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簽約作者:蘇沐
1
夏夜繁星璀璨,倒映在靜如鏡面的海面上,如同海里魚鱗,剔透迷人,阿姀趴在船邊看得著迷。
突然,頭頂雷鳴轟隆,暴雨驟降,慘白的閃電將美輪美奐的星空割破得四分五裂。
漁船劇烈顛簸,如被深海怪物玩弄於股掌中的搖籃,所有人瞬間陷入無盡恐慌,尖叫的尖叫,祈禱的祈禱,求救的求救,可這一切都仿似徒勞,幾乎一瞬,船隻就被巨浪掀得底朝天,連同人和物,全墜入深海。
平靜的海面被一個個巨大水花砸得支離破碎。
阿姀身體沉甸甸的,四肢卻輕飄飄的,像只裝滿石頭的塑料袋,不斷往下沉。正當她以為一生就此結束時,遠方似傳來小孩爽朗的歌聲,將她意識逐漸拉了回來——
「我頭上有犄角,身後有尾巴,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程野的手機鈴聲驚醒噩夢中的阿姀,她猛然睜開眼,額頭冷汗密布,粗喘的胸口起伏不平。
「沒事沒事,夢而已,別怕……」程野匆匆掛斷來電,把人扶坐起來,讓阿姀靠著自己的胸膛,平復情緒。
他是阿姀的新保姆,幾個月前,兩人在沙灘啤酒節上認識的。
狂歡的夜,意亂情迷的酒,綺麗的人,幽默的談話。兩人相聊甚歡,眉來眼去幾個回合後,便去了阿姀家。
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段露水情緣,就連阿姀翌日醒來發現身邊床位微涼時,都不禁欣賞對方的自覺,可殊不知一出卧室,就看見程野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你怎麼還在這兒?!」阿姀戴耳釘的手一頓,滿臉愕然。
「你醒啦?」聽到聲響,程野回眸一笑,燦爛如暖陽,澆了阿姀一身難以名狀的暖,「杯里有溫水,喝了就過來吃早餐吧。」
他囑咐的口吻過於自然,像是與自己看過半輩子星辰的親密愛人般,聽得阿姀有點不自在。
「你……你這是在……」
「好吃嗎?」沒等阿姀說完,程野轉頭就夾了一筷子面,送進她嘴裡。
阿姀瞥了眼,普通的清湯素麵,連蔥花都沒有,湯底清透,麵條韌勁十足,味道適中還有點鮮甜。
意外地好吃。阿姀暗暗在心裡答,對這個看起來只懂玩樂的大男孩再次刮目相看。
天知道自從她上一任保姆離職後,家裡除了一些耐放的調料品外,再無別的食材。可程野一上來就做了碗吃了第一口就立刻想吃第二口的面,著實讓廚房黑洞的阿姀對他的印象分咻咻地直線上升。
看她蠢蠢欲動地咽了幾下口水,程野看穿不說穿,直接把面放到她跟前,「慢慢吃,不夠,鍋里還有。」
阿姀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輕輕地道了聲謝後,就埋頭開吃。
程野坐對面看她。
黑髮高馬尾,英氣濃眉,烈焰紅唇,筆挺的低領白西裝,嫵媚之餘又不失幹練帥氣,只是腳上那雙還沒換下的粉色兔耳毛絨鞋少女氣息濃重,看起來不是很搭,卻與她內心倒是挺般配的。
程野笑了笑,身體微微朝前傾,表現得格外興緻盎然,「要不考慮一下我唄!」
「考慮什麼?」正吃得投入的阿姀敷衍道。
「保姆啊。你不是在找保姆清潔工嗎?」
收拾餐桌時,程野就發現阿姀草擬的招聘要求和聘用合同,估計這都是準備交給家政中介處理的。
「你的要求和待遇,我都看過了,我全部符合,也沒意見。關鍵是,我可以立即上崗,救你於苦海之中。」說完,程野沖旁邊亂得一團糟的客廳昂了昂下巴,笑得洋洋得意——
沙發上,衣服堆積成山,早已分不清哪些是乾淨的哪些是臟掉的;茶几滿是外賣盒和咖啡;玄關處更是「危機四伏」,12厘米的尖頭細高跟見縫插針地躺了一地……這用「邋遢」來形容,都算是客氣了。
阿姀艱難地咽下嘴裡的麵條,臉頰騰生一股熱,瞬間不敢直視程野雙眼,就想地面能破開一個洞,好讓她直接鑽進去得了。
2
可天底下真有「非要當保姆」的事嗎?
阿姀不敢相信。
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冠軍級別的衝浪選手?
剛滿二十三的程野,是蟬聯五屆國內衝浪大賽冠軍的神級人物,被媒體稱之為「被大海眷顧的少年」「天生的海浪搏擊者」。
在那千層巨浪面前,他就像靈活的魚,自如地在浪里翻滾旋轉,破浪而出。若不是眼見為實,阿姀很難將那個穿著粉色圍裙為自己煮麵的男生,與視頻里那意氣風發高舉獎盃的男人聯繫在一塊。
可他怎麼就這麼想不開要來給她做保姆呢?
「你很缺錢嗎?還是被競技俱樂部除名,無法比賽了?」阿姀一邊享受程野為自己吹頭髮,一邊假設他「屈尊」的原因,最後還不忘開玩笑道,「你總不會是對我一見鍾情吧?」
「怎麼,你敢長得好看,就不敢讓人喜歡你嗎?」程野關掉吹風筒,伸手在阿姀被吹得暖烘烘的發頂上揉了揉,食指輕點她的鼻尖,舉動親昵,眼神寵溺,兀自撩亂阿姀的一片心湖。
但不得不承認,程野這保姆當得可是十分稱職,甚至還能說是過分稱職了。
每逢阿姀加班,他都會到阿姀公司送愛心宵夜,給她「充電」。加班晚了,公司樓下還會出現一位「忠犬八公」等著,風雨不改。若是文件落家裡,阿姀一通電話,那專屬「快遞員」立馬送貨上門,堪比順豐,關鍵顏值還扛打。
而關於程野這個預備役小男友,也早就被公司里的八卦精在茶水間里討論上百個回合了。
是夜,相處3天後,阿姀又在公司加班,在樓下凍成狗的程野發來消息:「還要多久?」
「很快。」阿姀假裝回復工作郵件,給程野回微信。
可她那「婦女之友」男助理眼尖得很,一挑眉一抬眼,就瞭然於心,微微別過臉,就與其他同事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今晚會議就先到這兒吧,」阿姀合上筆記本,起身交代,「要吃宵夜的記得拿發票,明天找我報銷。」
「謝謝姀姐!」助理立即帶頭謝主隆恩。
見人完全消失於拐角處後,這才翹著蘭花指,號召其他人湊一塊,迫不及待地爆料道:「上周,城日港務給姀姐塞『信封』了!」
城日港務,嘉陸市最大的港務集團。最近搞起港口擴建,阿姀負責這個項目的環評。
港口行業分秒必爭,拼的不只是貨源,還有港口的發展空間和速度。要想儘快搶佔先機,城日港務自然是想儘快通過環評,讓新港口儘快建設完畢,投入使用的。而私下給被委託方送「信封」,更是公司,乃至行業里公知的秘密。
只是阿姀並沒收下。
同事:「不是吧,有錢不收?天理難容啊!」
「哎,誰讓人家情場事業兩得意,不缺錢呢?」男助理嫵媚地剔了剔指甲縫,一副「同人不同命」的樣子。
「情場?姀姐真有人了?」
「啊不然咧?」男助理嫌棄地剜了對方一眼,人一激動,那口硬生生學來的北京腔秒變台灣鄉音,「所以說啊,男孩子在外要注意安全。不然,被姀姐那樣的大齡剩女吃干抹凈了都不知道哦!」
會議室里嬉笑聲不斷,可誰都沒發現藏於門縫外的身影。
阿姀板著臉站在門後。她本是回來拿U盤的,可沒想到自己的椅子還沒涼透,就成了他們品頭論足的對象了。
職場上那些不明文規則,她不是不知道,自入行以來,她也沒少拒這樣的「信封」,就因為這個,上司多次說她「不懂事」。
可阿姀不明白,從何時開始,公事公辦就這麼不被人待見,而「通情達理」卻成了一個暗含灰色交易的字眼。
一想到自己剛晉陞組長不久,項目小組也是新組建的,為了以後彼此共事不尷尬,阿姀最終還是選擇忍耐。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後,剛轉身,邁出的腳步卻又猛然收住——
程野不知何時進了公司,正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身後。
看來,今晚的「竊聽風雲」,她是有「同犯」了。
「你都聽到了?」離開公司後,阿姀把車開到臨海大橋邊。
她從煙盒裡抖出一根,含在嘴邊,剛想點燃就被程野一把奪走。
「哪一句?不收禮物,還是讓我注意安全?」程野將煙點燃,薄唇微啟,白煙從嘴裡緩緩而出,火星在指間一明一滅,那張本是純良的面孔被迷霧籠罩。
阿姀眯眼看過去,驟然覺得有點壞,又有點陌生,卻又偏偏是這樣的他,讓阿姀的心又跳快了些。
看來,那句「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老話還真沒說錯。
阿姀:「你不介意?」
「你介意?」程野把香煙滅了,朝她靠近了些,「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你不介意我不介意,任誰怎麼說,都傷不到我們,而且,談戀愛哪分輩分?在我這裡,從來都只有一個叫阿姀的女人,沒有一個叫阿姀的姐姐。如果你真是像他們說的危險,我也甘願為你陷入危險,換你平安。」
阿姀的手被程野拉到他心房上,彷彿他是在以那跳動的心臟向自己發誓。他眼內罕見的正經與深情,如同世上最溫柔的洪水,剎那間將阿姀的最終防線全部擊潰。
她攬住程野的脖子,仰頭送上一吻,以那難捨難分的吻回應他的告白。
那些喘息與密汗,讓冰冷的車窗蒙上一層白霧,而那些殘缺的靈魂,彷彿都在那一刻得以完整……
3
可程野畢竟不是全職保姆。
每月,他都會「消失」一段時間。阿姀沒多問,猜想是平日衝浪訓練需要,加之她不是愛黏人的女人,工作來到旺季,加班加到天昏地暗的,哪還有時間想男人?
只是關係一旦發生轉變,身邊貿然少了一個人,阿姀便不習慣了。
即便電視里放著熱門綜藝,節目的笑聲依舊填補不了滿屋的寂寞,就連阿姀最愛的冰糖草莓,身邊缺了他,阿姀都食之無味。
嚼碎最後一顆草莓後,阿姀果斷地帶上車鑰匙,去了程野的競技俱樂部找人,可意外地被告知程野已經好幾天沒來訓練了。
天上圓月高掛,偶有晚風起,推送烏雲半掩月,正如阿姀此刻的心,忽明忽暗。
程野的去向無蹤,讓她心裡很不踏實。漫無目的地在城區兜了幾圈,發給程野的消息信依舊沒有回復,電話也是忙音。阿姀心裡焦灼,方向盤一擺,她還是決定去程野家看看。
程野住在鏡花路的水月灣,一個偏僻得連導航APP都搜不出來的地方。若不是阿姀曾經將人送到路口,她還真不知道鏡花路在哪兒。
據程野曾經說過的,路的盡頭就是他家。
阿姀慢慢地把車開進去,一路上,無人無車無燈,唯有阿姀的車頭燈照亮前方,晚風拂過樹林,樹葉颯颯直響,竟還有點可怕。
一路上,半個建築物都沒找到,如同一片並未開發的荒蕪之地,更奇怪的是,車開到盡頭後才發現,是個死胡同。
阿姀沒敢下車,在車裡回頭望,身後如同看不到底的黑洞,心裡更加發毛。她撥通程野的電話,屏住呼吸,驀然從路旁的芒草叢後依稀聽到熟悉的手機鈴聲。
「……程野?」阿姀還是下車了,舉著手機,僵立在芒草叢前,表情複雜地盯著那兒,或是警惕或是害怕,彷彿有什麼可怕猛獸在後潛伏。
程野的鈴聲不斷,可就是沒有回應。
阿姀撥開芒草,閃光燈往裡一照,是條被人踩出來的小路,沒了芒草的遮擋,程野的鈴聲更清晰了。
許久的心理建設後,阿姀壯著膽還是走了進去。路沒她想的長,大概兩通無人接聽的電話後,她便來到盡頭,腳是綿軟的沙,眼前豁然開朗,是片陌生海灣。
沙灘上留有與程野的相差不大的鞋印,阿姀訝異不已,順著鞋印走,最後在海邊沒了蹤跡。
阿姀心頭咯噔一下,放眼望去,旋即在海面上發現了程野。
「程野——」她大喊道,可對方像睡著了般,依舊一動不動地漂在海上。
「有人嗎——」她頓時六神無主,只能一個勁兒地往四周喊,可周圍除了她以外,再無他人。
不能再拖了。夜越深,海水越冷。看著程野那張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阿姀憋氣潛入海里,可沒多久,一道藍綠色的光在不遠處飛快掠過,快得難以捕捉,如同鬼火,嚇得阿姀立刻浮上水面四處張望。
光源沒找到,倒是程野突然消失不見。
身後有重物撲浪聲。
「誰?!」阿姀猛地回頭,身後依舊是與黑夜分不出邊際的海。
下一秒,奇怪的聲響再次從身後來襲。阿姀轉身,依舊撲空,如此反覆好幾回後,被那聲響戲弄的阿姀全身惡寒。
詭異的陌生海域,瘮人的浪聲,她再大的膽都被嚇破,而心臟更像顆將爆未爆的炸彈,跳得極快。
兒時海上遇險的情景歷歷在目,阿姀喊了幾聲程野都沒等到回應後,心一橫,轉身往對岸游回去。
可無論她怎麼奮力划水,近在咫尺的海灘總是與她漸行漸遠,彷彿身下有水鬼一路往後拉著她,彷彿要與她同歸於盡。
身前黑色的海水離奇地全都聚在一起,如藤蔓不斷纏繞,往上攀升,最後生出禿腦袋和手臂,像漂浮在海上的幽靈,朝阿姀壓了過來,似要將其吞噬。
正在此時,一龐然大物突然從阿姀身後衝出海面。
它速度迅猛,阿姀來不及閃躲,就被它尾巴甩了一臉,整個人就被誤打進海里。
耳邊嗡嗡作響,阿姀聽不清海里的聲響,只依稀看見那頭身軀足有三米多長的猛獸沖自己張開嘴,露出尖銳鋒利的牙齒,模樣可怖猙獰。
猛獸在海里十分敏銳,很快就發現偷偷潛伏在阿姀身邊的「黑水幽靈」,張口咬住了它,互相糾纏撕咬,隨後一併往更深的海底撞去。
阿姀求生欲強烈,抓住海面短暫的幾分鐘平靜,她奮力游回到對岸,趴在沙灘上不停咳嗽。
淚水從眼眶裡嗆了出來,可阿姀分不清這是慶幸暫時的死裡逃生,還是因為身下不斷傳來困獸般的悲愴哀嚎,聽得她莫名心痛。
海水退潮,方才洶湧的浪花找回它原本的溫柔,身後大海逐漸回歸平靜,彷彿剛才驚悚駭人的一切都不過是假象。
唯有阿姀發軟的雙腿,和那被海浪沖刷上岸的不明猛獸,在力證剛才的驚險。
海風吹,帶起一股不同於人類的血腥味。
阿姀心跳如鼓,趴在原地不敢靠近,靜觀其變。
猛獸頭上犄角殘缺,身軀遍體鱗傷,它每一次喘息與低呼,都有黏稠的黑血從傷口溢出,染得那些本是如翡翠白玉般剔透的鱗片混濁不堪。
它虛弱地抬起眼皮,一雙泛著綠光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看著阿姀,目光可憐,如街邊棄犬。
阿姀默不出聲地與它對視,聽它痛苦的嗚咽聲,聽得阿姀鼻子酸得難受,淚水不停在眼裡打轉。
「程野……」一句無心之言,阿姀說完後,連自己都怔住了。
海風再次吹起,頭上烏雲掩蓋明月,月色掩蔽,猛獸身上的光芒逐漸黯淡,身軀也慢慢幻化成人,阿姀終於看清那是個倒在地上的人。
「程野!」阿姀趕緊爬了過去,把程野抱在懷裡,那張素凈的臉蛋沾染一臉的黑血,「程野啊醒醒……快醒醒……」
可任憑阿姀一人在沙灘上哭得心碎絕望,程野就像木頭人,雙眼依舊緊閉,毫無反應……
4
程野是龍,每到月圓之夜,就要回到海里。
而龍族有個傳統,在成年之時,每條龍都要選擇一人守護一生。而阿姀二十三歲時在海上遇險,正是程野十八歲時。
當時她穿著一襲白裙,長發飄散,一路往下飄落,如同從天而降的睡美人,教程野懂得何為一眼萬年的傾心。
旁觀這場悲劇的同伴似看出對方想救人的心思,趕緊拉住他勸道:「人之生死,早有安排。有些人命運本就如此,你可別亂來。」
「可要是她命里本就有我,她就是我要選擇守護的人呢?」不等對方說後話,程野便如離弦的箭,快速游到阿姀身邊,雙唇吻上她的唇,一生的守護契約便在那刻達成……
「那昨晚……想要吞掉我的黑海水又是什麼?」阿姀問。
程野一臉凝重,猶豫半會兒才坦白道:「是黑水幽靈。」
那是因海洋污染而死的魚族化為的幽靈,它們成千上萬,凝聚在一起後便是高達三層樓高的龐然巨物,摧毀能力完全不亞於龍族。
他們對人類心懷惡意,長期集體行動,而最近嘉陸市頻繁發生的海上事故便多是它們所為。
「阿姀,海陸共生,海底不太平,陸地也註定不會安全。記住,長海街東,第四路口,城日港務的『秘密花園』就在那兒……趕緊去阻止他們,再不快點,一切都來不及,所有人都會有危險……黑水幽靈是不會輕易就此罷休的。」程野的聲音越發虛弱。
阿姀不解,一層灰濛濛的霧驟然在眼前升起,讓她更感不安,「什麼秘密花園?程野你說清楚點,程野?」
身後再起海浪聲。
阿姀回頭望去,只見又有一團黑水突然纏繞往上攀升,再次顯露出那駭人的幽靈姿態,那雙從身軀里生長出來的手臂正朝阿姀伸來。
陡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劃破蒼穹。
程野猛然化身為龍,咬住那隻手臂,尾巴一擺,順勢將其一併打入海里,濺起巨大水花,消失於深海里。
5
「程野!」
阿姀猛然從夢中驚醒,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依舊身處那片陌生海灘上,白西裝殘留幹掉的黑色血跡,只是程野不見了。
所以,剛才那些話,全是程野託夢告訴她的嗎?
「長海街東……」阿姀想起程野提及城日港務的「秘密花園」,他一定是有什麼想她去做。
阿姀趕緊跑回車上,正打算導航前往時,卻發現油量根本支撐不了這麼遠的路程。
正好助理來電話,「姀姐,你什麼時候到公司啊?」
阿姀:「你今天有開車?」
「有啊。」
「立刻到我發你的地址來,馬上!」
阿姀選了個中間位置,到達後,她的車剛好沒油了。
「姀姐!」助理到達後,沖她按了按喇叭,可阿姀一轉身,看見她衣服上全沾了血跡,旋即被嚇得臉青,「姀姐你這是怎麼了……」
「下車!」阿姀沒答,直接把人從車裡拽了下來,兀自坐進駕駛座里。
助理識趣,不再發問,倒是機靈地鑽進副駕里,心裡生出千萬個疑點。
長海街東,阿姀按照程野說的,把車子拐進第四路口。
路上,罐車眾多,像阿姀這樣的小轎車很少。
她把車停在隱蔽的角落裡,暗暗偷窺。
助理多次想搭話,都被阿姀以噓聲禁止了。
兩輛罐車停在海邊,黑漆漆的泛著油光的水從車後排出,一路流向海里,染得目之所及的大海一片渾濁不堪。不少死魚被浪衝上岸邊,一股腐朽的惡臭縈繞四周。
這明擺著就是違規排放。正當阿姀想拿手機拍攝時,助理卻一把將她手機搶到手裡。
「你幹嗎?!」阿姀回頭瞪他,卻腦子一轉,眼睛眯了眯,似是猜到些什麼了。
助理看出阿姀的猜測,主動坦白道:「姀姐,其實我今天打電話給你,是老總的意思,他說讓你將手頭上所有關於城日港務的資料,全部轉交給李經理,後續的事,就由他處理就好了……」
「你知道的,應該不止這些吧?」阿姀承認自己低估八卦精的能耐了,不然,只是轉告自己項目被截胡的事,用不著直接把她的手機給搶走的,「你還知道些什麼?」
助理咬唇猶豫,心想,反正她人都已經來了,按她那剛烈的性子,怕是即便自己不告訴她,她也會回公司問老總的。
「其實,這是城日港務,還有其他公司排放廢水垃圾的地方,他們私下以『秘密花園』代稱。」
6
早在幾年前,城日港務就開始在這兒排放生產廢液,後來以防日後被人舉報,單憑自己的力量無法壓下來,便拉來不同行業的大頭公司共同合作。想著若是萬一被發現舉報了,幾個利益捆綁在一起的大企業各出點力,消息自然可以打壓下來。
助理:「這些,我都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至於具體什麼時候開始,我也不太了解……」
阿姀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每次去廠區檢查,一切都正常,原來背地裡還拉來這麼大一股力量在偷偷辦事。
她內心悲憤,等不到回公司,立即搶回手機跟上司理論,可對方反而要求她不許再過問查收,否則職位難保,氣得阿姀把手機直接摔地上。
頭頂天色突然大變。黑漆漆的烏雲在大海上空翻滾,遠方還能依稀看見閃電落下,彷彿即將有場大暴雨降臨。海浪洶湧起來,海鷗在海上盤旋哀鳴,有魚群在海里起起伏伏。
自從得知程野是青龍後,阿姀對周圍環境的突變極其敏感。見這天色不對,阿姀放心不下,方向盤一擺,車子掉頭,旋即往昨晚程野出事的地方趕去,可路上卻發現旅遊景點的藍海灣離奇地海水暴退。
阿姀忍不住下車查看,乾燥的海灘上遍地是魚,沙灘上的人全都上了癮般去瘋搶,彷彿那些魚是金子,生怕大便宜從自己手裡溜走,臉上的神色從驚奇到興奮,再從興奮轉為貪婪,最後是詭異的痴狂,如同被人下了蠱般,看得阿姀冒冷汗。
突然地面晃動。
阿姀扭頭看向海的另一頭,一個足足有十幾米高的黑色巨浪正往他們這邊逼來,情景熟悉,恐慌在阿姀心裡油然而生。
可還沒等她逃離這片海灘,那黑色的海嘯已撲向沙灘,如兇猛的怪物將沙灘上的一切瞬間吞沒。
在海嘯面前,阿姀覺得自己渺小如海里一條脆弱魚苗,更像乾癟的氣球被海水沖刷得扭曲變形,彷彿那副軀殼早已不屬於自己。
海水如千萬根銀針,貫穿阿姀全身,彷彿身體變得千瘡百孔,絞痛難耐。
也就是那一刻,阿姀終於明白程野說的「再不快點,一切都來不及」是什麼意思了。
阿姀閉上眼,似是做好接受大自然懲罰的準備,可很快身上的疼痛卻驀然減輕。
阿姀睜開眼,只見在夢裡被黑水幽靈扯回海里的程野及時趕來。
他擁著自己,以背部抵擋身後海嘯的衝擊,身上的傷口未愈,如今再添新的,龍鱗翹起,看上去觸目驚心。身上的龍鱗則開始一塊塊地掉落,紛紛飄到阿姀身邊,形成一個堅硬不破的保護罩。
阿姀抱著他,感受掌心下的身軀越發單薄,鬆開手,掌心裡全是程野的龍鱗,抬頭看他,面無血色。阿姀害怕得說不出話,奪眶而出的眼淚與海水融為一體,即便被「繁星」包裹著,阿姀直感到心如刀割。
程野伸手抹走阿姀的淚水,即便虛弱,臉上硬是扯出一笑,「怎麼辦啊阿姀?我救了你三次,你可是欠了我三個大人情啊。」
「那你就別救我……」阿姀已哭得不成人樣。她極力地想推開他,可程野即便虛弱,可依舊像堵牆,怎麼都推不開。
他握住阿姀的手,定定地看著她,「不行。我說過的,我願意為你陷入危險,換你平安。我說到做到。」
「我不要你的承諾,我不要,你別再說了……」阿姀不想聽他亂說話,踮起腳尖,就想吻他的唇。可就快吻上時,程野逞強微笑的臉瞬間化作一片片發光的龍鱗,如灰燼般飛向阿姀身邊,與那保護罩融為一體。
而程野,那個在海里無所不能的男人,徹底消失了……
慘白的日光刺痛了阿姀的眼睛。
阿姀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浮木板上,身邊儘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屍體和曾被人們瘋搶的死魚。放眼望去,無人生還,海嘯後的海邊度假區被摧毀成斷壁殘垣,一片凄涼,陌生得令人可怕。
手指微張,幾片變得乾枯毫無光澤的鱗片還躺在裡頭,那方才還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瞬間滾落。
阿姀雙手緊緊握住程野留下的龍鱗,痛苦地跪趴在浮木上,泣不成聲,即便搜救直升機在上空盤旋,她也全然不知,蜷縮在窄窄的浮木上,如同被世界遺棄的孤嬰。
終究,任誰也逃不過大自然的報復,包括人,包括龍。
7
「後來呢?」故事講到一半,戛然而止。
前來取材的作家白洢抬頭望去,卻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耷拉著腦袋睡了過去。
這是最近在文藝圈裡頗有名氣的黃老闆,在半生路經營了一家叫「如夢」的海景民宿。她能說會道,極會講故事。
只可惜,老闆年事已高,民宿入不敷出,民宿閉業也不過是後天的事,這就意味著,日後想聽黃老闆講故事的機會不多了。
於是,趁老闆還在民宿,白洢趕緊前來拜訪。
只可惜老人體力有限,故事講到一半就睡著了。白洢不敢打擾,收拾東西後便退出黃老太的房間,自己回房整理筆記,想著晚飯時候再繼續聊。
傍晚六點,太陽西下,白洢出了客房,可黃老闆的房門依舊緊閉,白洢只好在民宿參觀等待。
如夢民宿是三層獨棟海景別墅,裡面布置別緻清雅,就是玄關處一朵工藝花很是一般。
白洢隨意瞥了眼,便走去旁邊的照片牆瀏覽。
「這是黃老闆嗎?」白洢指著穿著軍裝在黃河邊拍照的老女人問。
民宿的管家笑笑,「很像吧?其實這是黃老闆的媽媽,旁邊那小女孩才是黃老闆。她媽媽以前參過軍,對黃河可情有獨鍾呢!你看我們老闆的名字就知道了。」
「名字?」
「對啊,我們老闆名字的諧音就是黃河啊。」說罷,他正想給白洢寫個字,卻被一個神色慌張的服務生打斷,說是黃老闆不知道去哪裡了。
太陽西下,夜幕將降,所有人都擔心黃老闆的去向。幾人外出分頭去找,管家則留守民宿繼續找人。
白洢也焦灼起來,畢竟一個老太太突然不見了,誰不擔心?
她來到民宿門口張望,可屋外只有昏黃的街燈,並無人影。轉身之際,目光落在玄關處那朵工藝花上。
白洢俯身細看,不一會兒,眉頭微蹙。
原來這並不是普通的玻璃花,那些花瓣倒像是……魚鱗。
剎那間,靈光一閃,白洢不由得因自己這猜想感到錯愕不已。耳邊迴響著管家的話:「我們老闆名字的諧音就是黃河啊。」
阿姀,黃河,魚鱗,龍麟……」
白洢驀然茅塞頓開。
難道黃老闆剛才所說的並非是故事?這世上真的有龍?
白洢急急忙忙地想找管家商量,右腳卻被地上一硬物絆了一下——
布條滑落,一幅被擦得一塵不染的字畫放在牆邊。
白洢腳步一頓,蹲下查看,是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白洢猛然悟出其中含義,細思極恐,「黃河入海流,黃河,黃姀入海流!」若是阿姀就是黃老闆,程野已死,民宿突然轉手他人,那她這麼做,豈不是要去追隨程野?
室外落日餘暉早已收起,夜幕如摻進水裡的墨,慢慢鋪滿天際,外面便是一望無盡的海。
白洢惶然跑去喊管家,「黃老闆可能在海邊,她可能要自殺!」
8
海嘯已過幾十年,曾經斷壁殘垣的嘉陸市早已恢復原來的面貌,而過去美艷不可方物的阿姀,也白了頭,成了經營如夢民宿的黃老太。
程野生前,選擇了她來守護終生,如今即便他不在了,阿姀便為他守護他那片深愛的海。
她辭職後,開了「如夢」民宿,每年將盈利的一半捐給當地的海洋保護協會。只是近來民宿競爭激烈,獨身多年的阿姀無法再繼續經營下去,於是將民宿免費轉手他人。
她來到海邊,看見遠方似有一道如白玉翡翠般的光閃爍。
阿姀似是看到昔日在浪里旋轉翻滾的少年,那個捨棄一身刀槍不入的龍鱗來保護她的男人,正朝自己游來。
不管是真的是幻覺,阿姀已坦然接受,心裡平靜地閉上了眼,慢慢地走進海里,以全身擁抱大海,對這世界作最後的溫柔告別……
浪花不斷拍打岸邊,路邊椰子樹被晚風吹拂。
等白洢趕到海邊,黃老闆早已不見身影了,唯獨被放在一旁的手機響起《小青龍》鈴聲,似在這惆悵寂寥的夜,為阿姀未道盡的故事畫上句號——
「我有許多的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作品名:《先生,他破浪而來》,作者:蘇沐。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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