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導演是如何打造出「電影宇宙」的?牛小雨一時回答不上來。
她想起在《我的天才女友》中,萊農也曾經問過莉拉是如何寫出《藍色仙女》這本小說的,「莉拉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把自己的腦子打開』,那些詞就一個勁兒地往外蹦」。
像莉拉一樣,青年導演牛小雨用自己獨特的直覺和語言,構築了一個屬於她的「魚花塘宇宙」:
2013年,有感於同小區一位爺爺的離世,來自安徽合肥的90後牛小雨拍攝了短片《魚花塘》,試圖在片中探討如何面對親人離去、個人成長的主題,並在隨後幾年的作品中不斷進行延伸拓展。
2022年,牛小雨推出了自己導演的長篇處女作《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它是今年最受矚目的國產新片之一——
該片不僅入圍了第74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還在第16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獲得了 「一種立場」獎項,並成為FIRST媒體場刊評分最高的一部電影。
今年11月底,《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在電影院正式上映,豆瓣開分7.2分,是11月評分最高的國產新片。在電影上映之前,我們聯繫到小雨,聊了聊她和電影的故事。

不要再見,魚花塘
在安徽合肥的環城公園裡,有一處雨花塘,這裡是不少都市傳說的發源地。從小學一年級開始,牛小雨每天都要從家裡出發,花20分鐘的時間穿過雨花塘,抵達對面的學校。
白天獨自一人經過雨花塘的時候,她總會感到緊張,因為這一帶的樹叢特別茂密,「有人曾經在這裡遇到過逃犯、遛鳥狂,也有失足掉到水裡的人——似乎每座城市的湖邊或是叢林,都會有這種都市傳說」。
回到家裡,奶奶和街坊口中「瞎編」的鄰里軼聞,也讓小雨腦洞大開:有個小孩被人販子拐賣,披上熊皮在馬戲團表演雜技;理髮匠家的女兒離家出走,父親關店一路尋人;深夜的雨花塘樹叢里,躲著一個狼人……
長大後的牛小雨,把它們搬進了自己的故事裡:在《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中,主人公葉子的爺爺去世,她回到家中與奶奶度過暑假,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這場夢中夢裡,她不僅回到童年時光、與記憶中的爺爺重逢,也在魚花塘(化名)遇到了自己腦海中想像過的、形形色色的怪物,最後和它們完成了一場盛大的告別。

葉子的夢中夢,是在一個午後進行的:老舊電視機里《男生女生向前沖》的背景音樂仍在反覆播放,幾處斑駁的樹影和光線照進客廳,懶洋洋的人們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酣然入睡——
這樣的情景與設定,彷彿讓人回到了兒時居住的老房子里,「然後你會做好幾層的夢,夢的疊加層數越多,時間就會被拉得更長,有時候你感覺已經度過了一天,醒來後卻發現只過了10分鐘」。
與諾蘭導演等人在經典電影中打造的夢中夢不同,牛小雨為觀眾編織的夢境與現實之間,並沒有一個層次分明的錨點:她在劇本中設計了4層夢境,每層夢境中的人物形態和光線都有細微區別,但並沒有明確的入夢和出夢鏡頭——
「大家平時做夢都是模糊的,只有模糊了夢境與現實的邊界,你才會相信這個夢是成立的,那些假的東西看上去才更像是真的。」
在葉子的夢裡,爺爺時而化作一道在客廳天花板上浮動的光斑,時而化作一個在魚花塘畔沉默寡言的狼人,他從未真正遠去,一直陪伴在家人的身邊。

在《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中,另一個讓觀眾產生童年既視感的片段,是葉子夢中的歌舞元素——
在深夜的魚花塘畔,一個會發光的月亮球悄悄浮出水面,一群眉心紅點、穿著蓬蓬裙的小孩,站在一旁吟唱《星星索》《漁家女》等老歌,像極了上世紀90年代的六一兒童匯演。
小雨覺得,片中的歌舞片段不僅能更好地傳遞情感,也能避免過於傷感的氛圍:「我自己就很喜歡看《愛樂之城》《媽媽咪呀》一類的歌舞片,同時它是一個比較沉重(面對親人離去)的故事,我希望這樣的情感段落,可以安慰到自己和觀眾。」
影片的結尾,也是以歌手黃貝玲的一首《請你留下來》結束的,歌詞中唱道:「請不要離開/請你請你留下來/請為我留下來。」
為什麼一定要和過去告別?為什麼一定要說再見?為什麼人一定要長大?小雨用這部電影告訴了大家答案:
「有些事情你可能永遠沒有辦法接受,但這不一定是件悲觀的事情,我們可以不要(和親人)說再見,偶爾在夢裡治癒一下自己,也是一種『積極的抵抗』。」

再見魚花塘
牛小雨是一位從電影節中走出來的導演。當然,用她的話來說,「除非是專門委託的命題創作,不然一個青年導演除了(投)電影節,好像也沒有辦法通過別的渠道『走出來』」。
2013年,小區里的一位爺爺去世,讓小雨深受觸動並創作了短片《魚花塘》:親人離開之後,我們的狀態是怎樣的?我們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這份失去?
直到2017年小雨的爺爺去世,這些反覆縈繞在她心頭的問題,促使她進一步創作出了長篇作品——2018年底,小雨將剛完成的長片大綱投遞給FIRST實驗室。製片人文慧在第一次看到劇本時,就被吸引了:
「夢裡有一段情節是爺爺打電話給老朋友,說『老徐,我好想你』——一個老人用這樣童稚和抒情的方式去表達對朋友的想念,當時就特別打動我,我和同事兩個人在辦公室抱頭痛哭。」
「當時我還在想是不是要參加創投會路演,但實驗室的主管覺得這部作品離產業比較遠,我去(上台)反而可能會傷害到我,所以出於對我的保護,就幫我單獨約了一些公司私下聊,攝影指導也是在那時認識的。」

小雨(右)和《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主演的合照,一位是她的發小葉子(左),一位是她本色出演的奶奶(中)。
2019年初,《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入選了FIRST實驗室。
對於一個新人導演來說,籌集資金是擺在面前的第一道難題,「而且我也希望儘快開機,因為奶奶當時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我想早點用影像留住她的生活,短時間內其實真的很難籌到錢」。
為了支持女兒的夢想,小雨的媽媽賣掉一套房子,和親戚鄰里一起成為了投資方。2019年底,小雨和團隊重新回到家鄉的雨花塘取景,對她來說,拍攝期間最大的挑戰是「錢和時間」——換句話說,時間就是金錢:
因為資金有限,小雨將拍攝周期壓縮到一個月左右,同時還要保證質量,她對光線有著極致的要求,每天打光就要花兩小時,「大家那段時間真的是連軸轉,白天要拍陽光、晚上要拍夜戲,甚至連熬了15個大夜,副導演還一度被送進了醫院。」
作為素人出演的奶奶,也是拍攝期間的一個「不可控因素」:劇組成員精心擺設的室內布景,常常會在第二天被勤勞的奶奶恢復原狀;在看(關於爺爺的)劇本時,奶奶也會想起自己的傷心事,問小雨為什麼要讓自己說這些台詞,小雨只能說:「你現在不可以問我,我是導演,你要聽我的,大家都在等著把這事做完。」
有意思的是,平時在家庭中掌握了話語權的媽媽,在劇組裡卻一反常態地尊重小雨的導演工作,這一點也讓小雨感到意外:「你也知道我們(沒日沒夜)拍攝,都是很糟糕的劇組人狀態,我還以為媽媽一到點就會督促我趕緊去休息,所以一開始很不希望她在組裡待著。
但媽媽完全沒有說過我什麼,不管是大家熬夜工作、開玩笑、殺青時喝酒慶祝,她都是假裝看不見的一個狀態。如果她當時把我當作一個女兒來管教的話,反而可能沒那麼好,所以她還是忍住了,我覺得這很了不起。」

夜裡,雨花塘里升起一個月亮球。「雖然(晚上)拍攝時會有很大的動靜,但大家都是看著我長大的,也展現出了很包容的態度」。
因為資金和時間有限,小雨和團隊仍有一些未能拍成的片段:
片尾原本有一場重頭戲,是爺爺騎自行車載著葉子從魚花塘一路回家,兒時的記憶與想像中的「妖怪」如走馬燈一樣時空交錯、穿插出現,車座上的人物也從小葉子變成了大葉子,「(但)最後沒拍成,只留下了回到家吃飯的片段」。
對小雨來說,這是一個需要慢慢接受的過程:「比如說劇本是按照100分的設想去寫,但是拍攝時會有一些(打折),可能到手是一個70分左右的東西,在後期製作的過程中,調色、聲音、剪輯再往回加一些分,雖然不是一開始想像的樣子,但在大家的努力下,它變成了另一個我也很滿意的樣子。」
對於一部充滿私人化表達的作品來說,如何在藝術與市場之間做出平衡取捨,也是一個難題——在片中,小雨還將工作人員穿幫、奶奶真實日常的鏡頭放進了片中,進一步製造混沌感、模糊虛與實的界限。
製片人王子劍好心提醒小雨,這樣做的結果很可能是在市場上碰壁,「喜歡的觀眾會很喜歡,但大部分觀眾會不買賬」。
但小雨還是有自己的堅持,哪怕大多數觀眾(在豆瓣上)打一星兩星,只有少數人打四星五星,她也想好好拍給這部分人看:「我不想隨便放棄自己的(創作)語言,可能這個語言的聲量還很小,它的語法也沒有那麼完善,但如果我第一次創作就不說了,以後可能永遠都說不出口了。」

這是小雨最喜歡的一幕:她在最後一場的拍攝中,一邊給演員講戲,一邊等待現場的燈光。一旁的奶奶困得直揉眼睛,小雨也累得睡著了,彷彿又回到了混沌的夢境中。
走出魚花塘
在今年的FIRST青年電影展上,《不要再見啊,魚花塘》迎來了國內首映。作為一名新人導演,在第一場放映的前半小時里,坐在中間過道座位的小雨,內心一度非常忐忑:
每當有人從面前走過時,她就會觀察對方有沒有帶包,「沒帶包的話可能就是去上個廁所,帶包就真的是(提前)離場了,我很想拽住他們說『別走,後面還挺好看的』」。
在此之前,影片曾經入圍過第74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並在當地展映,獲得了不錯的反響,但當時小雨並不會感到緊張——「因為觀眾都是老外,總覺得隔著一層(文化隔膜),如果他們get不到,我也覺得沒關係」。
FIRST青年電影展的第一場放映,是在一個大觀影廳里,小雨聽不到太多觀眾的反應,總覺得沒幾個人在看。第二場放映是在一個小廳,這讓她開始放鬆下來:「這次觀眾距離我很近,所有的笑點大家都在笑,哭點大家好像也都在哭,我都能聽見。」
小雨原以為這部電影會有觀影上的門檻和限制,「會不會情感特別細膩的女生、或者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人更容易共情」——
但在映後交流環節,有十幾歲的男孩說自己能體會到片中的狀態和情緒,也有年過六旬的爺爺奶奶表示想到了自己的經歷,「在那個時刻,我忽然有一種『上下打通』的感覺,人和人的關係一下拉得很近」。

《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入圍了FIRST青年電影展的主競賽單元,最終獲得了「一種立場」獎項。
得獎這一結果,並不在小雨的預期內,「但其實我也不太去想『獎不獎』的事情了,如果觀眾喜歡或需要這部片子所傳遞的東西,我就覺得我已經完成了(使命)。」
不少影評人將這部作品列為自己心中的「年度十佳之一」。有人認為在國內新人導演的作品中,個性化與自我表達的成分越來越多,也有人熱衷於探討從影片中感受到與導演阿彼察邦、蔡明亮的相似風格。小雨對此給出了自己的回應:
「在電影方面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侯孝賢導演,我第一次發現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去觀察世界。到了我自己拍攝作品時,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他們的影響,這是不可避免的,雖然我們想探討的主題不一樣,但大家會有一些具有共性的生命體驗,在某些技巧層面也會有相似的地方。」
不少和小雨一樣的青年導演,也在創作過程中不斷探索更具先鋒性的表達方式。她在研究生期間,就讀的是實驗影像專業:
「它和我大學的動畫專業也是搭著的,早期的先鋒派作品,比如一些月球探險、機械舞蹈片段,都是半動畫半實拍的材料實驗。我也希望能夠找到兩者在視聽層面上的共通點,在未來嘗試用動畫的思維去拍真人電影。」

在今年的年底,小雨正在各大城市進行《不要再見啊,魚花塘》的路演活動,用她的話說是「應演盡演」。在一篇幕後的導演手記中,她坦承自己在寫劇本時就耗光了力氣:
「之後的每一天,像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接力——力,是大家供給我的源源不斷的愛意,這些愛充滿我的身體,我被它們驅使著拍攝、後期、電影節,直到上映。」
目前,小雨也開始了下一部長片的籌備工作,她準備講一段「妖怪們長大成人,離開魚花塘」的故事。作為一個「過來人」,她為新人導演留下了一段寄語:
「我想鼓勵大家,在創作時一定要保持衝動,在自己最有衝勁和表達欲的時候把事情做完,不要讓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感到後悔和遺憾。
我現在都不敢想像,自己在2019年的時候,如果沒有下定決心拍電影,現在會是怎樣——因為我奶奶一直身體不好,到後來也開始住院透析了,那可能就不會再有這部電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