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托出英雄。尋常百姓望眼空。冷月高高在,誰悲落英紅?
走卒販夫陌路上,慣飲冷雪寒風。親骨一別不再逢,辛酸多少事,俱在難言中。
——題記
第三部 又二十年
第二百零六章
和錢秀芳相差無幾,焦詠霖同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縣公安局的幹部訓話的場地回到的家裡,狂躁與憤懣的情緒始終攪得的他難以平靜。
從記事開始,作為家裡的排行老小,從來都沒有人無緣無故地訓斥過他,更何況還是在他什麼都沒有做的前提下被一個陌生人當著很多人的面當面訓斥呢。
他感到了無比的氣惱,然而這種氣惱他還不知道該如何地宣洩,畢竟縣公安局的人代表的就是國家的政令。他又感到了無比的羞愧,但這種羞愧還難以有起碼的解白。
他就這樣暈頭暈腦地回到了家中,見到鄧月娥之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哀怨地喊了一聲「姥姥」便失聲痛哭了起來。
鄧月娥在見到縣公安局的人突然把焦詠霖喊了去之後,便已經猜測到大抵是因為什麼了,這會兒又看見焦詠霖面容扭曲地回來,而且一見到她就放聲大哭,心中的猜測也就更加地明朗了。
看著悲哭得十分傷感的焦詠霖,鄧月娥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內心的委屈與難受,但鄧月娥卻也深知這一切都已經難以更改,於是心酸的淚水也在不覺之中緩緩地流淌了下來。
鄧月娥同樣也實在是搞不明白,自己從小到大含辛茹苦地拉扯著楊建勛成人,時時刻刻地在教導她要繼承父親的遺志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也無時無刻地不在提醒著楊建勛無論如何都不要給楊家的列祖列宗的臉上摸黑,可究竟是為了什麼,曾經為抗擊日本人的入侵而奉獻了丈夫和自己青春的楊建勛到頭來卻還是成為了國家的敵人了呢?
任憑鄧月娥心性要強,但也不得不為這一切的迷茫以及外孫可能遭遇的國家嚴管而淚流滿面了。
在焦詠霖被縣公安局叫走以後,一種不祥的預感同樣就縈繞在了楊柏林的心頭之上。他深知在共產黨已經基本取得天下的同時肯定會對國民黨遺留人員進行清理,很可能還要包括家屬在內,最起碼也是會做通敵嫌疑者來處理的,這就不得不讓楊柏林的心緊懸了起來。
這會兒看到焦詠霖一臉陰雲地回來了,不一會兒又聽到鄧月娥的屋中傳出焦詠霖的哭聲,楊柏林便感覺到他估計的是對了,於是便無限悲涼地閉上了雙眼,一股無奈的凄涼也立即充滿了他的胸膛使他幾乎都快要喘不上氣來。
他同樣是難以理解也無從明白,自己的家族到底是得罪了哪一方的神靈,怎麼顛七倒八的事情總是要纏繞著他們,使他和他的家人始終都難以安靜地享受哪怕半點的安寧呢。
也就過了有兩個鐘頭左右,就在楊柏林還在因為焦詠霖的事情感慨萬分的時候,張永紅又帶著幾個陌生人很嚴肅地從門外進來了,況且翟承舜也參雜其中跟著來了。
楊柏林一看立即就哀怨地琢磨著:這又是做什麼呢?難道是還要抓焦詠霖不成?
楊柏林在那裡七顛八倒地在琢磨張永紅領來的這些人的來意,可就在他還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的時候,張永紅便給楊柏林介紹道:「三太爺,我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從北京中央組織部來的同志,有事情要告訴您一下。另外,太姑奶奶在家么?請她也出來一下吧。」
楊柏林一聽不是來接著找焦詠霖麻煩的,而且還指名要大姐楊梅林出來,這就把楊柏林給搞得有點莫名其妙。迷惑之中楊柏林還回頭看了看一起進來的翟承舜,但翟承舜卻是一臉的悲痛之色並沒有做任何的表示,而是直接到後邊接他奶奶去了。
不一會兒,楊梅林便在翟承舜和楊思銳等幾個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想一看究竟的鄭蕙蘭等一幫子。
看見楊梅林出來,那個被稱作是中央組織部來的人便對楊梅林說道:「楊媽媽,您可是為國家和人民培養了一個好兒子,也為革命的事業乃至整個中華民族培養了一個優秀的革命戰士,您也是我們所有人理應尊重的一個好媽媽。」
聽著那個幹部說了這麼一大通恭維的話,楊梅林那裡還沒有什麼反應,可楊柏林的內心就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預感到了一種不祥的徵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使得楊柏林又一次敏銳地預感到了一絲的不詳,可究竟會是什麼他一時還無法肯定下來。
就在楊柏林的內中還在暗自揣摩的時候,那個幹部又接著說道:「我們通過調閱國民黨殘留的文件,以及和原南京地下黨詳細核實,目前已經確認翟清玉和喬紫彤同志全部被國民黨反動派於南京解放前夕殺害了。現經由中央組織部和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研究決定,特追認翟清玉和喬紫彤同志為革命烈士,同時分別授予二位同志一等獨立自由獎章和三級解放勳章。請您代收吧。」
說完,那個幹部便把分別裝有獎章和勳章的四個盒子以及相關證書雙手鄭重地遞給了楊梅林。可楊梅林並沒有接住,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個現實。連續多少年的團圓期盼沒有到來,而今卻迎來了這小小的四個盒子和四本證書,楊梅林感到自己的眼前突然就漆黑的一片什麼都看不到了,稍微楞了片刻便昏厥了下去。
一家人看見楊梅林昏厥了,連忙呼天喊地的就亂作了一團。
但,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幾乎就在大家圍攏過來搶救楊梅林的同時,後面屋檐下的台階上也傳來了焦詠霖滲人心肺的哭喊:「姥姥——」那邊鄧月娥也昏厥了。
看著兩頭昏厥了的兩人和滿院子的亂象,楊柏林無限悲傷而又酸楚地就閉上了雙眼。
楊梅林昏厥了他是能夠理解的,那是對兒子多少年的期盼未果以及失去兒子的痛楚雙重打擊下的悲傷。而鄧月娥的昏厥楊柏林同樣地也深切感受到了。那是因為翟清玉的犧牲是楊建勛抓捕的後果,在鄧月娥的心中究竟是懷揣了多少的疚愧與神傷,楊柏林可以說也是非常明確地體會到了。
看著眼前的所有混亂,楊柏林感到自己的身心也難以承受了,於是便一下子也癱坐到了地上。因為他根本就已經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樣的亂局,也不知道該如何地來勸慰可憐的大姐和憂傷的二嫂,更不知道這還該如何和睦而又各自沒有任何糾結地將這一大家子粘合在一起了。
楊柏林這邊一癱坐在了地上,這院子里可就更加混亂了,楊建業和周雅清連忙就跑過來攙扶楊柏林,但楊柏林卻吃力而又十分懊惱地喊道:「你們不要管我,快去看看你們二嬸。」
一切還都算好,沒過多久楊梅林和鄧月娥就都緩了過來,基本上都有驚無險。
可令所有人都無法想像的是,鄧月娥在緩過來之後在焦詠霖的攙扶之下步履蹣跚地走到楊梅林的面前,隨後顫悠悠地就給跪了下去,同時滿含疚愧與哀怨地就帶著哭腔對楊梅林說道:「大姐,您有什麼怨恨就沖我發吧,是我沒有管教好建勛啊——」說完,鄧月娥便無限悲楚地嚎啕痛哭了起來……
看著眼前的一切混亂,楊柏林的內心更是充滿了無限的悲涼與糾結。他無論如何都難以理解上蒼為何要對他的家庭如此的刻薄,以至於連一脈相傳的至親骨血之間也會出現如此難以彌合的悲慘創傷。他在萬般的無奈和無限的悲戚之下已經哀怨地開始憤恨上蒼的冷酷,甚至開始抱怨冥冥之中楊家的列祖列宗了。
楊梅林和鄧月娥雖然當天都被搶救了過來,但鄧月娥卻沒能支撐幾天。
悔恨、迷茫、疚愧、傷悲,以及對杳無音信的女兒的無限思念,對外孫前途未卜的無限擔憂,全部都集合了起來糾纏在了鄧月娥的內心之中。各種難以承受的心理壓力終於讓這個一生都很要強的女人徹底地崩潰了,她連續幾天都茶飯不進,很快便帶著無窮的遺憾與憂傷凄然地離開了人世。
臨走,鄧月娥握著楊柏林的手只哀傷地說了一句:「務必照看好詠霖。」說完便凄涼地撒手人寰。
鄧月娥出殯的時候任憑楊柏林如何地辯解,但張永紅傳達的縣政府通知卻不容更改:由於鄧月娥是楊建勛的母親,而楊建勛卻是國民黨軍統的大特務,所以鄧月娥的喪事只能從簡處理嚴禁大操大辦。
楊柏林拿著縣政府的通知心傷得簡直就快要揉碎了每一寸肝腸:鄧月娥剛二十歲就來到了這個家裡,和二哥幾乎就沒有過幾天完整的聚首,但她卻能以所有女人都沒有的見識與果斷積極地支持了二哥所要從事的事業。在二哥犧牲以後,她也沒有因此而被擊垮,而是堅強地獨忍了一切的悲傷與孤獨並生下了二哥的遺腹女楊建勛。
在這以後的所有艱難歲月中,寡居獨守的她含辛茹苦地獨自把楊建勛帶大,並努力教誨楊建勛如何要做到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無時無刻地不在提醒著楊建勛如何地繼承父親的遺志,努力成為一個濟世愛民救亡圖存的仁人志士。
楊建勛也的確沒有辜負鄧月娥的一番心血,長大成人以後也的確將自己的一腔熱血全部熱忱地投入到了救國救民的事業上去,滿懷赤誠的楚囊之情以身許國毅然地投袂荷戈,為了北伐和國家的一統而貢獻了自己寶貴的青春年華。
抗戰爆發,楊建勛也沒有絲毫的畏懼,而是抱著捐生殉國的信念和意志會同自己的丈夫積極投身到了那艱苦卓絕的抗戰鬥爭之中,並且還失去了自己心愛的人生伴侶。但就是這樣楊建勛也沒有絲毫的退卻,依然化悲痛為力量一直堅持迎來抗戰勝利的陽光。
可就是這麼一個赤心報國光風霽月般的人怎麼就會成為了新國家的敵對了呢?以至於連自己的母親和兒子都被牽扯在內。
想一想從結婚開始就幾乎是一直守寡的鄧月娥,孑然孤立了將近一生,臨了卻連個像樣的葬禮都不允許舉行,這便使楊柏林的心如同刀攪一般感到有些無從忍受。
但政府的指令是不容更改的,楊柏林只能安排在不張楊的前提下儘力把鄧月娥的葬禮辦得相對好一些。
出殯的時候不論是誰勸也沒有起到絲毫的作用,楊柏林堅持跟到了墳地,堅持要送可敬的二嫂悲涼的最後一段路程。
焦詠霖的父親早在抗戰烽火中就已經英勇就義,而自己的母親和哥哥如今也杳無音訊,留下他獨自一人要面對這凄涼的一切。現在自己眼下最至親的姥姥也離他而去,而自己的頭上還戴著國民黨子女的帽子,從今往後自己的生活和人生道路究竟該如何應對一點都不知道,焦詠霖也感到是肝腸寸斷難以自拔了。
從墳地回來的路上,楊柏林一言不發,只是始終將焦詠霖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中,生怕這個年輕的心靈再次受到任何的刺激。
但對於焦詠霖來說,折磨這才是剛剛的開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