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人情
那天是我舅舅王建國五十歲壽宴,他早早就在鎮上最大的"紅星飯店"訂了十桌酒席。
我推開包間門時,愣在了門口——十桌酒席整整齊齊擺著,可座位上空蕩蕩的,一個客人也沒有。
舅舅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端坐在主桌前,手指不停地敲打著桌面,那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舅舅,大家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來不了了。"舅舅的聲音乾巴巴的,臉上卻掛著笑,彷彿這十桌空席不過是一場誤會。
服務員進來添茶時,眼神裡帶著異樣的同情,這讓舅舅的臉色更加難看。
我看見他左手緊握著一個小茶壺,那是爺爺留下的老物件,聽說已有百年歷史,舅舅總說這是"王家的傳家寶"。
1989年的小縣城,改革開放的浪潮剛剛襲來,國營工廠依然是城裡人最好的歸宿,人情往來密如蛛網。
舅舅在縣水泥廠當工段長,月工資七十八塊,在那個平均工資不到五十的年代,也算是個"大款"了。
這些年光辦酒席就讓他在單位出了名,從廠長女兒出嫁到表弟考上大學,從自家裝修到買了第一台"熊貓"牌彩電,舅舅總能找出理由擺酒。
"不擺酒席哪能叫事兒啊?"舅舅常掛在嘴邊的話。
一年下來,大大小小能辦六次酒席,單位的同事私下都叫他"王酒席",每次都要拉上一大串人情債才能撐場面。
"面子是咱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啊!"舅舅總這麼說,眼睛亮晶晶的,彷彿舉辦酒席是他此生最大的樂趣。
去年冬天,三叔突發胃穿孔住進了縣醫院,醫生說必須立刻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
那時候的醫療條件還很落後,縣醫院的手術費就要三千多,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二叔和我爸湊了些,還差兩千塊,便去找舅舅幫忙。
那時舅舅剛給兒子操辦完婚事,家裡牆上掛著一串借條,像風乾的辣椒一樣密密麻麻。
"這不是不想幫,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舅舅搓著手說,眼神閃爍不定,不敢直視二叔的眼睛。
"建國,咱是親兄弟,有啥話直說,真的一點錢都拿不出來了?"二叔眼睛通紅,聲音都在顫抖。
"當家不易啊,你是不知道,我兒子結婚,前前後後花了五千多,全靠借的,我現在是負債纍纍吶!"舅舅嘆了口氣。
當天晚上,三叔的老婆撲到舅舅家門口大哭,說若是三叔有個三長兩短,舅舅這個做大哥的,就是六親不認,天理不容。
舅舅被罵得面紅耳赤,但就是鐵了心不鬆口。
後來還是我爸去找了遠在省城的表叔借了錢,才讓三叔做了手術。
三叔在病床上聽說舅舅不願意出錢的事情後,咬牙切齒:"王建國,你那麼多酒席能辦起來,怎麼到兄弟命懸一線的時候,反倒裝窮了?"
"我王桂庭這輩子,是不會再認這個大哥了!"三叔躺在病床上,虛弱卻堅定地說。
那場手術後,原本親如一家的兄弟三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縣城就這麼大點地方,在街上碰面都要裝作不認識,左顧右盼,彷彿對方是陌生人。
這事過去半年,我爸悄悄告訴我,舅舅和姑姑也鬧翻了。
原因是姑姑的女兒考上了省重點大學,一年學費加生活費要一千多,家裡實在拿不出來,找舅舅借學費,舅舅當面拒絕了。
"他寧可花錢擺闊氣,也不肯幫自己的親侄女讀書,這還算什麼親人?"姑姑氣得當場就和舅舅斷絕了關係。
面子,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是許多人精神上的寄託,而舅舅,似乎把這種寄託演變成了一種執念。
令我意外的是,在縣一中任教的李老師偶然提起,說我表妹的學費有位"好心人"一直在暗中資助。
"每個月都有人匿名存五十塊到你表妹的銀行卡上,一分不差。"李老師神秘地說。
我起了疑心,這事聽著蹊蹺,便決定一探究竟。
趁著去縣城辦事,我順路去了趟農業銀行,那是當時縣城唯一的銀行。
在櫃檯前排隊時,我看見舅舅鬼鬼祟祟地交了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我表妹的名字。
他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生怕被人認出來,然後快步離開了銀行。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在親友面前一毛不拔的舅舅,居然在背地裡資助表妹上學?
我悄悄跟上去,看見舅舅走進了縣城最便宜的"老萬食堂",只點了一碗素麵和幾根鹹菜。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舅舅身上的另一面,一個隱藏在"愛面子"外表下的真實人。
吃完飯,我直接堵在了舅舅回家的路上。
"舅舅,你為什麼要瞞著大家?"我直截了當地問。
北風呼嘯,舅舅的肩膀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單薄,他的中山裝已經泛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損,哪像是能經常辦酒席的闊綽模樣?
他沉默許久才開口:"這點事,說出來多難看啊。"
"難看什麼?"我不解地問。
"當著姑姑的面拒絕,再背地裡給錢,多彆扭?大家都會笑話我不是?"舅舅苦笑,"可我不這樣,我怎麼做人?面子是我的牢籠啊,外甥。"
"可為什麼當著大家的面拒絕三叔的手術費,卻暗地裡資助表妹上學?"我繼續追問。
舅舅長嘆一口氣:"那時候我確實沒錢啊,給兒子辦完婚事,家裡一分錢都沒有了,信用社都不肯再借給我了。"
"那表妹的學費..."
"我去給人家送煤,扛大包,一個月能賺一百多,省吃儉用,總能攢出五十來塊。"舅舅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舅舅,一個堂堂的國營工廠工段長,居然去做苦力?
"你為什麼不告訴大家真相?"我忍不住問道。
舅舅苦澀地笑了:"說出來多丟人啊,王建國,一把年紀了還去扛煤?單位里的人會怎麼看我?街坊鄰居會怎麼笑話我?"
他輕輕摸著口袋裡的那把老茶壺,彷彿那是他唯一的倚靠:"爺爺臨終前交給我這個,說王家人要有擔當,我是長子,不能讓弟弟妹妹看不起。"
那一刻,我彷彿看透了舅舅的全部,他的虛榮,他的自尊,他的無奈,以及藏在深處的那份責任感。
春節後,二叔抓住了改革開放的機遇,從單位辭職出來做起了小買賣,開始是擺地攤賣些小百貨,後來有了些積蓄,準備開個小賣部。
他主動找到舅舅,邀請他合夥:"建國,咱兄弟一起干,保准比在廠里強。"
令二叔失望的是,舅舅搖頭拒絕了:"我要是做不好,又欠你人情,咱兄弟就更沒法做了。"
二叔氣得摔門而去:"你這個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後來從街坊鄰居口中得知,九十年代初那場洪水中,舅舅曾冒險救過隔壁李家的小孫子,差點連自己也搭進去。
這事舅舅從不提及,彷彿微不足道,但李家卻一直記在心上,每年過年都會給舅舅送些自家做的臘肉和香腸。
"你舅舅啊,就是個怪人,明明心地好,卻非要裝得冷血無情。"李奶奶搖著頭感嘆。
還有單位里的王師傅告訴我,舅舅私下裡常接濟幾個困難職工的家庭,但從來不讓他們當面道謝,只說是廠里的補助。
"他就是個死要面子的活雷鋒。"王師傅評價道。
慢慢地,我拼湊出了舅舅的另一面:白天光鮮亮麗,辦酒席、擺排場;晚上節衣縮食,暗中接濟親友,卻寧願被人誤解也不肯說出真相。
這般復雜的性格,或許只有經歷了那個時代的人才能真正理解。
五十歲生日那天晚上,我看著眼前這十桌空蕩蕩的酒席,突然明白了舅舅這些年來的痛苦和糾結。
我鼓起勇氣,趁著酒勁,對舅舅說:"我去找三叔和二叔,把他們請來,行嗎?"
舅舅愣了一下,搖搖頭:"算了,他們不會來的。"
"試試吧,別讓這些菜浪費了。"我堅持道。
我先去了三叔家,敲開門後直截了當地說:"三叔,舅舅五十大壽,沒一個人去,你就當看我的面子,去吃頓飯吧。"
三叔冷笑:"他王建國缺我這一雙筷子?"
我深吸一口氣,把這些年來收集到的關於舅舅的點滴告訴了三叔,包括他如何暗中資助表妹上學,如何靠扛煤賺外快。
"你胡說!"三叔不信,"他要是真有這心,當初怎麼不借錢給我做手術?"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摞借條,那是我從舅舅家偷偷拿來的,全是他為了給三叔籌手術費而四處借錢的證據。
"當時他已經借了五千多給兒子辦婚事,又借了三千準備給你做手術,可信用社說再借就要抵押房子了,他不敢告訴你們實情,怕大家笑話他。"我解釋道。
三叔拿著那些借條,手微微發抖,眼圈紅了。
之後我又去了二叔家,拿出了舅舅最近在給二叔的小賣部悄悄引薦客戶的證據。
"他嘴上說不合夥,背後卻一直在幫你拉客戶,你那些穩定的大單子,有多少是舅舅介紹的,你心裡沒數嗎?"我問二叔。
二叔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我就知道,那些客戶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來。"
我鼓起勇氣把三叔和二叔約到了一起,又找來了姑姑。
拿出我收集的那些舅舅暗中資助、幫助別人的證據,一樁樁、一件件攤開在桌上。
"這才是咱王家的兄長!"二叔拍著桌子,紅了眼眶。
三叔沉默不語,只是使勁抽著煙,煙灰掉了一地也沒注意。
姑姑直接哭了出來:"他這個死要面子的老東西,早說不就得了,幹嘛非要這樣?"
那天晚上,三兄弟終於再次坐在了一起,雖然氣氛有些尷尬,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能邁出第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舅舅看著突然出現的弟弟妹妹,一時不知所措,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眼眶濕潤。
三叔主動上前,拍了拍舅舅的肩膀:"大哥,今天是你五十大壽,我們來給你賀壽了。"
舅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點頭,然後偷偷轉過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那頓飯吃得異常沉默,多年的隔閡不是一頓飯能消除的,但至少,這是個開始。
兩個月後,舅舅出乎意料地宣布要舉辦一次家宴,不是在飯店,而是在自家的小院子里。
"就咱自家人,沒別人。"舅舅特意強調。
那天,舅舅辦了一桌簡樸的家宴,沒有大魚大肉,只有幾個家常菜:紅燒肉、清蒸魚、炒青菜和一鍋香噴噴的白米飯。
桌子中間放著那把老茶壺,舅舅說這是爺爺的遺物,今天拿出來,是想告訴大家,不管發生什麼,咱們都是一家人。
飯桌上,三兄弟多年未見,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從小時候的頑皮事到如今各自的生活,笑聲不斷。
"記得那年偷老王家的梨子,差點被狗咬,還是大哥背我回家的。"三叔回憶道,眼中帶著久違的笑意。
"那次要不是你大哥,你現在腿上肯定留疤了。"二嬸插嘴道。
舅舅舉起酒杯,看著圍坐在一起的親人們,聲音有些哽咽:"這輩子辦了那麼多酒席,今天這頓最香。"
"大哥,你這些年為啥總愛辦酒席?"二叔好奇地問。
舅舅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我是老大,爹娘走得早,我總覺得自己有責任讓大家過得好,可我能力有限,辦不到,就想著至少在面子上不能輸,讓街坊鄰居看得起咱們王家人。"
"可你這不是本末倒置嗎?"三叔直言不諱。
舅舅自嘲地笑了:"是啊,為了面子,差點丟了親情,現在想想真是不值。"
"咱們是親兄弟,有什麼事不能直說呢?"二叔感慨道。
舅舅點點頭:"是我鑽牛角尖了,以後咱們有話就直說,不藏著掖著了。"
酒過三巡,舅舅醉了,卻笑得像個孩子:"人活一世,面子是浮雲,親情才是根啊!"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把老茶壺遞給了三叔:"爹臨終前說,這壺應該傳給最有出息的兒子,我覺得那是你。"
三叔推辭不受:"大哥,這是傳給你的,應該留在你手裡。"
舅舅搖搖頭:"爹的意思是,這壺不是給長子,而是給能扛起王家擔子的人,我這些年只顧面子,沒做好表率,愧對爹娘。"
三叔眼眶濕潤,接過茶壺,鄭重地說:"大哥,這壺我先替你保管,等你八十大壽,我再還給你。"
舅舅哈哈大笑:"那我得好好活著,等著收回這寶貝!"
那天晚上,月亮格外明亮,照在小院子里,映出一家人和睦的身影。
我看著舅舅紅光滿面的樣子,想起了這些年他的糾結與掙扎,內心不由感慨萬千。
舅舅曾經是面子的奴隸,為了所謂的體面,不惜透支人情,甚至傷害親情;如今,他終於明白,真正的面子不是靠排場和酒席堆砌出來的,而是源於內心的踏實和親人的認可。
窗外,九十年代的風吹過縣城的楊樹,樹葉沙沙作響,宛如歲月低語。
那個執著於面子的舅舅,終於在親情的暖陽下,卸下了偽裝,展現出了真實的自己。
而我們,也在這場家庭風波中,重新定義了什麼是真正的"面子",什麼才是最珍貴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