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兒的話
"爸,我和小明商量好了,不要您和媽的婚房。"兒媳小紅站在我面前,眼神堅定而平靜。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落入我心中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
那是2000年初夏的一個傍晚。
窗外蟬鳴陣陣,屋內電風扇"吱呀吱呀"地轉著,卻驅不散我內心的震驚。
這套位於市中心的房子,是我和老伴兒九十年代靠開小飯館一點一滴攢下來的,如今已值百五十萬。
在這個城市,沒有房子,年輕人怎麼立足?
我慢慢放下手中那隻已有些掉瓷的搪瓷杯,它是我和老伴結婚時帶過來的唯一"嫁妝",陪伴我們走過了大半輩子風風雨雨。
"你再想想,現在買房多貴啊,咱這房子好歹在市中心,將來你們小兩口上班也方便。"我摸出皺巴巴的紙煙,手有些顫抖。
小紅靜靜地站著,沒有立即回應,眼神卻堅定得讓我心裡"咯噔"一下。
記得剛買下這套房子那會兒,我半夜醒來,常常會摸黑起床,借著月光撫摸牆壁,彷彿在確認這不是一場夢。
那是1997年,全國房改如火如荼,單位分了福利房的都趕緊買下,我們沒有單位靠山,只能咬牙從市場上買商品房。
我和老伴兒起早貪黑,天不亮就去菜市場挑菜,午市晚市連軸轉,凌晨一兩點才收工。
手上的凍瘡破了又長,長了又破。
飯館後廚的灶台前,老伴兒常笑著說:"咱老百姓的日子,就是這麼一鍬一鍬挖出來的。"
"爸,您別急著拿主意,聽我說完。"小紅的聲音很輕,卻堅定得出奇。
我這才留意到她手腕上那隻綠色的小手錶,還是當年她考上大學,她媽媽省吃儉用給她買的。
"閨女,你想清楚了?"我端起茶杯,掩飾自己的不安。
"爸,我從小跟著媽長大,她一個人把我拉扯大,沒有靠誰。"小紅低頭摩挰著手指,聲音很輕,"我不想以後回老家,聽人家說我嫁了個有錢人家的兒子,分了他家的財產。"
她抬起頭,眼裡閃著光:"我和小明,想靠自己的努力,一磚一瓦蓋自己的房子。"
這番話讓我想起第一次見小紅時的情景。
那是去年冬天,兒子小明大學畢業不久,在一家國企做技術員,工資不高但穩定。
那天,他帶著小紅來家裡吃飯,她穿著樸素,一件深藍色夾克,看得出料子不錯,卻已經穿了好幾年。
她言談間透著一股子韌勁,不卑不亢地叫人,吃飯時主動幫著收拾碗筷,舉手投足間有種難得的踏實感。
聽說她從小父親就不在了,母親在紡織廠做工,省吃儉用把她供到大學畢業。
老伴兒當時挺滿意這個準兒媳,只是後來私下和我嘀咕:"就是家庭條件差了點,你看人家那衣服都多舊了。"
"舊怕啥,人勤快,日子過著過著就好了。"我笑著回應,心裡卻也有些忐忑。
那晚吃完飯,我拉著兒子出去散步,直截了當地問:"你倆處對象多久了?"
"快一年了,爸。"兒子點了一支煙,神情有些緊張。
"你是認真的?"
"嗯,特別認真。"兒子猛吸了一口煙,"爸,我知道您擔心啥。她家是單親,但小紅特別懂事,也特別能幹。我們倆談過了,不奢望任何人幫忙,自己一步步來。"
"那你媽給你介紹的那個李主任的閨女呢?人家可是獨生女,市中心有兩套房子……"
"爸!"兒子打斷我的話,眼神突然變得犀利,"我找對象,不是找房子。"
回到家後,我把兒子的態度告訴了老伴兒,她嘆了口氣:"現在的年輕人,哪懂得生活的艱難喲。"
婚禮辦得很簡單,小紅的媽媽拿出了積蓄,我們也出了一部分,在社區禮堂辦了個簡單的儀式。
宴席上,小紅穿著白色的婚紗,笑容甜美卻不張揚,她頻頻給長輩們敬酒,那份誠懇讓人心裡暖暖的。
婚後,小兩口住進了我們給準備的婚房,小紅常常周末來幫我們收拾屋子,給老伴兒削蘋果,噓寒問暖的,日子過得倒也和睦。
直到這天,她突然提出不要這套婚房。
"孩子,這不是施捨,這是爸媽的一片心意啊。"我試圖解釋。
"爸,我理解您的心意,真的。"小紅眼裡閃著淚光,"但我和小明想要靠自己的雙手創造屬於我們的家。我媽從小就教我,人這輩子,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別人給的,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這丫頭,是怕人說閑話啊。
二十年前,我們那條衚衕里有個單親家庭的姑娘,也是嫁了個條件好的人家,婆家給的房子、傢具,樣樣都好。
可沒過兩年,小兩口鬧矛盾,婆家人就開始數落:"我們家給了你多少多少,你娘家又出了什麼?"
那姑娘最後灰溜溜地離婚回了娘家,成了衚衕里的笑柄。
"行,我知道了。"我拍拍小紅的肩膀,"你讓我和你媽商量商量。"
晚上,我把小紅的想法告訴了老伴兒。
老伴兒不太同意賣房子。
"咱們辛苦半輩子,這房子就是咱倆的養老錢啊!"她揪著圍裙一角,眼圈發紅。
日子過到我們這把年紀,誰不怕老了沒依靠?
"再說了,現在的年輕人,結婚不就圖個有房有車嗎?人家都是兩邊父母湊錢買房,咱家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套,給兒子留著不好嗎?"
"可是,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什麼想法!年輕人懂什麼?"老伴兒少有地拔高了聲音,"以後老了,我們靠什麼養老?靠兒子孝順?現在的年輕人,誰還管老人死活!"
我沉默了。
我知道老伴兒的擔憂從何而來。
前年,我們小區就有一對老夫妻,把房子過戶給兒子,說是給兒子結婚用。
結果兒子娶了媳婦,沒兩年就把老兩口趕出家門,說什麼老人味兒重,影響小兩口生活。
那對老人只好搬到郊區租房子住,一個冬天,老頭子得了重感冒沒人照顧,一口氣沒上來,就這麼走了。
老太太現在還每天來小區門口坐著,看著那套曾經屬於她的房子,眼神空洞得讓人心疼。
"咱們去見見小紅的媽媽吧。"我拉著老伴兒的手,輕聲說道。
老伴兒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小紅的媽媽姓王,我們都叫她王姐。
她住在城郊的一間小平房裡,院子不大卻收拾得乾淨利落。
牆角種著幾株月季,開得正艷。
王姐穿著樸素,頭髮有些花白,眼角的皺紋里卻透著堅韌。
她熱情地迎接我們,端出家裡最好的茶具,手上的老繭和我老伴兒如出一轍。
"你們來啦,快坐快坐。"王姐忙前忙後,"家裡簡陋,別見怪。"
"王姐,我們是來商量孩子們的事。"我開門見山。
"小紅怎麼了?是不是在你們家不懂事?"王姐的神情立刻緊張起來。
"不是不是,孩子挺好的。"老伴兒連忙擺手,"就是她說不要我們的婚房,這事兒……"
王姐的表情瞬間緩和下來,甚至帶了點欣慰:"這孩子,從小就這樣,有主見。"
她給我們倒了茶,動作熟練而沉穩。
"我們小紅從小懂事,十歲就會做飯了。"她絮絮叨叨地說著,眼裡滿是自豪,"我就跟她說,咱窮人家的孩子,不能指望天上掉餡餅,得靠自己的雙手。"
她的茶几上擺著一張照片,是小紅穿著學士服的樣子,笑容燦爛。
"那年她考上大學,我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王姐的眼神溫柔地看著照片,"她爸要是在,該多驕傲啊。"
"她爸……"我欲言又止。
"都二十年了。"王姐平靜地說,"當年他在建築工地幹活,一場意外,就這麼走了。小紅那會兒才五歲,連爸爸長什麼樣都記不太清了。"
我和老伴兒對視一眼,心裡都有些酸楚。
"那您怎麼看待孩子們不要婚房這事?"老伴兒小心翼翼地問。
王姐笑了:"我支持她。不是我說,天下掉餡餅的事,哪有那麼多?年輕人,就該靠自己打拚。再說了,自己掙的房子,住著才踏實。"
"可是……"老伴兒還想說什麼。
"李大姐,我懂你的心思。"王姐打斷她的話,"你們是為孩子好,誰不是呢?但是我告訴你,給得太多,有時候反而是害了孩子。"
她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我這輩子,就我一個人帶著小紅,沒靠過誰,她從小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這孩子要強,不想讓人瞧不起。你們給的再多,也比不上她自己掙的那一點踏實。"
回家路上,我和老伴兒都沉默不語。
夏日的暮色漸漸籠罩了城市,街邊的霓虹燈一盞一盞亮起來。
年輕人匆匆走過,臉上帶著奮鬥的神情;老人慢悠悠地溜達,眼裡是歲月的沉澱。
那晚,我輾轉難眠,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是白手起家,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
當年我和老伴兒結婚,兩家湊了一下,也就買了幾件傢具,連房子都是租的。
那時候我們也曾羨慕那些有單位分房的同學朋友,但更多的是靠自己打拚的決心。
一想到這裡,我忽然明白了小紅的心情。
第二天一早,我找來兒子和兒媳,鄭重宣布了決定:"房子賣了,錢分三份——一份我和你媽養老,一份給你們創業,還有一份,捐給單親家庭的孩子們。"
小紅的眼睛亮了,像星星一樣。
兒子卻有些驚訝:"爸,您想清楚了?這可是您和媽大半輩子的心血啊!"
"想清楚了。"我點點頭,"你媽也同意了。"
老伴兒在一旁抹著眼淚,卻是笑著的:"你爸說得對,年輕人還是要靠自己。我們老兩口這把年紀了,也沒幾個錢能花的了。再說了,養兒防老不如自己動手,我們留著點養老,剩下的,就當給你們的創業基金吧。"
"媽……"小紅眼圈紅了,一把抱住老伴兒。
老伴兒拍著她的背:"傻孩子,是我和你爸想通了。你有志氣,我們支持。"
房子很快就賣了出去,比我們預想的還要順利。
我把錢分成三份,一份存進了養老賬戶,一份交給了兒子和兒媳,還有一份,我們託人捐給了一家幫助單親家庭的慈善機構。
小紅特意請了假,陪我們去辦捐款手續。
在慈善機構的辦公室里,她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眼裡閃著淚光。
"爸,謝謝您。"她輕聲說。
"謝啥,這也是我和你媽的心意。"我笑著回應,心裡卻滿是欣慰。
回來的路上,小紅給我們講了她小時候的事。
她說,小學三年級那年,班裡組織春遊,每個孩子要交十塊錢。
她媽媽當時正好生病在家,沒有收入,家裡揭不開鍋,哪有多餘的錢交春遊費。
小紅不想讓媽媽為難,就偷偷跟老師說自己生病不能去。
後來老師知道了實情,悄悄給她交了錢。
那天放學,老師拉著她的手說:"小紅,你要記住,接受別人的幫助不是恥辱,但你要用自己的努力回報這個社會。"
"從那以後,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靠自己的雙手創造價值。"小紅的眼神堅定而明亮。
"閨女,你做得對。"我拍拍她的肩膀,心裡滿是欽佩。
三個月後,兒子和兒媳拿著我們給的創業資金,加上他們這幾年的積蓄,開了一家小小的服裝店。
店面不大,但收拾得乾淨整潔,小紅親自設計了店鋪的裝修,簡約而溫馨。
開業那天,王姐穿著一身新衣服來捧場,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
"看看我閨女,多有出息!"她挽著小紅的胳膊,驕傲地對來店裡的鄰居們說。
小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媽,這都是靠爸媽支持才開起來的。"
"胡說,要不是你有這個心,你公公婆婆能支持你嗎?"王姐瞪了她一眼,轉頭對我們說,"你們放心,小紅從小就有生意頭腦,這店肯定能開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自信和尊嚴,有時候比金錢更重要。
半年後,兒子和兒媳的服裝店漸漸有了起色,他們租了一套小房子住。
那天全家聚在一起吃飯,我們坐在他們租的小房子里,比起原來寬敞的婚房,顯得擁擠許多。
但看著他們忙前忙後的身影,我第一次覺得,房子不過是四面牆,真正的家是人心連著人心。
"爸,您嘗嘗這個紅燒肉,我特意按您的口味做的。"小紅端上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紅燒肉。
我夾了一塊放入嘴裡,肥而不膩,瘦而不柴,恰到好處。
"好吃!比你媽做的還香!"我豎起大拇指,惹得老伴兒在一旁"哼"了一聲,卻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爸,媽,等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定要你們來住。"小紅給我們盛飯,眼裡盛滿真誠,"您們的養老,我和小明一定負責。"
"你們好好的就行,老兩口有退休金,不用你們操心。"老伴兒笑著說,眼睛卻濕潤了。
飯後,小紅拿出一個精緻的盒子,鄭重地遞給我們:"爸,媽,這是我和小明的一點心意。"
我打開盒子,裡面是兩塊手錶,樣式樸素大方,卻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
"這……太貴重了!"老伴兒連連擺手。
"媽,這是我們開店第一個月的純利潤買的,您們收下吧。"小紅懇切地說。
"是啊,爸媽,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兒子在一旁附和。
我和老伴兒對視一眼,默默地收下了禮物。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富有,不是擁有多少房產,而是擁有懂得感恩、自立自強的兒女。
晚上回家的路上,老伴兒挽著我的胳膊,輕聲說:"老頭子,你這次的決定真對。看看咱閨女多懂事,以後咱老了,有她照顧,比什麼都強。"
我點點頭,心裡滿是溫暖。
窗外夕陽西下,餘暉灑進屋內。
我突然明白,我們這一輩子攢下的最寶貴的財富,不是那套房子,而是兒女們心中的自尊和擔當。
這,才是我們留給他們最好的遺產。
搪瓷杯里的茶水已經涼了,我卻覺得心裡暖暖的。
夜深了,城市的燈火一盞一盞熄滅,唯有那些奮鬥的年輕人的窗戶,還亮著光。
在那光里,有夢想,有汗水,也有希望。
像小紅和小明,正在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築起屬於他們的未來。
而我們這些做父母的,能做的,不過是在他們飛翔時,做一陣溫柔的風,托著他們飛得更高,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