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一個朋友,他的經歷很奇特

這個朋友大概認識於2005年,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不認識我,到現在他仍然不認識我,但我一直把他當朋友。

不知道他會不會把我當朋友,我想大概是不會的,因為身份懸殊,我是平民,他是貴族。

最主要的一個障礙是,他已經仙去1444(2022-578)年了。這數字絕對是個巧合,我不是故意的。

他複姓宇文,單名一個憲字。故北周帝國齊王,赫赫有名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弟弟,職任大冢宰上柱國,這兩個官名都很冷僻,不過不重要,只需要知道他身份很高貴。

說起來很玄幻,其實認識他的過程極其簡單,那年讀了唐人令狐德棻所著的《周書》,從一長串已經凝固為歷史地標的人名中,驟然發現了這位英姿卓犖的古人。

宇文憲在諸兄弟中排序第五,父親宇文泰是西魏帝國丞相,一個曹操一樣的人,無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實。宇文憲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不過這位頂級富二代、貴二代並沒有他們那種人的傲慢與無能。

宇文憲不滿二十歲就開始接觸戰爭,他所處的年代戰爭是主題,北方兩個國家互毆,北方和南方也互毆。一個時代的主題是什麼,時人參與這一主題程度愈深,從中獲益就越多。宇文憲便是這樣一個人。

他天資是極好的,對軍事一看就懂,度過了一般職場年輕人最初的懵懂與混沌後,沒幾年就上道了,在不到三十歲的年紀成為北周帝國的軍事扛把子。

宇文憲33歲那年以主將的身份參與了吞併北齊的戰爭,立下不世之功。但隨後召來了皇帝哥哥的猜忌,宇文憲很識相,立即託病不出,上交所有權力,離開了軍隊。然而不幸的是終究沒有躲過去,北周武帝死後其子宣帝即位,宣帝懼怕叔叔威脅皇位,不由分說殺了宇文憲。那年他34歲。

這就是宇文憲短暫的一生,壯烈恢宏卻又滿是悲劇的一生。

那麼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魯周公迅哥樹人先生有一句詩: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接觸到這首充滿負能量的詩是初中,不懂世界的險惡與混沌。等到回過味時,才發現迅哥是真大佬,說躲進小樓便有小樓可躲。

我們同樣狼狽不堪時,哪有小樓?連一間可與塵世隔絕的小宿舍都沒有。

是人都有受委屈的時候,早年受委屈指天罵地,發泄一下便好。謝遜發瘋時罵天罵地,從西天佛祖罵到孔孟二聖,從冢中枯骨罵到當世賢達,罵的無不中的。這是罵中的高人,罵完了很舒爽。

凡人呢?大概不會。罵完徒落一個憤青的帽子。由是學會了內求諸己,自己消化。但消化又不能一味地憋著不說,時間長了憋出內傷,看書便是一個很好的治療渠道。

其實和本山大叔的話療差不多,區別是他的話療有人說話,而看書時無人與語。

就是在數不清的鬱悶之夜或孤獨時刻,與宇文憲有了交情。

此人極有人格魅力,大氣恢宏,不虛情矯飾,也沒有傲慢與偏見。一千多年漫長的時光濾去他所有功業與輝煌與悲劇,濾不掉的是人格魅力。《詩》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宇文憲蓋此之謂也。

《周書》宇文憲本傳——提到《周書》不得不多說一句,令狐德棻作此書筆墨極為簡練,格調冷峻,頗有後世焦墨山水的風範。《周書》中登入列傳中的人物,極少有單人列傳的,宇文憲是其一,想來令狐先生與我一樣,都對宇文憲獨持偏愛。

本傳的記載過一個令人神往的片段。

滅齊之戰中,宇文憲帶領幾員大將與敵軍遭遇,撤過汾河避敵,對岸敵將與宇文憲說了幾句話,立即判斷出他不是凡人,固執地問你是誰,宇文憲起初說自己是個普通人,對方不信,宇文憲索性不再隱瞞,坦承身份。

對岸敵軍嚇得立即退走。

打動人的地方很多,超越時空的那種。顏值、才能、名聲、氣場、身份……多種因素綜合,造就了這樣傳神的時刻。

每個人都曾想像自己也有這樣的時刻。

萬眾矚目,英風颯爽,被人崇敬、誇讚、佩服、認同、欽敬,以及一切美好的嚮往………

屌絲時代大都會毫無顧忌地暢想,因為還年輕,還有無限可能。像小學生一樣天真:長大後我就成了你……其實長大後再看當年偶像,原來比我還不堪。

年歲漸長,無限可能逐漸被時間壓縮、解構,人生逐漸定型,你或是銷售,或是程序狗,或是攤主,或是小職員,或是一潭死水的猿,或是裸辭迷茫的中年人……

不敢再奢談人生、理想、浪漫時,看到這樣的文字這樣的人,會否悚然而驚?夜半偶爾清醒時,會否尋諸內心翻箱倒櫃看看理想還剩下幾兩?還是撒泡尿倒頭繼續睡,對自己說一句:別鬧了?

宇文憲作為人物形象的生命力,就在於此。有人曾這樣活過,支棱起來,學著點。

不求與他同樣壯烈恢宏,至少應同此境界、慕其英風。

或孤獨時欣賞,或憤懣時發泄,或躁狂時冷卻……他的好處在於,你盡可單向地把所有負面情緒全輸送過去,而不必擔心他責罵你、斥責你、忽悠你,乃至割袍裂席,以及令你不安的一切東西,都不會發生。

他那裡永遠有源源不斷的精神力量與多巴胺,以及崖岸高峻,以及永不墮壞的高尚。

這是我稱他為朋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