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爾十五歲那年,殺死了草原上最兇殘的白狼王。
村裡人都說他是英雄,但阿木爾從來不願意再提起那一夜。
但在講這個故事之前,得先說說李連長。
1. 兵去
1919年秋天,李連長是阿木爾見過的最好的漢人。
他留著一撮黑鬍子,說話總是笑呵呵的,每次進山清剿狼患回來,都會給阿木爾帶點什麼。
有時是幾顆黃澄澄的子彈殼,有時是磨得光滑的狼牙項鏈,他說阿木爾是他見過最勇敢的蒙古孩子。
可那天下午,阿木爾正趴在土坡上看他們操練,突然發現營地里亂鬨哄的。
士兵們在收拾行囊,騾馬大車停在門口,車夫正在檢查套具。
阿木爾心中一緊,跑過去問李連長怎麼回事。
「孩子,朝廷有令,我們得撤了。」李連長蹲下來,和阿木爾平視,眼中有種說不出的無奈。
阿木爾當時還不太懂他們為什麼要撤,只知道沒了這些兵,草原就如同失去了牙齒的老虎,再也咬不住那些窺伺的惡狼。
這三年來,每當狼群下山作惡,都是李連長帶著他們進山清剿。
沒有他們,那些狼群肯定會如潮水般捲土重來。
「李大哥,狼群怎麼辦?」阿木爾問出了心中最大的恐懼。
李連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腰間解下一把手槍遞給阿木爾。
那是一把老式的勃朗寧,「你拿著防身。」
他又從包袱里掏出一盒子彈,沉甸甸地放在阿木爾手中,「省著點用,一共二十發。記住我的話——」
李連長壓低聲音,神情嚴肅起來:「遇到狼群,千萬別慌。要先看它們的眼神。
如果眼中有絕望,那是被逼急的,可以驅趕;
如果眼中有仇恨,那是記仇的,只能殺死。
最重要的是,瞄準頭狼,一槍斃命。沒了頭狼,其他的就是一盤散沙。」
阿木爾接過槍,沉甸甸的重量讓他的手微微發抖。
這是他第一次拿真槍,冰冷的槍身像是在告訴他什麼是責任的分量。
騾馬車隊走了,在草原上留下深深的車轍印,像是大地的傷疤。
阿木爾站在廢棄的營地里,看著那面孤零零的五色旗在秋風中獵獵作響。
當天夜裡,遠山傳來了久違的狼嚎。
一聲接一聲,像是在慶祝什麼。阿木爾知道,它們已經嗅到了變化的味道。
2. 狼現
撤軍後的第三天,阿木爾遇到了那隻白狼。
那天傍晚,遠處傳來劉叔家的驚叫聲。
阿木爾抓起槍跑過去,看到四隻狼正在撕咬綿羊。
但讓他心中一顫的是領頭那隻白狼,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那一刻,阿木爾從白狼的眼中看到了不是野獸的狂怒,而是一種近似人類的憤恨。
就像村裡的劉叔看仇人時的眼神。這讓他更加確信,這隻狼確實在記仇。
阿木爾舉起槍,瞄準白狼的頭部。
手指放在扳機上,心臟狂跳,手有些發抖。
李連長的話在腦中響起:「瞄準頭狼,一槍斃命。」
但真正面對那雙幽綠的眼睛時,阿木爾猶豫了。
他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從未真正殺過任何生物。
子彈也只有二十發,李連長說過要省著用。萬一打偏了怎麼辦?萬一惹怒了狼群怎麼辦?
就在這幾秒的猶豫中,白狼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恐懼。
它緩緩站起身,用那種近乎嘲諷的眼神看著阿木爾,然後不緊不慢地轉身離開。
其他狼也跟著撤退,沒有絲毫慌張。
它們走得很從容,就像知道這個孩子不敢開槍一樣。
「阿木爾,你怎麼不開槍?」劉叔跑過來,看著滿地的血污和死羊,聲音裡帶著責備,「那隻白狼明顯是頭狼,你應該打死它的!」
阿木爾握著槍,說不出話來。
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羞愧——他退縮了,在最關鍵的時刻退縮了。李連長如果看到這一幕,會怎麼想?
那天夜裡,阿木爾躺在氈房裡睡不著。
他想起李連長的話,想起那把沉甸甸的槍,想起自己剛才的表現。他還只是個孩子,而李連長給他的責任太重了。
遠山傳來狼嚎聲,一聲接一聲,像是在嘲笑。
阿木爾知道,那隻白狼已經把他看透了——一個不敢開槍的孩子,一個不足為懼的孩子。
3. 血夜
接下來的一周,狼患在草原上如瘟疫般蔓延。
每家每戶都有牲畜被咬死,但最詭異的是,那隻白狼總是出現在關鍵時刻,就像是在有意挑釁。
它不像普通狼群那樣躲躲藏藏,而是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人們面前,用那雙幽綠的眼睛掃視每一個人,彷彿在尋人。
巴圖額吉是他們這裡最有見識的老人,當過兵,見過世面。
他仔細察看了白狼留下的爪印後,臉色變得鐵青。
「這不是普通的頭狼。」他搖著頭,聲音裡帶著顫抖,「它脖子上的疤痕,我見過。
三年前,李連長他們進山打狼時,曾經用套索活捉過一隻白狼幼崽,想帶回營地當寵物養著。
但那小狼拚命掙扎,套索勒破了脖子,最後還是跑了。
我還記得,李連長當時說,那隻小狼的眼神很特別,像人一樣會記仇。」
原來如此。怪不得那隻白狼看阿木爾的眼神充滿仇恨,它把李連長的仇記在了所有與他有關的人身上。
而阿木爾身上的氣味、手中的槍,在它眼中就是仇人的標記。
第八天夜裡,悲劇終於爆發了。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烏雲遮蔽了星空,草原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阿木爾剛準備睡覺,突然聽到劉叔家傳來急促的叫喊聲,夾雜著狼群的嚎叫和羊群的驚鳴。
阿木爾抓起槍衝出氈房,看到了這輩子最可怕的一幕:
十幾隻狼把劉叔家團團圍住,而那隻白狼站在屋頂上。
月光從雲縫中灑下,把它的白毛照得如同銀甲,像個將軍一樣指揮著這場戰鬥。
劉叔拿著一根木棒在拚命抵抗,但根本不是對手。他十三歲的兒子鐵蛋躲在羊圈裡,嚇得瑟瑟發抖,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阿木爾舉起槍,瞄準屋頂上的白狼。這一次,他沒有猶豫。李連長的話在腦中響起:瞄準頭狼,一槍斃命。
「砰!」
槍聲在夜空中炸響,火花一閃。
子彈擊中了白狼的後腿,鮮血飛濺,它痛苦地嚎叫一聲,從屋頂跌落下來。
但它沒有逃跑,而是一瘸一拐地走到阿木爾面前,用那雙幽綠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距離不到十米。
這麼近的距離,阿木爾可以看清它眼中的仇恨,可以聽到它因疼痛而發出的低沉呼吸聲,甚至可以聞到它身上的腥臭味。
「再來一槍。」阿木爾心裡想著,手指放在扳機上。
但就在這時,白狼做了一個讓人震驚的動作:
它用前爪在地上緩緩划了三道深深的痕迹,然後用鼻子指了指阿木爾,最後仰頭髮出一聲長長的嚎叫。
那聲嚎叫不像怒吼,更像是一種宣告——下戰書。
其他狼群聽到這聲嚎叫,立即停止攻擊,有序地撤退。
白狼最後看了阿木爾一眼,然後也一瘸一拐地消失。
「它向你下戰書了。」
巴圖額吉的聲音在阿木爾身後響起,蒼老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憂慮,「阿木爾,你惹上大麻煩了。
白狼記仇,不是你死,就是它亡。」
4. 決戰
當天夜裡,母親薩日娜把阿木爾叫到身邊。
燭光搖當天夜裡,母親薩日娜把阿木爾叫到身邊。
燭光搖曳,把眾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薩日娜的眼中含著淚,那是阿木爾很少見到的。
「孩子,我們離開這裡吧。」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去找你舅舅,他在包頭做生意,那裡有城牆,有官兵,安全。」
「不!」阿木爾堅決搖頭,語氣中有著超越年齡的堅定,「這是咱們的家,是阿爸長眠的地方。
我不能走,也不會走。」
薩日娜看著兒子,久久不語。
十五歲的阿木爾已經有了男人的輪廓,眉眼間有著他父親的影子——那種草原漢子特有的倔強。
最後,她嘆了口氣,從箱子底部取出一樣東西——阿木爾父親生前用過的獵刀。
刀身烏黑,上面刻著蒙古文的祈福語,刀鋒在燭光下閃著寒光。
這把刀曾經斬殺過無數野狼,也保護過這個家庭三代人的平安。
「既然你決定留下,就要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戰鬥。」
她把刀鄭重地遞給阿木爾,「記住你阿爸的話,狼是群居動物,但它們服從於強者。殺了頭狼,其他的就散了。」
阿木爾接過獵刀,感覺比槍還要沉重。這不只是一把刀,而是父親留給他的勇氣,是草原傳承給他的責任。
半夜時分,輕微的聲音把阿木爾驚醒。他推開門帘往外看,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院子里站著的是白狼。
月光把它照得清清楚楚。
這是阿木爾第一次真正看清它的模樣:體長足有兩米,肩高近一米,比普通狼大了整整一圈。
它的白毛在月光下如銀甲般閃閃發光,四肢粗壯有力,像四根石柱支撐著這具龐大的身軀。
這一次,沒有狼群跟隨,只有它一隻。這是單挑的邀請,也是最後的了結。
阿木爾明白了。他握緊手槍和獵刀,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出。
月光很亮,把整個院子照得如同白晝。
一人一狼在院子里對峙,秋風吹過,發出嗚咽的聲音,彷彿在為即將到來的戰鬥奏響輓歌。
阿木爾舉起槍,瞄準白狼的頭部。
但就在即將扣動扳機的瞬間,他停住了。這是一場單挑的邀請,白狼獨自前來,沒有依靠狼群的優勢。
如果自己用槍,那就是不公平的。
父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草原上的漢子,要堂堂正正地戰鬥。」
阿木爾緩緩放下槍,抽出獵刀。
「來吧。白狼!」
白狼開始繞著他轉圈,每一步都無聲無息,巨大的爪子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記。
它的肌肉在白毛下起伏,蓄積著可怕的力量。
阿木爾能聞到它身上腥臭味,能聽到它沉重的呼吸聲,甚至能感受到它體內血液流動的熱度。
突然,白狼發動了攻擊。
它如閃電般撲來,巨大的身軀在空中舒展,獠牙直奔阿木爾的咽喉。
空氣中傳來破風的聲音,阿木爾緊忙側身閃避,隨即刀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線,但白狼的動作太快,只是割破了它腹部的皮毛。
白狼落地後立即轉身,巨大的爪子橫掃過來。
阿木爾勉強躲開,爪風刮過臉頰,留下三道血痕。
火辣辣的疼痛讓他清醒過來——這不是遊戲,一個失誤就是死亡。
白狼的第二次攻擊更加兇猛。
它低吼一聲,聲音在夜空中震蕩,震得阿木爾耳膜發疼。
接著它猛地撲上來,這一次瞄準的是阿木爾的胸膛。
阿木爾舉刀格擋,但白狼的力量太大,巨大的衝擊力把他撞倒在地。
獵刀脫手飛出,在月光下旋轉著落在幾米外。
白狼立即撲了上來,龐大的身軀死死壓住了他。
那對鋒利的獠牙懸在他咽喉上方,距離只有幾寸,滾燙的呼吸直接噴在阿木爾臉上,濃重的腥臭味鑽進他的鼻孔,幾乎讓他窒息。
但就在這時,阿木爾想起了父親教過的摔跤技巧。
他用盡全力抱住白狼的前腿,猛地一個翻滾,把白狼摔在一邊。
白狼發出憤怒的咆哮,爪子在阿木爾的後背留下四道深深的血痕,鮮血染紅了衣衫。
阿木爾忍住劇痛,翻滾著去夠獵刀。
白狼也立即爬起來追擊,它的獠牙擦著阿木爾的小腿咬過,撕掉一塊布料和皮肉。
阿木爾的手指終於碰到了刀柄。他一把抓住,轉身迎向撲來的白狼。
這一次,他沒有躲避。
白狼的獠牙咬住了他的左肩,劇烈的疼痛讓他差點昏厥。他能感受到獠牙刺穿皮肉,能聽到骨頭被擠壓的聲音,能聞到自己血液的鐵鏽味。但同時,他也把獵刀深深刺進了白狼的胸膛。
鋼鐵刺入血肉的聲音在夜空中格外清晰。白狼的身體一僵,獠牙鬆開了阿木爾的肩膀。它退後兩步,低頭看著胸前的刀柄,鮮血從傷口湧出,在白毛上綻開一朵朵紅花。
它抬起頭,用那雙綠眼睛最後看了阿木爾一眼,隨即緩緩倒下,巨大的身軀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它的眼睛依然睜著,凝視著夜空中的月亮,胸膛緩緩停止了起伏。
阿木爾跪坐在地上,渾身是血,劇烈地喘息著。月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白狼的屍體上。
他殺死了它,但感受不到任何喜悅。他想起母親的話:殺死一隻生靈,自己的心也會死去一部分。現在他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夜風吹過,帶走了血腥味,但帶不走心中的空虛和痛苦。
5. 真相
阿木爾跪坐在血泊中,白狼的屍體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龐大。傷口還在滲血,但更疼的是心中的空虛。
天蒙蒙亮時,他拖著傷痛去處理白狼的屍體。
細看之下,一些細節讓他停住了手:白狼的腹部有哺乳的痕迹,爪子上沾著乾草和泥土。身上除了致命傷,還有很多舊傷——子彈留下的溝痕,生鏽鐵夾的齒印。
阿木爾想起這些天的種種。白狼每次出現,總是在往山裡撤。它划下的爪痕,它仰頭的長嚎,它最後那一眼...
他沿著足跡進了山。
山洞裡很暖和,乾草鋪得厚厚的。三隻小狼崽蜷在一起,眼睛剛睜開,發出細微的叫聲。羊骨頭在角落裡堆得整整齊齊,洞壁上有一道道爪痕,深淺不一。
阿木爾在洞口站了很久。
小狼崽們還在叫著,聲音越來越弱。它們在找媽媽。
遠山傳來微弱的迴音,像是在回應,但那只是風聲。
阿木爾想起李連長說過的話:「如果眼中有仇恨,那是記仇的,只能殺死。」
但現在他不確定那到底是什麼了。
6. 無解
阿木爾把三隻小狼帶回家。母親薩日娜看到時臉色鐵青,但什麼都沒說。
小狼們不吃不喝,縮在角落裡。阿木爾試過羊奶,試過肉湯,試過把它們放在溫暖的地方。但它們只是越來越瘦,眼中的光越來越暗。
第三天,最小的那隻死了。
第五天,第二隻也死了。
第七天,最後一隻也閉上了眼睛。
阿木爾把它們埋在白狼旁邊。三個小土包,整整齊齊。
巴圖額吉走過來,看著這一排墳墓,什麼都沒說,只是嘆了口氣。
那天夜裡,遠山又傳來了狼嚎。但阿木爾知道,那已經不是白狼的聲音了。
7. 輪迴
春天來了,草原上的雪化了。
又過了幾天,巴圖額吉家的羊被咬死了兩隻。
又是狼群。
鄉親們又來找阿木爾。這一次,他沒有猶豫,拿起槍就走了。
山裡很安靜,只有風聲。阿木爾找到了狼群,三隻灰狼,比白狼小,但眼中有同樣的警惕。
他舉起槍,瞄準頭狼。
手指放在扳機上,和幾個月前一樣。
但這一次,他想起了白狼洞里的情景,想起了那三隻小狼崽的叫聲,想起了它們一隻只死去的樣子。
「如果眼中有仇恨,那是記仇的,只能殺死。」
阿木爾看著那隻頭狼的眼睛。裡面有恐懼,有憤怒,還有一種他現在能夠理解的東西——絕望。
「砰!」
槍聲在山谷中回蕩。頭狼倒下了,其他狼四散逃開。
阿木爾走過去,看著頭狼的屍體。它的腹部也有哺乳的痕迹。
他沒有去找它的巢穴,也沒有去尋找可能存在的幼崽。他只是把頭狼埋了,就像埋白狼一樣。
走回村子的路上,阿木爾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沒有對錯,只有選擇。而在這片草原上,有些選擇是必須做的,不管你願不願意。
李連長走了,白狼死了,小狼崽也死了。但狼群還會來,鄉親們還需要保護,而他還得繼續開槍。這就是他的命運,也是這片土地的命運。
沒有英雄,沒有惡魔,只有在努力活下去的人和狼。
夜晚,阿木爾坐在氈房外,看著滿天的星星。草原很安靜,但他知道,在某個地方,一定還有狼群在嚎叫,在為失去的同伴哀鳴。
明天它們可能又會下山,明天他可能又要開槍。這個循環不會結束,就像星星不會停止轉動一樣。
阿木爾把槍放在膝蓋上,等待著下一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