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種子，在這座城

首位訪華的美國總統尼克松、民謠歌后瓊·貝茲、007里的M夫人朱迪·丹奇、吉百利巧克力、桂格麥片，成都的華西壩鐘樓，美國《獨立宣言》，以及費城這座城市之間有什麼關係？

唯一能將這些著名的人和物聯繫起來的線索，就是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宗教組織——貴格會。

貴格會logo，圖源：Wikipedia

大家好，我是和你們一起看世界的城市史和公共行政學者草茅。咱們今天來看美國故都——費城的歷史。

為什麼想聊費城這個存在感並不強的城市？因為費城的內涵遠遠超過它的物質軀殼。費城是美國的誕生之地、精神首都。更重要的是，今天文明世界當作核心價值觀念的一些傳統就誕生於此。

說到費城，就不能不從一手創造這座城市的威廉·賓（William Penn, 1644-1718，Penn 或譯作「潘」「佩恩」）和貴格會聊起。當你造訪費城時，很難不看見威廉·賓11米多高的銅像， 矗立在白色的市政廳頂上。

01.

小威廉·賓：地主家的「傻」兒子

費城是個簡稱，Philadelphia，這是個古老的希臘語名字，意思是「兄弟友愛之城」。古羅馬有個同名城市，在今天的土耳其。

我們知道，世界上大多數城市都是因為貿易、工業、交通、軍事等需求逐漸發展起來的，而費城則是像玩《我的世界》遊戲一樣，由一位叛逆的大男孩在自家地里搗鼓出來的。他就是英格蘭的小威廉·賓。

22歲的小威廉·賓，圖源：Wikipedia

小威廉·賓是什麼來頭？咱們提一點英國歷史。1649年，英國最倒霉的國王查理一世被護國公克倫威爾砍了腦袋。1660年，克倫威爾死後，流亡的太子和他弟弟，也就是日後的查理二世和詹姆斯二世都回來了。他們乘坐的就是主角的父親——老威廉·賓爵士的海軍戰艦。

老賓是個人物，在英國的亂世，從普通水手靠戰功晉陞到英國海軍將領。克倫威爾死後，果斷站隊擁立查理二世復辟，受封海軍上將。他墊錢給國王打仗，皇家欠他一大筆錢一直沒報銷。

這一年，他的兒子小威廉賓十六歲，和其他貴族子弟一樣去牛津讀書。在牛津，小賓相見恨晚地加入了當時被全英國視作異端的的新興教派貴格會。從此開始了自己天選之人的傳奇一生。

貴格會到今天仍然是一個非常邊緣的基督教的小分支教派，全球信徒只有幾十萬人。它正式名稱是公誼會或者教友會，英文是Society of Friends。他的創始人喬治·福克斯是小賓的好友兼導師。

貴格會創始人喬治福克斯，圖源：Google

貴格會之所以被排斥，首先是因為這個教派的信仰方式很怪：

教堂不叫教堂，叫會議中心，也沒有十字架，其實就是一間寬敞的大屋子。他們也不學聖經，沒有教義。做禮拜也沒有牧師，而是一群人圍在一塊完全靜默。

貴格信仰認為，人不需要任何中介，可以跟上帝直接對話，聽到回應的，就起來談感想。早期的創始者們常有聽到回復，激動得全身震顫不止，所以外人管他們叫「顫抖者」。貴格（quaker）就是「顫抖者」的意思。

但問題是，如果這樣可行，主流教派建造豪華教堂，演奏音樂，講誦聖經，培養教士還有什麼意義？

何況，英國國王就是官方教會的教主。如果老百姓眼睛嘴巴一閉就直接和上帝對話，那把國王和國教往哪擺？

貴格會的信仰方式，有點像參加高考卷子上一道題都不寫，找到成績那一欄里寫下100，直接交卷要求錄取。這在當時英國和歐洲是非常不可理喻的，對主流宗教和世俗權力產生極大威脅。且不說是英國國教聖公會和羅馬天主教容不下他們，連同樣被迫害的清教徒都要迫害他們。

被毆打的貴格會領袖，圖源：Wikipedia

然而，貴格會搞信仰是認真的。他們只敬拜上帝，拒絕服從任何世俗或教會的權威。他們既不尊稱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尊稱自己，對所有人都直呼名字。

無論風聲有多緊，小賓都頻繁地出席貴格會的會議，到處宣揚貴格會信仰，不久被父親逐出家門，被學校開除，最後被扔進著名的貴族監獄——倫敦塔。

此後整個青年時代，小賓都反反覆復因為宗教鬥爭而坐牢。小賓說：

「我的監獄就是我的墳墓……我問心無愧。」

02.

自由、和平、友愛：怎麼做才不是空談

貴格會有什麼理念那麼吸引小賓這樣一個貴族青年？

首先，貴格會相信，既然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那現實之中也就要如此踐行，人和人之間，就不該存在高低貴賤，不該崇拜強權也不該使用暴力。

這樣一來，沒有人可以用力量強迫另一個人，遇到分歧應該以理服人，這就是對自由和和平的認真追求。貴格會對西方文明最大的影響是讓人們意識到「個人自由」的重要，他們「人生而平等」的主張後來成為北美普遍認同的價值觀念，出現在《獨立宣言》的開篇。

美國《獨立宣言》原件摹本，圖源：Wikipedia

貴格會相信人可以直接跟上帝通話，那就是說，心誠則靈，心不誠則一切繁文縟節、雕樑畫棟，都是白費勁。

因此他們極度崇尚簡樸，只從內心出發，誠實律己，踐行苦行僧精神。不抽煙喝酒，服裝乾淨整齊就好。他們還拒絕宣誓，認為宣誓根本都沒有必要，凡事只需要一言為定，個人良知為上，不需要再訂立任何契約。

更重要的是，貴格會，特彆強調「朋友」這個概念。

他們的名字教友會是從耶穌的這句話來的：

「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你們若遵行我所吩咐的，就是我的朋友了。以後我不再稱你們為僕人，因僕人不知道主人所做的事；我乃稱你們為朋友。」

所以能接受和認可貴格會的人，都是對內部人員極其真誠義氣。

當時還在坐牢的小賓不會想到，勢單力薄的貴格會能夠延綿至今，而且人才輩出。從美國總統胡佛、尼克松，到演藝界的瓊·貝茲、朱迪·丹奇。由於貴格會內部的高度信任和互助精神。其成員在商業上有很多成功案例。比如吉百利巧克力、Clarks皮鞋。

最出名的例子是貴格麥片，當年的廣告是「貴格麥片的品質像貴格會會友一樣誠實、可靠」。他們的品牌形象就是一個穿貴格會袍子的憨大叔。此外，貴格會成員在銀行、船運、鋼鐵、鐵路等領域都聲名顯赫。

貴格麥片上的大叔形象，圖源：Wikipedia

更可貴的是，貴格會在創立後的幾百年間，堅守他們的理念，提倡世人平等，堅持超越國際的和平主義，拒絕參與暴力和戰爭，自然也就拒絕應徵入伍。

當然他們也沒有閑著，一戰和二戰期間，貴格會的救護隊曾經在歐洲各個戰場上救死扶傷。二戰期間，他們還派遣車輛和司機，與中國的紅十字會合作，沿著滇緬公路為遠征軍運送藥物。

在中國，貴格會還參與建立了華西協和大學，專門培養救死扶傷的醫學人才，也就是現在四川大學醫學中心的前身。

當時英國著名的建築設計師、貴格會教友榮杜易（Fred Rowntree），設計了整片華西協和的中西合璧的建築群。其中華西壩老鐘樓已經成了成都的文化地標。

華西壩老鐘樓，圖源：Wikipedia

由於貴格會為和平做出的卓越貢獻，1947年，作為一個整體，英美貴格會被授予諾貝爾獎。這些品質，對小賓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從中我們也可以窺見他的性情和志向。

03.

從理念到現實：一座城市誕生的動機

然而1670年，小賓還在牢里，老父卻已經病重。父親在彌留之際，諒解了孩子的追求，並且寫信給查理二世和王弟約克公爵託孤，請他們關照兒子。國王也感謝老賓的忠誠，保證不會太為難小賓。

老賓放心地走了，把家產都留給了小賓。其實國王不討厭小賓，只是迫於法律和習俗的需要，為服眾不得不關他。

老威廉·賓爵士，圖源：Wikipedia

最終，小賓向國王請求在他從沒有去過的遠方——北美洲獲得一片土地，他願意帶著同道中人，去那片遙遠荒涼的土地尋求信仰的自由。國王欠他們家的巨款也不用還了。

國王查理二世把紐約南邊12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都賜給了小賓，還給他特別寬鬆的特許狀，允許領地上有高度的自治。小賓只需要每年進貢兩張河狸皮和領地上收穫黃金的1/5。

這塊地本來在王弟約克公爵控制之下，公爵不僅立馬交割，還把今天特拉華州的土地和入海口也一併借給他。土地、自治、交通，為日後費城的建立和興旺，提供了最根本的基礎。

當時北美大陸的東海岸森林非常茂密。據說阿巴拉契亞山脈的松鼠腳不用著地，就可以跳著樹枝去東海岸去曬太陽。

小賓想把這塊地命名為「大林子」，拉丁語的寫法就是夕法尼亞（Sylvania）。國王說，還得加個字，把你老爹的姓賓加上，就叫賓夕法尼亞吧！

範圍包括今天的賓夕法尼亞和特拉華兩個州。拿著跟整個英格蘭差不多大的這塊地，小賓成了全世界除了王室以外最大的地主。

小威廉·賓終於在1682年，他38歲的這年，遠渡重洋帶著家臣和教友來到了遙遠的自家後院，這片廣闊的土地只有一個小鎮，住著500個歐洲人。

中年的小威廉·賓，圖源：Wikipedia

他前半生的經歷和信仰，註定了出現在賓夕法尼亞大地上的不會是另一個王國。事實上，他在出發前，就為賓夕法尼亞殖民地制定了一份融匯了對英國政治的反思和貴格會理念的政府大綱。

在他的理想中，要造一座地球歷史上從未有過城市：人人享有公正自由、人人平等和平相待、簡樸清潔益於身心。

人類文明史上一場重要的社會實驗，就要在這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