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通常來說,一個作家很難同時具有天馬行空的世界觀和嚴謹的考據癖,但馬伯庸卻是一個兼具二者的「非典型作家」。
作者 | 園 長
編輯 | 趙思強
「朕皇考曰伯庸。」(翻譯:我爸爸叫伯庸。)
這是2200多年前,楚國政治家、文學家屈原在《離騷》中寫下的詩句。他一定不會想到,後世居然會有一個文學界的同行會把「伯庸」用作筆名。這讓不少讀過《離騷》的讀者,在看到「馬伯庸」這個名字時,經常產生一種被佔便宜的感覺。
將各種「梗」熟練地植入到作品中,一本正經又不失巧妙詼諧,這是馬伯庸的強項。有人稱他是文字上的鬼才,有著絕妙的創意和表達技巧。也有人只把他看作一個會講故事的段子手,批評他在長篇作品中經常「收不住」,結尾不夠過癮。
但在2019年,人們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常有新奇點子的作家。
2019年6月,馬伯庸長篇小說《長安十二時辰》改編的同名網劇在優酷上線。儘管在上線前幾乎是「零宣發」,但憑藉著快節奏的劇情、精緻復古的服裝道具,加上一批深得角色精髓的演員,這部劇很快成了一大爆款,甚至連帶把西安旅遊的熱度抬高了22%。
馬伯庸越來越「出圈」了。最近,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找到了馬伯庸,和他聊了聊他的「創作觀」、「讀書觀」、「家庭觀」以及更多的東西。
「改編不是亂編」的馬伯庸宇宙
《長安十二時辰》不是馬伯庸第一部影視改編作品。在此之前,他的另外一部長篇小說《三國機密》也被拍成網劇,在2018年上半年播出。馬伯庸還在其中客串了一個沒有台詞的看門人。
馬伯庸在《三國機密》中,客串一個看門人
和《長安十二時辰》類似,《三國機密》中出場的也多是真實歷史人物。《長安十二時辰》中的李必、張小敬、姚汝能,《三國機密》中的漢獻帝、司馬懿、楊修,在馬伯庸的小說里,他們的人生軌跡和歷史別無二致:李必在長安動蕩之後繼續做官,漢獻帝也在陰差陽錯中,和興復漢室的夢想失之交臂。但在史書沒有記載的空間里,馬伯庸可以盡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歷史人物的命運之輪。
「相比架空世界,在現存世界的縫隙中騰挪轉移,我覺得是一種很有意思的嘗試。」馬伯庸告訴刺蝟公社,「歷史題材其實有很多限制,像是戴著鐐銬跳舞,但正因為這種限制,創作才能充滿激情。」
他的另一部「現實世界縫隙」中的作品《扶蘇奔魯》也接近完成。「這只是我在創作間隙的練筆。」馬伯庸說。
書中,秦始皇長子公子扶蘇和知識淵博的大臣張蒼結伴探案,調查令秦始皇精神錯亂的真相。此前,馬伯庸一直在社交平台上更新,停更後,讀者們百爪撓心。但現在大家可以放心了,「在完成主要工作之後,我會繼續寫的,」馬伯庸對刺蝟公社說。
《四海鯨騎》也已經被影視化
相比之下,《扶蘇奔魯》的架空色彩更強。雖然「執著」於歷史題材的創作,馬伯庸同樣也是一個構建架空世界的高手。在《四海鯨騎》和 《龍與地下鐵》兩部「玄幻」作品中,神話般的故事被想像力充分展開,長安的居民喜歡在地下隧道中騎龍出行,就像人們坐地鐵一樣;建文帝和日本少女、蒙古水師提督揚帆出海,尋找武則天的神秘寶藏。
通常來說,一個作家很難同時具有天馬行空的世界觀和嚴謹的考據癖,但馬伯庸卻是一個兼具二者的「非典型作家」。同時,他的作品仍有一個相對統一的特質:節奏快,信息密集,畫面感強——讀他的書,常常像是在看一部調了1.5倍速的美劇。
不少人覺得,馬伯庸的成功在於他的創意,有了創意才有好故事。但馬伯庸對於好故事的評價標準是:「好的故事應該和文筆的風格相匹配,能夠恰如其分地實現作者的意圖。」
「推理小說文筆會偏理性、冷靜一點,如果是言情小說,應該更澎湃一點。「馬伯庸補充道,「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一個好的小說家,但大部分人沒有辦法把想法精準地表達出來。」
從網路論壇到熒幕 馬伯庸的「鬼才」20年
馬伯庸「精準表達」能力的培養,可以追溯到他最早期的創作經歷。1998-1999年間,馬伯庸就在《銀河英雄傳說》的同人論壇「不落的黃金十字旗」上寫文章。科幻、武俠、鬼故事,「亂七八糟的都試試看」。
當時,人們的版權意識還不清晰,盜版異常猖獗,馬伯庸也沒能倖免。他發在網上的作品《QQ怪談》被盜版書商扒了下來,名字改成《她死在QQ上》往外賣。「他們還挺有良心,書後面寫上『本文采自網路,如作者看到可以和我們聯繫』。」馬伯庸試著和盜版者取得聯繫,還真要回了幾百塊錢。
他發在論壇上的許多文章都被人四處轉帖,有的至今還能搜索到。比如《從〈機器貓〉看階級鬥爭殘酷本質》《冷酷仙境與世界盡頭——葫蘆兄弟人物賞析》等等,多是用一本正經的文風「分析」動漫作品。這種雜糅、惡搞式的作品在當時頗為流行,馬伯庸是這些作者中的佼佼者。儘管有的文章轉來轉去,直到作者名字都不見了,他仍然很高興看到自己的作品這麼受歡迎。
馬伯庸最近重回紐西蘭,拍攝的當地風光 圖源:馬伯庸微博
後來,馬伯庸去了紐西蘭留學,一呆就是四年。「紐西蘭是個風景秀麗,但是很無聊的地方。在那兒長住,會讓你覺得無所事事。」留學期間,馬伯庸開始「大規模」地產出作品。「既然有這麼多時間,我就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寫作上,雖然那個時候寫得也不好,但確實是得到了鍛煉。」
回國後,馬伯庸去了一家名為施耐德電氣的法國企業上班。從2005年到2015年,他的職場生涯在這家外企「從一而終」:「當過銷售、做過商務支持、偶爾客串一下會務、做過市場......」馬伯庸在他的離職感言里這樣總結自己的經歷。
在施耐德電氣,馬伯庸度過了他的25歲到35歲。也正是做公司職員的十年 ,他以兼職作家的身份完成了決定他地位的多部作品——2005年的《風起隴西》,2007年的《殷商艦隊瑪雅征服史》,2012年的《古董局中局》等等。
當馬伯庸在北京望京的寫字樓埋頭做PPT時,劉慈欣正在山西娘子關電廠的辦公室里寫著《三體》。同樣是兼職作家,馬伯庸沒有劉慈欣那樣在辦公時間「干私活」的便利條件,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在空餘時間寫的。
「我寫小說,就像你們去看電影、去旅遊、去玩遊戲、去打球是一樣的。」對於刺蝟公社「如何找時間進行創作」的疑惑,馬伯庸說,「對我來說,寫作就是娛樂。下班之後抓緊時間寫作,就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
2015年,馬伯庸離開了工作十年的公司,正式成為一名「全職作家」。「每天上班至少8個小時,我把這8個小時騰出來寫東西的話,寫書賺的錢比上班多,就沒必要按照別人的日程(工作)了。」馬伯庸算了一筆賬。但很快,他發現按照自己的日程去工作,比上班忙多了。
《三國機密》劇照
就在這段時間,IP改編影視劇逐漸成為一種潮流。馬伯庸的個人風格「很偏影視」,畫面感極強,相對而言比較適合影視改編。從《三國機密》開始,「馬伯庸宇宙」的不少IP就被看中,對方開出的價格「高到一個很鼓勵你寫下一本的程度」。
但馬伯庸覺得自己「該怎麼寫還怎麼寫」。只要故事做好,人物做好,改編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我就固守在自己這塊就行了。」馬伯庸說。
他也是這樣做的。
《古董局中局》火了之後,馬伯庸開始害怕自己變成一個隨波逐流的作家,追逐熱點,想著市場,他不想做那樣的「暢銷書作家」。寫完爆火的《長安十二時辰》,馬伯庸主動選擇了一個預計銷量「肯定不好」的選題,通過地方志研究明代基層的政治和社會生態,這需要看繁體字,翻閱繁體豎排古代檔案。不過最後,馬伯庸還是寫出了一本《顯微鏡下的大明》。
馬伯庸的顯微鏡和十二時辰
在豆瓣,《顯微鏡下的大明》評分高達8.7,是馬伯庸所有作品中最受好評的。這本書和《三國機密》《風起隴西》等歷史小說不同,它完全是基於古代檔案進行的「非虛構寫作」,人物和事件都有確切的歷史原型。
馬伯庸和《長安十二時辰》演員雷佳音、熱依扎的合影 圖源:熱依扎微博
馬伯庸的作品中,讀者隨時都能感受到作者展示「歷史細節感」的強烈慾望。在《長安十二時辰》和《扶蘇奔魯》裡面,主角身邊都有知識淵博的「人形圖書館」——徐賓和張蒼,分別在張小敬和公子扶蘇「解謎」的過程中,不斷提供背景資料。
這種喜歡絮叨和碎碎念的人物,也是馬伯庸本人在小說中的投射。「直接交代歷史背景,讀起來會太生硬。我就安排這樣的角色,來告訴讀者世界觀的設定和考據來的細節。」馬伯庸說。
到了《顯微鏡下的大明》,馬伯庸就可以不必彎彎繞,直接向讀者展示他的「考據成果」。南京的黃冊庫、徽州絲絹案、「婺源龍脈保衛戰」等原本冷僻的歷史細節,被他津津有味地挖了出來,然後用馬伯庸式的「非虛構寫作」展現給讀者看,同時也充分地滿足了他的「考據癖」。
互聯網上浩如煙海的數字資料,給了馬伯庸「考據癖」絕佳的支撐。「我只是喜歡去網上搜集各種資料,然後把它們用到作品裡。」馬伯庸告訴刺蝟公社,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學識淵博」的人。
每年,他都要在中國知網等學術論文網站上「花不少錢」,藉助前人的研究成果,豐富自己的知識儲備。「每一個人都能做到,就看你願不願意去做。」馬伯庸說。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馬伯庸還喜歡四處走走,這也是他考據工作的一部分。「很多時候你要走到古人去的地方,站在古人站的位置,看到古人看的風景,你才能夠理解他們。」
2014年10月,馬伯庸和幾個朋友從成都武侯祠出發,沿著諸葛亮出師北伐的路線一路北上,最終到達了五丈原,還為此寫了本書《文化不苦旅》。
這一次,馬伯庸印象最深刻的一站是街亭。當他看到街亭所在的寬闊山谷時,很快就理解了為什麼馬謖要上山防禦而不是沿路紮營——山谷正面實在太寬了,不藉助險峻的山勢防守,失敗可能還要來得快一些。「我寫歷史題材的時候,一定要去原址走一走,即使已經物是人非,但那種儀式感依然會在。」馬伯庸說。
廣泛的涉獵和以萬里為單位的遠行,共同組成了馬伯庸體察歷史細節的顯微鏡。與此同時,馬伯庸依然在堅守著自己的十二時辰。
馬伯庸在綜藝《中國味道》
憑藉作品「成名」之後,馬伯庸「遊歷四方」的機會就更多了。不斷有講座、有採訪、有綜藝節目、有商業活動的邀約,需要他經常飛來飛去。在接受中國民航報採訪時,馬伯庸說,他喜歡提前三個小時到機場候機,然後靜下心來打開電腦打字。他的許多作品,都是在充滿噪音的候機室或者飛機上寫完的。
「我要在一個嘈雜、有人氣的環境寫,不能在安靜的地方。」馬伯庸說。除了機場,人來人往的咖啡店、臨街又吵鬧的工作室都是他的「寶地」,馬伯庸喜歡鬧哄哄環境帶來的安全感。這很大程度上來自他學生時代的經驗:「喧鬧的教室往往是安全的,周圍一靜下來,老師很可能正在身後盯著你。」
在一片嘈雜中,馬伯庸給自己定的KPI是每天3000到4000字。為了保持狀態,即使沒有特別的命題,他每天也要寫點東西。
作為一個在微博上自稱「無業」的作家,他的工作時間安排得很規律——早上7點半之前起床,之後送兒子馬小煩上學。八點半開始寫作,中午稍微休息一下,下午五點半收工。「很嚴格地按照這個時間。」馬伯庸說。
「隨遇而安,率性而為」
雖然馬伯庸對時間安排上的自我要求很嚴,但在讀者看來,馬伯庸永遠都是那個隨和又笑眯眯的胖子。當然,最近一兩年馬伯庸開始「痛下決心」減肥健身,現在已經不是胖子了。
但馬伯庸的隨和感一直都在。在微博上,他能和大V「戰爭史研究WHS」結成娃娃親「親家」,也願意拿出自己的「大作家」身份,為那些因「屬羊」或者「屬相不合」而遭遇家庭反對的年輕人背書,挽救一段即將遭遇不幸的感情。
在許多讀者看來,馬伯庸就是一個是非分明又和氣幽默的同齡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師,也不是不可接近的偶像。
「我評價自己的性格就是八個字:隨遇而安,率性而為。」他說。
特別是在兒子馬小煩出生後,馬伯庸進入了人生的新階段:在微博,他變成了一個花式曬娃的父親,他有了一個新的角色,去「審視整個人生」。
再讀到類似《西遊記》中金山寺法明長老收養唐玄奘,撫養了18年長大成人等情節時,身為人父的馬伯庸,開始感慨以前注意不到的事情——「哪有什麼一晃18年,養孩子成人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
變化的還有馬伯庸的創作狀態。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圖源:長安十二時辰官微
「我最早開始創作的時候,更感興趣的是歷史的平衡,喜歡雜糅的東西,把東方西方的各種元素合在一塊。」回顧馬伯庸的作品可以發現,從2005年的《風起隴西》到2017年的《長安十二時辰》,都是在給現代西方專有的故事節奏、表達方式和精神內核,披上一層東方場景的外衣。也就是說,剝離了三國或者大唐的背景,把故事放到現代,這一切仍然成立。
「現在,我的興趣點集中在一些明清時代的檔案,更多的是一些生活史。」這在馬伯庸最近的作品《顯微鏡下的大明》體現得很明顯。「我希望在歷史的細節中挖掘出普遍的規律,從一些很低的視角來解讀整個歷史。」馬伯庸說。
這也是時代留給馬伯庸的機會——在這個領域,幾乎是一片空白。
有不少研究「個人史」「家族史」和地方志的學者,和馬伯庸一樣試圖從歷史的小斷面中尋找規律,但他們的工作成果往往以學術論文的形式出現,閱讀門檻極高,難以觸達普通讀者;互聯網一代的寫作者們,往往又面臨著少則五六千、多則上萬字的更新壓力,縱有流量,也難以俯下身來挖掘故紙堆中的故事。
雖然馬伯庸的作品和個人IP的傳播往往是互聯網化的,但馬伯庸本人卻不是一個互聯網寫作者。2005年前後,國內商業化網文平台開始興起。作為最早一批在互聯網上發布文章的創作者,馬伯庸沒有選擇職業網文作家這條路,他去公司做了一個上班族,兼職做一個更「傳統」
「網路創作實際上比實體(寫作)更加艱苦,不論是精力還是創作方式都不適應,我還是老老實實的做實體好了。」馬伯庸說,他也不是沒有嘗試過在網文平台上投稿,但他感到這種狀態不對。
首先就體現在讀者的反饋上。
「在BBS上,寫完之後一大堆朋友圍著你,七嘴八舌唧唧喳喳地說,大家志同道合,我喜歡的你也愛看,你發一個評語正能搔到我的癢處,刺激創作衝動;網站的讀者評論是自下而上,你寫完之後高高懸在上面,讀者仰起頭來開始評,兩者感覺不一樣。」在接受正午的訪談時,馬伯庸這樣說。
馬伯庸覺得他的作品類型也不適合放在網文平台上。「因為寫過的東西是不能改的,網文作者必須在動筆前把大綱做得非常細膩;為了維持情節的連貫性,提前需要準備的東西就更多了。」馬伯庸說,由於自己的作品往往有很多懸疑、推理的元素,一旦前面挖的「坑」思慮不全,後面就沒法填上了。不接受修改的網文平台,不適合馬伯庸這樣的創作者。
他更想做一個類似於司馬遼太郎的小說家。司馬遼太郎是日本二戰後最知名的歷史作家之一,他善於用冷靜、宏觀的視角洞察歷史中的故事,也是一個「現場主義者」,醉心於親臨歷史事件發生的地方看一看。這很對馬伯庸的胃口,馬伯庸也很喜歡司馬遼太郎的歷史小說。
圖源:馬伯庸官微
馬伯庸還有更多的想法——「我會以司馬遼太郎為基礎,向喬治·馬丁的方向延伸。」在他微博頭像中,人們可以發現很多「馬伯庸版」權力的遊戲人物形象,龍媽、雪諾等人都長著同一張馬伯庸的卡通大臉。「我想在司馬遼太郎和馬丁之間找到屬於自己的空間。」馬伯庸說。
那麼,我們還有多久才能看到馬伯庸的《宮本武藏》和《冰與火之歌》呢?
馬伯庸已經給出了答案。
在知乎問題「什麼是馬伯庸最成功的作品」下面,馬伯庸本人跑來回答,貼出了一張兒子馬小煩正在輕鬆玩耍的背影,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親王,這個作品可不是你獨立完成的。「很快有網友過來評論,」您頂多算個第一作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