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7月13日13:18:13 熱門 1808

核心提要：

1. 重信房子出生於右翼家庭，父親是一位激進的民族主義者。高中畢業後，重信房子成為一名普通的公司職員，想成為小學教師的繼續到明治大學求學。之後，重信房子為反對學費上漲參加了學生運動，並加入了主張進行武裝鬥爭的「赤軍派」，到中東參加對以色列的襲擊。不久後開創了左翼激進團體「日本赤軍」，她還在革命中嫁給了巴勒斯坦人，生下一個女兒。

2. 重信房子外表淑女而且極富文才，尤其擅於說服他人。據回憶，她在與人交談的時候不會羅列那些新左翼的政治術語，而是用平實的語言向別人講述戰爭的。她還曾否定組織內部醉心於武裝鬥爭的「革命家」，但即便如此，「日本赤軍」還是發動了多起國際恐怖襲擊，震動全球，她也被外界稱為「恐怖主義女王」。國際局勢轉入低潮後，她主張以武裝鬥爭改造日本社會，但直接被捕。

3. 入獄後，重信房子宣布解散日本赤軍，主張以和平、合法、適合的方式改造日本和世界。她反思「我們曾以為如果理想是崇高的，便可以不擇手段」。她痛恨歧視和不平等現象，但表示在互聯網發達的新時代，不必通過襲擊吸引注意力。「戰略上可以激進，戰術上不妨溫和」。刑滿釋放之際，她表示了對昔日受害者的歉意。

4. 她在獄中經歷了四次開腹手術，但也創作了9000多首詩歌，涉及新冠疫情和俄烏戰爭，被評價為「思想仍然熾烈」。她的女兒一直為母親辯解，認為要考慮時代背景對重信房子進行評價。重信現在每天為支持者發行的小冊子寫稿，並在反思中不斷推進，「我覺得人各有天命，我想正視自己的人生，積極地活下去」。

鳳凰大參考特約作者｜陳誠

重信房子出獄時照片。圖源：共同社。

據日本媒體5月28日報道，原「日本赤軍」最高領導人重信房子於當日刑滿出獄，在遭國際通緝後，重信房子隱姓埋名20餘年，2000年在日本大阪被警方逮捕，2002年被日本法院判處有期徒刑20年。

日本赤軍是日本左翼激進團體，脫胎於1970年日本「反美反帝」運動中的武裝組織，曾謀劃襲擊日本首相，但其基地被警方破獲後，陣線逐漸轉向中東，發動多起襲擊事件，包括1972年以色列洛德機場槍擊事件，被認定為「國際恐怖組織」。圖為赤軍領導人

出獄當天接受媒體採訪時，已經76歲的重信房子再次對當年事件中的無辜受害者表達了歉意，但她堅稱自己不是恐怖分子。

重信房子的出獄，重新揭開了人們對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左翼運動的塵封記憶，這位傳奇女性在年逾古稀之際，再度成為了日本輿論關注的焦點。

波瀾萬丈的鬥爭人生

重信房子出生於右翼家庭，父親是一位激進的民族主義者。高中畢業後，重信房子成為一名普通的公司職員，但她的理想是成為小學教師，於是開始了在明治大學文學部的求學之旅。

那是一個學生運動頻發的時代，因為反對學費上漲，重信參加了學生運動，不久後參與開創左翼團體「赤軍派」。

重信房子年輕時照片。圖源：Twitter

赤軍派是「日本赤軍」的前身，主張進行武裝鬥爭。他們多次襲擊日本的警察局，搶劫過銀行，在日本新左翼勢力當中，赤軍派最為過激。

在他們描繪的腳本中，赤軍派的發展方向是建立國際根據地，他們計劃前往在海外建立革命據點，為日本國內的鬥爭服務。赤軍派的海外發展主要分為兩個方向，重信房子等人前往中東，另外一支則前往朝鮮，這些都跟赤軍派的方針路線一脈相承。

重信房子持槍照片。

在參加反美學生運動時，右翼父親曾告誡她「不流血的革命無法成功」，也讓她走上了這條特別的道路。

1971年，重信房子來到黎巴嫩貝魯特。以色列佔據巴勒斯坦讓她感到憤怒，她在著作《決定在蘋果樹下生下你》一書中寫道，「我希望憑藉自己的力量進行鬥爭，希望能跟那些被迫成為難民的人並肩戰鬥，那裡才是我的戰場，於是我決定動身前往阿拉伯」。

重信房子著作《決定在蘋果樹下生下你》

1972年5月，在以色列特拉維夫的盧德國際機場，三名日本左翼人士持槍掃射機場乘客和警衛人員，造成26人喪生，73人受傷，兩名槍手當場身亡，一人被捕。日本赤軍此時尚未正式成立，三名日本人作為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陣線（簡稱巴人陣，巴解組織的8個前身之一，實力僅次於法塔赫）的國際志願者發動了襲擊，襲擊發生後，重信房子與巴人陣發表聯合聲明，稱事件爆發當日，即為日本赤軍正式成立之時。

盧德機場襲擊後，被捕受審的赤軍成員

1974年荷蘭海牙，為解救被法國政府逮捕的同伴，3名日本赤軍進入法國駐荷蘭大使館，將法國大使等劫持為人質，在與荷蘭警方的槍戰過程中，重傷兩名荷蘭警察，並最終實現了自己的訴求，法國政府釋放了被捕赤軍，同時支付了30萬美元贖金。重信房子入獄20年，正是因為日本司法部門認定，她是事件的主謀。

1975年，日本赤軍襲擊了位於吉隆坡的美國駐馬來西亞大使館，要求日本政府釋放在淺間山莊事件中被捕的5名同伴，日本政府被迫屈服。 1977年，日本赤軍在孟加拉國達卡劫持了日航飛機，迫使日本政府釋放了因在日本國內製造連環爆炸而被捕的赤軍成員。

重信房子的第一任丈夫，是在特拉維夫事件中喪生的槍手奧平剛士，她曾告訴身邊人，她和奧平是假結婚，在貝魯特期間，兩人也是分開租住公寓。奧平剛士死後，重信房子嫁給了一位巴勒斯坦人。隨著國際局勢的變化，日本赤軍的活動漸漸轉入低潮。

重信房子與丈夫的照片。圖源：Twitter

日本警方稱，從1997年開始，重信房子冒用他人身份取得日本護照，開始頻繁出入日本，以在日本實施武裝革命為目標，成立了「人民革命黨」，及掩護該黨的社會團體「希望的21世紀」。

2000年，大阪警方在監視日本赤軍的支持者時，發現監視對象與一位疑似重信房子的女子進行了接觸。重信房子通過化妝掩飾了自己的黑痣，這是她的主要特徵之一，但是重信房子特有的吸煙方式，以及她留在某家店咖啡杯上的指紋，最終還是讓警方得以確認，這就是重信房子本人。

重信房子被逮捕時雙手豎起拇指。圖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11月8日，重信在大阪府高槻市被警方逮捕。她隨後被押往東京，到達東京車站時，面對圍觀的媒體和民眾，重信面帶笑容，抬起帶著手銬的雙手，豎起了拇指。

光環依舊的魔女

5月中旬，原日本赤軍成員、電影導演足立正生接受了日本產經新聞採訪。他向記者展示了一張照片，在外國人的簇擁之中，照片中央是兩位日本青年，一位是足立本人，另一位面帶笑容的黑髮女子，正是重信房子。

足立與重信房子的初次見面是在1970年，在東京新宿的一家居酒屋。這裡彙集了很多電影導演和作家。日本赤軍的前身「赤軍派」此時剛剛成立不久，重信房子在酒館裡向客人們講述組織面臨的困境，為組織籌集資金。足立當時說自己沒有錢，拒絕了重信房子，但她並沒有覺得尷尬，仍然跟客人們熱絡地交談，這一點令足立印象深刻。

重信房子（右）。圖源：Getty Image

爽朗的重信房子很擅長籠絡人心，同伴稱其為「魔女」。在其他媒體的採訪中，一位同時代的支持者回憶道，重信房子的披肩長發、藏青色的外套、還有帶著蕾絲的手套讓人印象深刻，他說重信房子是一位文學少女，極富文才，擅於說服他人，她在與人交談的時候不會羅列那些新左翼的政治術語，她會用平實的語言向別人講述越南戰爭的真實情況。另一位支持者則回憶，在海外戰鬥的重信房子是當年新左翼的女英雄。

足立與重信房子相識不久後，重信房子在中東成立了日本赤軍，當時對日本警察抱有負面看法的足立也加入了重信的組織。為了營救被捕同伴，日本赤軍發動了多起國際恐怖襲擊，震動全球，她也被外界稱為「恐怖主義女王」。

但是在組織內部，同伴們並不認為重信房子屬於鐵腕類型的領袖。一位同時期的支持者表示，她是那種很正常的女性領導人。在幾十年前的日本社會，性別差異比今天更為嚴重，當年的確有為了「不輸給男生」而故意將言談舉止男性化的女性領導者，但重信房子並非如此。

她不是那種衝鋒陷陣，凡事發揮強烈領導力，或是精於上下協調的人。她的特點是能夠整合團隊成員的意見。 有「日本列寧」之稱的原「赤軍派」領導人鹽見孝也也表示，重信房子起初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想不到最後會由她來主導運動。

重信房子年輕時照片

足立回憶說，重信房子對日本赤軍的武裝路線是有反思的。她說過，不能一直穿著鎧甲，我們需要仔細思考讓革命事業向前發展的方法。她否定了那些醉心於武裝鬥爭的「革命家」，嘗試探索過新的路線。

即便如此，日本赤軍的活動還是造成了很多傷亡，包括前述傷亡近百人的特拉維夫機場事件。回顧過去，足立認為還有很多值得反思之處。足立說，日本赤軍現在還無法蓋棺定論，反思需要繼續，重信房子出獄後，會找機會跟她好好聊聊。

「往日不過一瞬，未來尚且漫長，歲月重如鉛，獄中的時針無聲迴轉。」這是重信房子在獄中寫下的詩。

「沒想到她居然在日本」，聽到重信被捕時，大谷恭子頗為震驚，她是重信房子的辯護律師，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早年參加過學生運動，也曾遠遠望見過重信本人。

20多年的流亡歲月讓重信房子憔悴了不少。大谷說，重信房子和她記憶中的樣子差距很大，即便如此，東京車站那個充滿自信，面帶笑容的重信房子，還是讓她感受到了光環。

重信房子年輕時照片

2001年，重信房子在獄中宣布解散日本赤軍，稱日本民眾不希望武裝鬥爭，通過和平的方式同樣可以改造世界。這份聲明的內容，跟日本赤軍的以往行徑差別巨大。重信房子在著述《日本赤軍私史》中寫道，以軍事鬥爭為綱的日本赤軍，其歷史作用已經完結。

《日本赤軍私史》

據說隨著時代的變化，重信房子已經意識到了她的組織需要作出改變。但也有警方人員認為，重信這麼說，只是為了改善日本赤軍在輿論中的形象。

重信的獄中處境艱難。在東京獄中，重信房子被發現患有大腸癌，4次進行開腹手術。「即使這樣她也堅持下來了，無論何種處境，她都希望愉快地享受生活」，大谷說。

服刑期間，重信房子在勞動之餘，撰寫了不少有關巴勒斯坦的書籍，還創作了很多詩歌，描述日常的獄中生活。她的詩涉及新冠疫情，涉及俄烏戰爭，在她的詩集《拂曉的星星》中，除了懷念鬥爭中死去的故友，以及心心念念的巴勒斯坦外，還有很多反映時事的內容。即使在獄中，她依舊關心世界的動向。

《拂曉的星星》

「對她而言，很多事情無論何時都處於尚在進行的狀態，一切都沒有結束，從她的詩歌中能夠感受到，她的思想仍然熾烈」，福島泰樹對記者表示。福島與重信是故交，聽說重信在獄中寫詩，便決定為她出版詩集，重信房子在獄中寫下的詩有9000多首，創作量堪比職業詩人。福島說，「日本赤軍的善惡我無法評判，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像重信房子這樣擁有如此熱忱的人嗎？」

身不由己的母親

愛爾蘭導演西恩·奧沙利文拍攝過一部紀錄片，聚焦政治史，講述重信房子和德國紅軍派領導人烏爾麗克·邁因霍溫作為母親的經歷，這兩位傳奇女性各自育有一女，她們的女兒也經常被人稱作恐怖分子的女兒。那麼在女兒的眼中，重信房子又是怎樣的形象？

重信房子的女兒重信五月

2014年7月，日本產經新聞採訪了重信房子的女兒。

重信房子的女兒名為五月，源自重信房子對特拉維夫機場事件的紀念。這部紀錄片主要以重信之女五月、烏爾麗克之女貝蒂娜的採訪為中心，不同於貝蒂娜對母親的冷淡，重信五月對母親更多的是肯定。

兩人都被外界稱作恐怖分子的女兒，但對各自母親的態度卻截然不同，重信五月是這樣解釋的，「貝蒂娜能夠跟母親交流的時間很少。如果我能見到貝蒂娜，我想告訴她，你的母親心裡一定也非常挂念著你「。烏爾麗克·邁因霍溫因發動恐怖襲擊被捕，1976年在獄中自殺。

《革命的孩子》海報。圖源：wikipedia

在對重信房子的評價方面，談及母親被輿論視作恐怖組織首腦，重信五月加強了語氣，「這是一種非常片面的看法，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不考慮當時的時代背景，對母親進行評價是不公平的」。

由於重信房子長期潛逃，五月的童年中並沒有母親的日常陪伴，但是每隔一段時間母女仍有機會見面。五月曾經問母親，為什麼我們一定要隱藏的如此辛苦，母親耐心地向五月進行了解釋。回顧過去一連串的事件，她告訴女兒，「當時如果有別的辦法就好了，如果有考慮手段的機會就好了」，重信房子流露出了些許反省之意。

重信房子和女兒的合照。圖源：Twitter

特拉維夫機場事件，開始讓外界將日本赤軍視為恐怖組織，但是五月說，事件沒有得到外界充分的理解。「比如，事件發生時日本赤軍還沒有正式成立」，五月說，「在此後與日本赤軍有關的事件中，沒有人喪生」，她強調道。

對於日本赤軍反覆發動的「劫機」等軍事行動，五月解釋稱，「當時她們的想法是，只有這種轟動一時的事件才能吸引媒體的注意，只有這樣自己的主張和訴求才會被大眾注意到」。五月說，「現在的世界擁有互聯網和社交媒體，所以我們沒有必要採取類似日本赤軍的行動，但在當時，只有大型媒體能夠發布新聞，軍事行動的目的就是為了引起媒體的注意」。

五月的父親是一位巴勒斯坦政治活動家，五月的童年在阿拉伯社會度過，因為有可能遭到暗殺，她直到16歲都不清楚生身父親究竟是誰。直到28歲，五月都處於無國籍狀態。2001年她拿到了日本國籍，前往日本。

五月年幼時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上學用的也不是真名，是政府提供的假身份，每次感受到危險就會被迫轉學。作為「恐怖分子」的女兒，五月的童年並不輕鬆。即便如此，青春期時的五月也並沒有表現出對父母的叛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可能不適合叛逆吧，叛逆的後果，也許會導致身邊的人被暴露於危險之中」。

重信房子和重信五月

在另一家媒體的採訪中，五月表示，「母親痛恨歧視，不允許出現不公平的現象，這是她涉足巴勒斯坦問題的原因，母親對巴勒斯坦的關心今後應該也會繼續，母親是我的驕傲。出獄後，希望能和母親一起親近自然，明年一起賞花」。

「如果理想是崇高的」

2009年6月，重信房子在獄中接受了日本產經新聞採訪。即便對於經歷過那個年代的同齡人而言，重信年輕時的所作所為也讓他們頗為震撼，對於曾經的種種，重信房子又會如何看待？

重信房子早年照片。圖源：wikipedia

曾經轟轟烈烈的日本「全共斗」運動在維持數年之後便一蹶不振，重信房子對此是這樣解釋的，「全共斗變成了只有學生參加的運動。當時的我們覺得自己能夠看透一切，我們想要改變世界。但實際上我們給很多人添了麻煩，我們侵犯了他人，但自己並沒有注意到。我們曾經陷入了一種思維定式，如果理想是崇高的，便可以不擇手段」。

採訪結束後，重信房子寫信給記者，信中寫道，「我確定的是人和世界最終都會改變。在海外我見到了那些取得勝利的鬥爭，認識到了鬥爭方式需要符合實際。在日本，我們應該重視通過那些合法的，適合日本的手段，來改造日本的政治和日本社會，這是我在海外反思時想到的」。

赤軍派後來分成若干分支，除了劫持淀號航班前往朝鮮的一支和日本赤軍，國內殘存的部分與其他組織合併為「聯合赤軍」，新組織製造了淺間山莊事件，後來甚至發展為同志之間的相互猜忌，自相殘殺，很多人就此離開了學生運動。

1972年，被摧毀的淺間山莊。圖源：Yahoo

對此，重信房子解釋稱，「我從未怨恨過離開學生運動的人，他們之所以離開，是因為漸漸覺得這個世界已無法改變。我覺得責任也許在繼續學生運動的一方，我們沒有創造一個良好的基礎，一個能夠接納這些人的基礎，這是我的反思。」

關於鬥爭手段，重信房子說道，「那個時候我們執著於戰術層面的激進。但是現在，我覺得戰略可以激進，戰術不妨溫和。最初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職業女性，但是通過學生運動，讓我感受到這個世界是可以改變的。為了改變世界，去做能夠做到的事情，這種姿態我覺得很重要」。她說，「我現在每天要給支持者團隊發行的小冊子寫稿，每天過的很充實，我仍舊覺得這個世界是可以改變的，這種想法沒有變」。

重信房子致力於革命的思想沒有變，她的反思似乎只是針對推進革命的方法。她告訴記者，自己在鬥爭中幾度死裡逃生，有些人情願中彈，但子彈偏偏打不中自己，而有些人的想法和遭遇恰恰相反。重信房子說，「我覺得人各有天命，我想正視自己的人生，積極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