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式決裂？總統與首富的危險關係

當地時間2025年5月30日，美國華盛頓，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右）與埃隆·馬斯克在新聞發布會上講話。圖/視覺中國

世界首富與美國總統的「罵戰」，正在變成一場大型肥皂劇。

兩位男主角的社交賬號前，有成千上萬網友時刻蹲守，隨時為每一條精彩評論轉發、點贊、評論。有網站還專設了「吵架直播」（trump-musk feud live），實時更新戰報。

「如果沒有我，特朗普將會輸掉選舉。」馬斯克2025年6月6日在x上發布的帖文，迄今已有1795萬次查看。最高贊的評論也出自他本人，「如此忘恩負義。」

被多次「炮轟」後，特朗普在其「真相」社媒平台（truth social）上回應，馬斯克已經「瘋了」。特朗普還威脅，要終止馬斯克與政府的巨額訂單。

這場罵戰引發美國國內外關注，有人稱是「世界上最有權與最有錢的人在吵架」，也有人說是一件「政治離婚案」。而英國開放大學（the open university）高級研究員西緬·巴伯點評這是「幼稚園行為」——「在操場上打架而哭鼻子的小孩，在淘氣椅上罰坐。」

馬斯克曾是助力特朗普競選的重要金主。特朗普上任後，馬斯克被任命為政府效率部（doge）負責人，開展大刀闊斧的冗員改革。然而，馬斯克5月底剛宣布辭職，轉頭就與特朗普隔空對罵。他公開支持彈劾特朗普，還提出要組建一個新政黨。

從針對新法案的政見分歧，而後演變為人身攻擊，甚至牽扯出「大選獻金、政府訂單」等深層利益糾葛。雖然此前表示關係不會修復，特朗普6月9日再次披露，如果馬斯克打來電話，他就不會有問題。

回顧這場鬧劇般的罵戰，很多人不由疑問：從親密戰友到反目成仇，二人如何走向決裂？利益共同體破裂又會帶來多少「餘震」？

從罵戰到決裂

這場罵戰的導火索，始於特朗普政府最近力推的一項法案。

這項法案名為「大而美法案」（one big beautiful bill act），甫一問世就帶有濃厚的特朗普個人色彩。其主要內容為減稅和削減開支，還提出增加國防開支，並為打擊非法移民提供更多資金等。

當地時間2025年6月5日，美國總統特朗普與馬斯克在社交平台上隔空互罵。圖/視覺中國

早在5月28日，馬斯克就在受訪時含蓄批評，這一法案可能推高政府債務，為難政府效率部的工作。6月3日，辭職後的馬斯克在x平台上公開批評，稱法案「令人作嘔」，並羞辱了支持這一法案的國會議員。

次日，特朗普在白宮對媒體表示，馬斯克是因為法案削減電動車稅收補貼而憤怒，對馬斯克「感到失望」。特朗普的回應刺激了馬斯克，他接連在x平台推送多條內容，將罵戰推向第二輪高潮。

馬斯克發帖回應稱，雖然新法案削減了新能源車補「非常不公平」，但更讓人噁心的是，法案里有一大堆「豬肉項目」。此外，他還翻出了多條特朗普過去（十多年前）反對赤字和提高債務上限的舊帖，並質問道：「這個人現在去哪兒了？」

豬肉桶政治（pork barrel）是美國政壇的「黑話」，意指為特定議員所在區域謀利的專項撥款。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張家棟教授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美國財政預算中「分豬肉」的現象司空見慣，這也是導致美國財政赤字居高不下的一個重要政治因素。

張家棟分析，馬斯克領導的政府效率部致力於為美國聯邦政府瘦身，履職以來已經削減了數千億美元。但如果新法案施行，政府財政赤字還要增加幾萬億美元。那所謂的政府效率部將成為一個笑柄，這無疑讓馬斯克失望至極。

截至目前，馬斯克在x平台上擁有高達2.2億粉絲。他發帖活躍，常用推文表達個人見解，每條推文都可能被數以億計的人看到，影響力非凡。在這一平台上連續點評「炮轟」，馬斯克與特朗普無疑是公然決裂。

一連數日來，馬斯克在社交平台發了多條點名特朗普的帖子，甚至拋出「重磅」爆料——特朗普可能與「愛潑斯坦」事件相關。不過，一些引發軒然大波的敏感推文後來被陸續刪除。

面對上述指控與爆料，特朗普統統否認，甚至以「政府訂單」相威脅。他在「真相社交」上反擊，在聯邦政府預算中，最簡單的省錢辦法就是終止馬斯克公司的政府補貼和合同，「這能節省數十億、數百億美元。而我一直很驚訝拜登沒有這麼做！」

6月7日，特朗普接受媒體採訪時直言，馬斯克對總統這一職位缺少尊重。

被問及二人親密關係是否結束時。特朗普的回答為「是的」；而當被追問「是否希望修復受損關係」時，他的回答是「不」。

「金主」辭職

當地時間2025年6月6日，美國佛羅里達州棕櫚灘，海湖莊園上空出現一條寫有「拯救特斯拉，解僱馬斯克」的橫幅。圖/視覺中國

2024年的競選活動中，馬斯克慷慨捐贈超過2.5億美元。在特朗普獲勝後，他立即邀請馬斯克加入自己的團隊。

「馬斯克是特朗普大選成功的重要資助人，其對大選的影響在美國歷史上較為罕見。」張家棟分析，除了數億美元的資金投入外，馬斯克還不遺餘力用旗下的社交平台x，以及差不多2億的粉絲助選。尤其是在藍牆三州之一的賓州競選中，馬斯克重金投下廣告並舉行每日抽獎活動，幫助共和黨提升投票率。

特朗普就職以來，馬斯克以政府效率部負責人身份，頻繁出入白宮。他總是帶著那頂標誌性的棒球帽，上面寫著特朗普著名的政治口號——「讓美國再次偉大」。在媒體鏡頭中，常常低調站在特朗普身後，成為「特朗普背後的那個男人」。

過去幾個月，馬斯克開展大規模裁員行動，預言將為聯邦政府「節省1萬億美元」。

特朗普讚揚政府效率部「向浪費、欺詐和濫用職權發起鬥爭，而埃隆做得很好」。而馬斯克2025年2月還發帖稱：「我愛特朗普，就像一個男人愛另一個男人一樣。」

然而，隨著馬斯克領導的改革深入，其遭遇到的阻力越大，負面影響甚至波及到了馬斯克本人及其商業版圖。就在3月，針對馬斯克的抗議浪潮席捲了美國東西海岸，很多城市的特斯拉門店遭圍堵，抗議者呼喊「打倒特斯拉，抵制馬斯克」。

與此同時，馬斯克和同屬特朗普團隊的人員逐漸顯露政治分歧

早在2025年1月，馬斯克與特朗普前首席戰略師史蒂夫·班農傳出不和。班農形容馬斯克是個「寄生蟲般的非法移民」，「總想把怪誕的實驗強加於人」。

4月，美國向全球多個經濟體發起關稅戰後，馬斯克旗下股票連日暴跌。之後，特朗普首席貿易顧問彼得·納瓦羅遭到馬斯克諷刺，「比一袋磚頭還蠢」。馬斯克還在社交平台揶揄道，「哈佛經濟學博士學位不一定是好事」，因為會讓人「自負大於智慧」。

另據近日媒體報道，馬斯克還曾與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在白宮大打出手。報道稱，被激怒的馬斯克「像橄欖球運動員一樣」用肩膀撞向貝森特的胸口，而貝森特也當即反擊。

白宮新聞秘書萊維特回應此事時頗為謹慎，盡量淡化動手色彩。「我不認為這是一場互毆，這絕對只是意見不合。」她還強調，「這件事情已經翻篇。」

腹背受敵中，馬斯克深感遇到了一場「艱苦戰鬥」。馬斯克在5月27日一篇專訪中說，美國政府效率部成了「一切問題的替罪羊」。

5月28日，馬斯克在社交媒體「官宣」離職決定。白宮隨後確認，馬斯克即將離職。

分歧與背叛

馬斯克多次強調，新法案允許政府進一步舉債，這和政府效率部「節省開支」背道而馳。同樣是特朗普大力推行的政策，為什麼效果上卻相互「打架」？

當地時間2025年5月28日，得克薩斯州星際基地附近，繪有「elon musk」畫像的塗鴉牆。圖/視覺中國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人文社科學院副院長陳捷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對「大而美」法案的看法應該是見仁見智。從經濟上看，此法案總體對美國中、上層有利的，而對中下、下層不利（尤其是那些靠政府福利生活的人群）。從價值觀上看，它支持保守主義、民粹主義、保護主義。

「我不認為『削減電動車補』條款促使馬斯克反對此法案。他反對的主要原因是，此法案所體現的保護主義及政府的巨大開支。」陳捷說。

張家棟分析稱，特朗普政府在不同階段的執政重點不同。初始階段可能是減少政府開支，但一旦危害到經濟和就業，又會大肆舉債刺激經濟。對美國普通選民來說，債務是一個長期且遙遠的問題，而經濟復甦、就業和工資水平則更能吸引他們關注。

特朗普與馬斯克「罵戰」吸引了各方目光，最尷尬的莫過於美國共和黨。

許多共和黨人擔心，這場內部分裂醜聞會削弱該黨在2026年中期選舉的優勢，大多數人選擇「遠離爭鬥、置身事外」。也有人從中調停，比如副總統萬斯勸馬斯克保持冷靜，「最終回歸（我們）陣營」。

雖然馬斯克爆出了特朗普諸多「黑料」，但並沒有獲得足夠的支持。相反，很多特朗普的擁護者們則尖銳地批評馬斯克，稱其為「政治背叛」。

6月5日的一次採訪中，白宮前政治顧問史蒂夫·班農表示，「一旦（馬斯克）認為自己沒有拿到某個合同，或是沒能收穫應有的崇拜……他就會背叛特朗普總統，背叛『讓美國再次偉大』運動。但最重要的是，他背叛了這個國家和美國人民。」

無獨有偶，美國《滾石》雜誌6月7日刊文稱，特朗普的團隊正以「政治離婚案」的姿態清算馬斯克的「背叛」，而後果很難挽回。

「馬斯克與特朗普的矛盾，是特朗普內部科技精英與民粹勢力矛盾的一次集中體現。」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李崢認為，執政初期，特朗普將施政重點放在雙方共同反對的「覺醒文化」和解除過度監管上，讓其內部矛盾並未發酵。

但隨著「關稅戰」、「大而美」法案等真正體現特朗普執政意圖的重大決策出爐，科技精英逐漸意識到自己並非主流，其政治訴求難以實現。馬斯克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與特朗普議程作對，這在民粹勢力看來是不可饒恕的「政治背叛」。這讓兩股勢力的決裂已經難以轉圜。

「我不認可馬斯克在競選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馬斯克經濟實力的作用可能被炒作或者誇大。」陳捷認為，大多數美國民眾認為馬斯克沒有系統的政治理念。馬斯克支持特朗普主要是為了反對政府部門的低效與浪費，以及極左派的社會、教育政策。而民眾支持特朗普主要是由於經濟原因、對拜登的不滿等。

「特朗普陣營從來就不是鐵板一塊，其分化、重組是必然的。」陳捷認為，「美國民眾多少也習慣了他這種風格，只要特朗普本人的核心價值不變，他的支持者就會源源不斷。」

「第三黨」

在二人關係持續惡化之際，馬斯克發起了一項民意調查。

他在x平台上向2.2億粉絲髮問，是時候創建一個「真正代表中間80%民眾」的新政黨了嗎。他還在評論區為猶豫選邊站的人注入信心，「我想提供一個消息做參考……特朗普當總統的日子還剩3.5年，但我還會活躍40多年。」

張家棟分析，美國施行多黨競選制，任何人都可以依法組建政黨。之所以給人留下「兩黨制」印象，是因為美國民主黨、共和黨長期佔據主導地位，交替上台。

1992年美國大選時，企業家羅斯·佩羅就曾組建「改革黨」，分走了兩黨不少選票。最後，佩羅贏得了約19%的選民票，是獨立競選人參加競選以來取得的最好成績。

「從法律視角看，馬斯克主張成立第三黨有可能實現。但他個人未必真會成為黨派人員。而更有可能成為黨派的支持者。」張家棟說。

當前，美國國內也有諸多小黨派，也有一定數量的獨立選民。他們在政治上既不認同民主黨也不認同共和黨。如果能爭取這些選民，第三黨也有望成為選舉「黑馬」。

6月9日，特朗普與馬斯克突然隔空互動，似乎有「和好」痕迹。馬斯克用一個心形表情符號，在x平台上回復了一則附有特朗普言論視頻的帖子。其中特朗普說：「我們以前關係很好，我只是希望他一切順利。」

回顧這場鬧劇般的罵戰，很多人不免產生疑問，背後究竟是什麼因素推動馬斯克與特朗普決裂？

張家棟認為，特朗普跟馬斯克雖然都是商人，卻有諸多本質不同。馬斯克是科技精英，重視自由貿易和開放競爭。特朗普雖然同為商業富翁，卻以地產等傳統行業為主，其支持者中美國藍領階層眾多，重視貿易保護。馬斯克之所以加入特朗普陣營，一是反對美國民主黨支持「覺醒運動」，二是他個人有政治理想，比如通過政府效率部推動機構改革等。

「相較於經濟利益，我更傾向於馬斯克離開是因為政治理想的破滅，即意識到他與特朗普不可彌補的政見分歧。」張家棟說。

「馬斯克宣稱要組建第三黨，用意在於樹立『中間派代言人』的形象，彰顯與特朗普政治理念的分歧。」李崢認為，特朗普是美國歷史上非常獨特的政治領導人，他本人政治理念激進且具有煽動性，「鐵票倉」也是以民粹群體為主。因此，分析特朗普，不能沿用過去利益集團代言人的視角。即使沒有利益集團的「輔佐」，特朗普依然有強大的影響力。

「特朗普和馬斯克之間其實是一個非對稱關係。馬斯克作為特斯拉、space x等科技公司的ceo，擁有強大的商業影響力。但相較而言，他在政治領域的影響力非常有限。」李崢說。

南方周末記者 毛淑傑

責編 姚憶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