"老爸眼神炯炯地盯著我,手裡的煙袋鍋敲了敲炕沿。
那是1976年的冬天,寒氣鑽心,我李鐵山在西北戈壁灘的邊防哨所整整站了五年崗,終於提幹了。
每天面對的都是黃沙漫天,寸草不生,連只飛鳥都難得看見。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看著戰友們一個個退伍,又一批批新兵來,心裡那根弦也慢慢鬆了。
組織批准我回東北老家探親,心裡卻早已打定主意要跟那個素未謀面的未婚妻退婚。
這門親事是兩家老人在我入伍前說好的,那時我才二十齣頭,哪懂啥是婚姻。
五年不見,兩顆心只怕早就各自飄遠了。
臨行那天,天寒地凍,戈壁風颳得人臉生疼,像刀子一樣往肉里鑽。
老政委拍著我的肩膀,遞給我一本《為人民服務》小冊子,他那雙飽經風霜的手粗糙得像樹皮。
"鐵山啊,回家看看好,別忘了當初為啥入伍。"他說話不多,眼神卻深邃得像戈壁夜空的星子。
我點點頭,心裡卻沒當回事。
老班長張海叮囑我:"別忘了帶點東北山貨回來,咱哥幾個都饞得慌!"
戰友們硬塞給我幾包家鄉特產,說是給未婚妻的見面禮,還有煙和糖,都是他們平日里省下來的。
老孫還擠眉弄眼:"你小子別犯傻,人家姑娘等你五年,比咱們站崗還辛苦呢!"
我嘴上應著,心裡卻想:五年了,人生能有幾個五年?
我在戈壁風沙里摸爬滾打,皮膚曬得黝黑,手上全是老繭。
她在東北老家過著安逸日子,我們能有啥共同語言?
綠皮火車搖搖晃晃走了三天三夜,車廂里滿是回家探親的戰士和工人。
車窗外,戈壁灘漸漸遠去,黃沙變成了黃土高原,再變成華北平原,最後是白雪皚皚的東北大地。
中途遇到個退伍老兵,他從內蒙退伍,正回山東老家。
閑聊中得知我的心事後,他搖搖頭:"兄弟,我也想過退婚,後來才明白,那是對不起等待的人啊。"
他講起自己當年差點犯的糊塗事:"我媳婦等我三年,我回去後嫌她變醜了,差點退了,現在孩子都兩個了,每次想起來都後怕。"
我沒吭聲,心裡還是犯嘀咕,眼睛盯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電線杆。
第三天黃昏,終於到了家鄉站。
東北老家的站台上,白雪皚皚,灰濛濛的天空壓得很低。
老爸穿著他那件補了又補的藍棉襖,戴著毛線帽,遠遠就認出了我,臉上的皺紋里都是笑意。
"娃,長高啦!"他使勁拍我的肩膀,力氣還是那麼大。
一路上,老爸問東問西,部隊生活如何,提干有啥好處,嘴上不說,眼睛裡全是自豪。
村口的大柳樹上掛滿了冰凌,在夕陽下閃著金光,跟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到家後,屋裡熱乎乎的,老媽已經準備了一大桌子菜,酸菜燉粉條,豬肉燉粉條,還有我愛吃的東北大拉皮。
廚房裡飄出的香味兒,一下子把我拉回了從前。
"瘦了瘦了,這都成啥樣了,快坐下吃。"老媽手忙腳亂地張羅著,嘴裡念叨個不停,眼眶卻紅了。
我偷偷看了老媽一眼,她的頭髮白了不少,背也微微駝了,心裡一陣酸楚。
剛坐下沒多久,街坊鄰居就都來看我了,七嘴八舌地問著部隊的事。
老李頭看見我軍裝上的領章,咧著嘴:"咱村又出了個幹部,老李家祖墳上冒青煙嘍!"
眾人哈哈大笑,我也跟著樂。
這熟悉的鄉音,熟悉的笑聲,讓我一下子找回了歸屬感。
吃完飯,老媽悄悄地跟我說:"小楊閨女昨天還來幫我擇菜,手巧得很,知道你要回來,高興得不得了。"
老媽的眼睛亮晶晶的:"那閨女勤快,孝順,紡織廠的技術能手,多少人家想說親都被她回了,就等著你呢。"
夜深人靜,窗外北風呼嘯,我躺在從小睡到大的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床頭柜上放著這五年來楊麗華的來信,足足一摞。
我點著煤油燈,一封封翻看。
一開始字跡青澀,像小學生練字,慢慢變得工整有力。
信里絮絮叨叨地說著廠里的事,村裡的變化,還有她如何聽我爸講我在部隊的事迹。
"聽說你們哨所海拔很高,冬天冷得厲害,我學會了織毛衣,等你回來看看合不合身..."
"今年生產隊分了瓜子,我給你留了一袋,可甜了..."
"村裡通電了,可真亮堂,就是電影還是露天放,下雨天就沒法看了..."
字裡行間都是日常瑣事,卻透著真誠和牽掛。
心裡不禁有點動搖:這姑娘真這麼惦記我?
可轉念一想:光靠書信能了解一個人嗎?她等了五年,說不定早就變了心,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帶著這份疑慮,第二天我去了紡織廠。
廠門口的大喇叭正播著《咱們工人有力量》,工人們三三兩兩進進出出。
正趕上交接班的時候,車間里熱氣騰騰,機器轟鳴聲震耳欲聾。
楊麗華穿著藍色工裝,頭上扎著紅頭巾,臉被蒸汽熏得紅撲撲的,一雙大眼睛清亮有神。
她個子不高,身材卻結實,一看就是常年勞動的人。
"鐵山同志,可算見到你了。"她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子鎮定,完全不像我想像中的扭捏。
她叫我"同志",不叫"對象",這一點我倒挺欣賞。
我們在廠門口的小花園裡坐下,水泥凳子冰涼冰涼的。
她告訴我從學徒到技術骨幹的經歷,說起兩次拒絕調省城的機會。
"為啥不去?省城條件多好。"我試探著問。
"我不想走太遠,怕你回來找不到我。"她眼裡閃著光,說得輕描淡寫,卻讓我心裡一顫。
我沒想到她竟是這樣想的,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戈壁灘上是啥樣的?聽說那裡的星星特別亮。"她眼裡滿是嚮往,一點也不像對陌生事物的恐懼。
我一五一十地說了邊防生活的艱苦,沙塵暴來時伸手不見五指,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能把口水凍住。
她不但沒被嚇到,反而更加認真地聽,不時點頭,眼神里全是專註。
"你不怕苦?"我問。
"我爹是老礦工,從小就知道,幹啥都有苦處。"她笑了笑,"再說了,跟你們守邊防比,我們這點苦算啥?"
我心裡一熱,不知道該說啥好。
分別時,她從貼身口袋拿出一個包裹:"給你做了雙鞋墊,踏實走好每一步路。"
她的手指有些粗糙,上面還有紡線留下的繭子,卻莫名讓人覺得踏實。
回到家,我打開包裹,鞋墊正面綉著"忠誠"二字,背面是"平安"和一個小小的哨所輪廓,針腳細密,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
老爸見我盯著鞋墊發愣,遞過來一支煙:"麗華這閨女,每逢邊境緊張,就去村頭老槐樹下站一站。"
"啥意思?"我問,接過煙,跟老爸一起靠在熱炕頭上。
"她說那是跟你一起站崗呢。"老爸吐出一口煙圈,"村裡人笑她,她也不惱。"
我心裡咯噔一下,像是被啥東西撞了一下。
"對了,你三叔家的兒子,一直看上麗華,託人說了好幾回親,都被拒了。"老爸慢悠悠地說,"你三叔媳婦還來鬧過一場,說麗華不知好歹,人家兒子在縣裡當幹部呢。"
"麗華咋說?"我問,心跳突然快了起來。
"她就一句話:我等的人還在邊關,我等得起。"老爸笑了笑,"把你三嬸給懟回去了。"
晚上,老爸說起了我在邊境受傷的事。
那是去年冬天,我帶隊巡邏,不小心從山坡上摔下來,傷了腿,在連隊醫務室躺了半個月。
"當時沒敢告訴麗華,怕她擔心。"老爸抽著煙,"可她那天突然跑來問你咋樣了,說做夢見你摔傷了腿,這不邪門嗎?"
我心裡一驚,這事還真沒跟家裡說過。
這事鄰居老王也證實了:"那丫頭大冷天兒二話不說就往咱家跑,臉都白了。後來知道瞞著她,也沒生氣,只是偷偷抹眼淚。"
老王媳婦插嘴:"那閨女是個有心人,去年冬天家家缺煤,她硬是把自己的煤送了一半來,說是怕你爹媽凍著。"
聽著這些話,我心裡亂糟糟的,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第二天是生產隊開會,表彰先進。
會場設在大隊部的院子里,人們三五成群地聊著天。
隊長是個大嗓門,一張口震天響:"今兒個咱們隊上表彰先進,第一個就是咱們的楊麗華同志!"
台下掌聲雷動。
"麗華同志不光是紡織廠的先進工作者,還主動照顧軍烈屬,帶頭參加義務勞動,是咱們隊上的好榜樣!"
隊長繼續說:"有人守邊疆,有人守家園,麗華同志就是咱們隊上最好的軍屬代表!"
台下又是一陣掌聲,楊麗華卻紅著臉低下了頭,像是害羞,又像是不好意思。
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棉襖,樸素得很,卻給人一種特別乾淨利落的感覺。
會後,有人議論:"老楊家閨女福氣好,對象提幹了,以後有出息嘍!"
也有人酸溜溜地說:"誰知道呢,這麼些年不見面,說不定早就變心了。"
楊麗華聽見了,也不生氣,只是笑笑:"人心換人心,真心對真心,我信他。"
這話傳到我耳朵里,心裡一下子熱乎起來。
在家待了幾天,我越發覺得楊麗華不簡單。
她不光在廠里是骨幹,還自學了不少知識,屋裡擺著《婦女知識》《家庭醫學常識》之類的書。
村裡有個孤寡老人生病了,她二話不說背著老人走了十里地去衛生院。
老奶奶感動得哭,她卻說:"應該的,您把兒子送去保家衛國,咱們更該照顧您。"
聽到這些,我那顆打算退婚的心,慢慢軟了下來。
臨行前一天,我穿上綉著鞋墊的軍靴,來到楊麗華家。
她家不大,但收拾得乾乾淨淨,牆上貼著幾張電影明星的剪報,床頭放著一本《青年文摘》。
她爹是老工人,高高瘦瘦的,憨厚樸實;她娘胖乎乎的,笑呵呵地端出一盤剛炸的糖果。
"快嘗嘗,麗華昨天晚上炸的,說你愛吃甜的。"
我夾了一塊放進嘴裡,甜絲絲的,心裡更甜。
吃過飯,我和麗華在院子里的枯枝籬笆旁站著。
北風呼呼地刮,她卻像不覺得冷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講戈壁灘上的風沙,講站崗時的孤獨,講邊防線上的緊張時刻;她聽得認真,不時點頭。
"有次沙塵暴,能見度不到兩米,我在哨所守了三天三夜,連水都是限量供應。"我說。
"那得多渴啊。"她心疼地說。
"後來習慣了,反正也沒別的選擇。"我聳聳肩。
她講等待的日子,講如何自學縫紉,講半夜被驚醒時對我的擔憂。
"有次半夜做夢,夢見你在沙漠里找不到路,我嚇醒了,一整晚沒敢合眼。"她說著,眼眶紅了。
"你知道嗎,我差點就..."我想說退婚的事,卻說不出口。
麗華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笑:"我知道,戈壁灘上的生活不容易,你怕我吃苦。"
她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裡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邊防氣候、生活習慣,甚至畫著防風沙圍巾的樣式。
"我這幾年沒閑著,一直在準備去戈壁生活。"她的眼神堅定得讓我心裡發燙。
"可是那裡條件太艱苦了,沙塵暴一來,連門都開不了,夏天四十多度,冬天零下二十幾度..."我還想勸她。
"我爹是老礦工,從小在煤礦長大,我從小就知道,愛一個人就是愛他的選擇。"她眼裡有淚光,聲音卻很平靜,"你選擇了戈壁,我就選擇站在你身邊。"
這話像一把火,把我心裡那點猶豫全燒沒了。
回家路上,雪開始下了,一片片落在肩上,涼絲絲的。
我想起老政委的話,想起那本《為人民服務》,忽然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忠誠和等待。
忠誠不是嘴上說說,而是行動;等待不是被動地熬日子,而是積極地準備。
最後一晚,老爸把我叫到院子里,月光下他的身影顯得格外高大。
"當年你媽等我從前線回來,整整八年,沒紅過眼眶。"老爸的聲音低沉,"那會兒比現在苦多了,她守著幾畝薄地,帶著你爺爺奶奶,硬是把日子過下來了。"
老爸點了支煙,火光照亮了他布滿皺紋的臉:"如今麗華等你五年,這份情,你得好好想想咋算。"
我低著頭,心裡慚愧得很,原來我差點辜負了這麼好的姑娘。
"爸,我明白了。"我抬起頭,"我不會辜負麗華的。"
老爸拍拍我的肩膀,眼裡滿是欣慰。
第二天一早,我鄭重地對父母說:"明年,我要接麗華去戈壁,那裡雖苦,但有我們的青春和誓言。"
老媽紅了眼眶,老爸使勁點頭:"好男兒志在四方,好女兒情系千里。你們這一對,要好好的。"
臨行前,我去楊麗華家告別。
她送我到村口,兩人默默無言,只有北風呼嘯的聲音。
"你等著我的信。"我說。
"我天天等。"她笑了,眼睛亮亮的。
我心裡一動,鼓起勇氣,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她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卻沒躲開,反而握緊了我的手:"路上小心。"
返程的火車上,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回想這短短的探親假期,我心裡五味雜陳。
我從口袋裡掏出麗華給我的鞋墊,摩挲著那精細的針腳,心裡滿是暖意。
"忠誠"二字,不正是我軍人的本分嗎?而麗華,不正是用她的方式詮釋著忠誠的含義嗎?
車輪哐當哐當地響,像是在唱一首思念的歌。
一路上,風景漸漸從白雪皚皚變成黃土高原,再到茫茫戈壁灘。
當熟悉的連隊營房出現在眼前時,我的心終於安定下來。
戈壁哨所,我剛一下車,戰友們就圍了上來。
"怎麼樣?退了沒?"老孫一臉壞笑,搓著手等著看熱鬧。
我掏出麗華的照片:"明年,她就來這兒,咱戈壁灘也該添個家了。"
戰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起鬨:"喲,鐵山開竅了!""早說嘛,省得我們操心!""嫂子啥時候來,我們得好好接風!"
老政委在旁邊聽著,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笑容:"鐵山,你這次探親,收穫不小啊。"
"是,政委。"我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我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忠誠。"
回到哨所,一切都沒變,只是我的心境不同了。
戈壁的風依然猛烈,沙礫打在臉上生疼,可我心裡卻是暖的。
第二天寫信,我把心裡話都告訴了麗華,說明年一定接她來,說我們一起在戈壁建個家。
一個月後,收到她的回信,信封里還夾著一片樹葉。
"這是村頭老槐樹的葉子,我每次站在樹下想你的時候,都會撿一片葉子。這是最後一片了,明年,我就不用對著樹葉說相思了。"
信的最後,她寫道:"我已經在廠里遞了調令申請,明年准能批下來。戈壁灘,我來了!"
看著這行字,我心裡一熱,眼眶也濕了。
風沙又起,我踏著綉著"忠誠"二字的鞋墊邁向哨所,心中有了新的誓言。
腳下是黃沙,遠方有白雪,而我的心,在戈壁與家鄉之間,終於找到了歸途。
老政委說得對,人生的路上,有些腳印,一旦踏下,就再也不能回頭。
而我,踏下了這一步,從此不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