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心事,憂樂皆是愛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北風呼嘯著穿過小區的水泥縫隙,嗚咽聲中似乎夾雜著老舊樓房的嘆息。
婆婆站在門口,手裡攥著一張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單子,眼神閃爍:"麗華啊,你公公又不舒服了,這個月得添點錢買葯..."
我強忍著嘆息,心裡一陣酸楚。
這已是半月來第三次要錢了。
客廳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彷彿在計算著我們家越來越緊張的經濟狀況。
九十年代中期,改革大潮席捲全國,國企改制如秋風掃落葉,轉眼間就捲走了無數工人的鐵飯碗。
我和丈夫小劉同時下了崗,兩本深藍色的工作證成了擱在抽屜里的回憶。
那時的日子,就像是冬日裡的蘿蔔乾,又硬又澀,嚼在嘴裡,咽在心裡。
小區里的下崗工人家家戶戶都在想辦法糊口,誰都沒工夫伸手幫襯誰。
我在街頭擺了個小攤賣燒餅,風吹日晒雨淋,一雙手變得粗糙龜裂。
丈夫則找了份送煤氣的臨時工作,每天扛著沉重的鋼瓶爬樓梯,累得腰酸背痛。
那時城裡剛開始裝管道天然氣,還有大半的居民家用著老式煤氣灶。
腰包癟得響,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向東也是牆,向西也是牆。
兩個老人自從從農村搬來同住後,公公總是三天兩頭喊頭疼腦熱。
婆婆則變著法子跟我們要錢,一會說要買"救心丹",一會又說要抓中藥。
"救心丹"是那時候老年人常備的一種葯,聽名字就知道是救命用的。
起初我們心疼老人,可次數多了,連丈夫也露出了難色。
他那張黃里透黑的臉上,寫滿了說不出的為難。
"賣燒餅的錢還不夠交孩子的書雜費呢。"我偶爾會在心裡嘀咕,卻不敢說出口。
一日傍晚,我從小攤回來,發現婆婆正在廚房翻冰箱。
"媽,找啥呢?"我放下裝燒餅的籃子,疲憊地問道。
婆婆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慌忙關上冰箱門:"沒啥,沒啥,就看看有啥吃的。"
這一幕讓我心裡添了幾分疑惑,卻也沒多想。
"養兒防老,可咱們連自己都顧不上..."一個雨夜,我忍不住對丈夫小聲嘀咕。
窗外的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是無數細小的嘆息。
丈夫沉默許久,只說了句:"他們畢竟是我爹娘。"
那語氣里藏著說不出的無奈,像極了那年頭廠里發的劣質棉衣,厚重卻暖和不起來。
小區里的王嬸看到我和丈夫的處境,常常搖頭:"這年頭,養老難,養娃更難,你們這是上有老下有小,兩頭受氣。"
王嬸是個熱心腸,但她的話卻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口。
光陰如水,奔流不息。
老兩口住進來快一年了,我偶然在收拾衣櫃時,發現了一個藏在襪子里的存摺。
那是個樸素的老式存摺,封面已經泛黃,邊緣有些捲曲。
好奇心驅使我打開看了一眼——竟然有四千多塊!
那可是當時絕對不小的一筆錢啊!
我那時一個月賣燒餅,起早貪黑,也就掙三四百塊錢。
心裡泛起酸澀,難道老兩口一邊喊窮,一邊卻私藏錢財?
那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
丈夫察覺到我的不對勁:"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我沒敢把存摺的事告訴他,只說:"沒事,就是明天要早起蒸燒餅,有點緊張。"
"緊張"這個詞用繁體字寫著,彷彿更能表達我當時複雜的心情。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我就起床和面。
揉面的力道比平時重了幾分,每一下都彷彿在發泄心中的鬱悶。
"這麼早就起來了?"婆婆不知何時站在了廚房門口,眼神中帶著關切。
"嗯,今天想多做些燒餅,爭取多賣點錢。"我頭也不抬地回答。
婆婆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嘆了口氣,轉身回屋去了。
那嘆息聲中似乎藏著千言萬語,但我當時並未在意。
不想,第二天公公真的病倒了,不是裝的,而是實打實地高燒不退。
我們趕緊叫了輛三輪車,把他送到了縣醫院。
醫院的白熾燈冷冰冰地照著走廊,我和丈夫在病房外守著。
醫生說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療。
趁護士查房時,我無意中翻看了公公的病曆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公公半年來的就診記錄——高血壓、心絞痛、風濕性關節炎...竟然都是實打實的病症!
那一刻,我如被當頭棒喝。
原來公公真的生病了,而且不是一次兩次,而是長期帶病堅持。
記得那時候,公公總喜歡坐在陽台上曬太陽,右手按著左胸口,我還以為他是在做什麼老年人的保健動作。
現在想來,那是他在緩解心絞痛的疼痛。
更讓我意外的是,在公公的枕頭底下,我發現了一本寫著孫子名字的存摺。
那一行行數字,記錄著老兩口的心血。
原來他們把每月微薄的養老金和低保補助省下來,一點一點攢著,就為給上小學的孫子日後攢大學費用。
"那時候大學學費貴得嚇人,一年少說也得三四千塊。"我突然想起王嬸曾經這樣感嘆過。
公公婆婆本來就不富裕,還要省吃儉用攢錢給孫子讀書,怪不得總是捨不得看病。
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丈夫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臉色鐵青:"醫生說爸這病拖得有些久了,藥費得四五百塊。"
我趕緊掏出隨身帶的錢包:"咱們先交錢,別再耽擱了。"
那是我賣燒餅攢下的血汗錢,原本打算給兒子買雙新鞋的。
婆婆在一旁抹眼淚:"閨女,這錢..."
我打斷她:"媽,別說了,公公的病要緊。"
那一刻,我心中的隔閡似乎被什麼東西融化了。
那天回家路上,鄰居王嬸看出我的心事,語重心長地說:"你公婆那輩人,什麼苦沒吃過?解放前逃荒,建國後大饑荒,文革時挨批鬥,在咱東北,老人寧肯省下自己的小命,也不願意拖累兒女吶!"
王嬸抽了口旱煙,繼續說道:"我那老姐妹,去年得了病,硬是不吭聲,等發現都晚了。"
"老人家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你們日子不好過,能不添亂就不添亂。"
聽著王嬸的話,我心中酸楚難忍。
"你男人是個懂事的,可惜攤上了這個年代。"王嬸拍拍我的肩膀,"都不容易啊。"
是啊,都不容易。
回到家,發現丈夫正在翻看一個舊皮箱。
那是他爺爺留下來的老式皮箱,深棕色的,邊角已經磨損。
箱子里是一堆泛黃的老照片——他小時候生病,父親背著他走了十里地去鎮醫院;讀書時母親半夜起來為他縫補校服;工廠年景好時父母把僅有的肉票留給了他...
"當年廠里分肉票,爸媽從不捨得用,都給了我。"丈夫的聲音有些哽咽。
那張照片上,年輕的公婆笑得那麼開心,懷裡抱著尚在襁褓中的丈夫。
我第一次注意到公公年輕時的樣子,高高的鼻樑,堅毅的眼神,和丈夫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們只上過幾年私塾,卻拚命想讓我讀書,可惜我沒有爭氣,初中畢業就去了廠里。"丈夫自嘲地笑了笑。
窗外,天已經完全黑了,只有路燈投下微弱的光。
丈夫輕輕摩挲著那些照片,就像是在觸摸逝去的時光。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爸爸總說'上大學比當官還好',可我沒能完成他的願望。"
"可能...他是想把這個希望寄托在咱兒子身上吧。"
聽到這裡,我心頭一震,想起了公公枕頭下那本寫著孫子名字的存摺。
原來,這是一個沒能實現的夢,一個傳遞了兩代人的期望。
次日清晨,我早早地去醫院,卻發現公公已經醒了,正一臉倔強地要出院。
"住啥院啊,吃幾副中藥就好了,花那麼多錢幹啥?"公公的聲音雖然虛弱,卻透著一股子固執。
我這才明白為何這些年他寧可忍受病痛,也不願意去大醫院檢查治療。
"爸,您別這樣,身體要緊。"我坐到床邊,第一次這樣親切地喊他。
公公愣了一下,眼睛有些濕潤。
"花錢找罪受,還不如回家歇著。"他嘴上這麼說,手卻不自覺地按著胸口。
那是許多老年人常有的動作,疼了就按按,緩一緩就過去了,哪裡想得到要花大錢去醫院。
"爸,我知道您和媽這些年攢錢不容易,但您的身體比什麼都重要。"我鼓起勇氣說道。
公公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你...你都知道了?"
我點點頭,輕聲說:"我找衣服時無意中看到了存摺。"
公公沉默了,半晌才嘆道:"那點錢是給小寶上大學準備的,我和你婆婆沒出息,就指望孫子能出人頭地。"
"爸,您別這麼說,您和媽能把這個家撐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我真心實意地說。
公公擺擺手:"什麼了不起,我們那一輩人,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連個'退休金'都靠低保,咱東北人說的'混得連貓都不如'啊!"
他的眼神透過病房的窗戶,望向遠方,彷彿在回望那些艱難的歲月。
"小時候逃荒,餓得吃樹皮;長大後進工廠,累得像牛馬;好不容易熬到八十年代,卻趕上下崗潮..."
說到這裡,公公的聲音有些顫抖:"我這輩子沒給兒子攢下什麼家業,就想著能再活幾年,看看孫子上大學的樣子。"
這樸實的話語像是一把鈍刀,慢慢地在我心口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爸,您放心,小寶一定會上大學的,您一定要把身體養好,親眼看著他穿學士服的那一天。"我握住公公的手,堅定地說。
公公的手粗糙乾癟,卻異常溫暖。
那晚,一家人圍坐在簡陋的飯桌前。
我特意做了幾個公公愛吃的家常菜——醋溜白菜、土豆燒茄子、還有他家鄉的一道"醬黃瓜"。
"黃瓜"兩個字用繁體字寫著,那是家鄉特有的腌制方法,我是跟婆婆學的。
公公顫巍巍地說:"我和你婆婆一輩子沒啥本事,就想著別給你們添麻煩,能幫就幫點..."
婆婆抹著眼淚補充:"攢點錢給小寶讀書,咱老劉家不能斷了書香門第啊。"
丈夫埋頭扒飯,眼圈卻悄悄紅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公公年輕時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讀更多的書。
"那會兒家裡窮,我上到初二就不能再讀了,老師還來家裡做工作,說我是塊'讀書'的料。"
"書"這個繁體字在公公口中顯得格外鄭重。
我們家的牆上掛著一幅字,是公公寫的"學海無涯苦作舟",原來他一直有著未竟的求學夢。
兒子在一旁吃著飯,聽著這些老人的故事,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家族記憶,這些艱難歲月的故事,對孩子來說何其重要。
那個存摺,那些照片,那些藏在歲月褶皺中的愛與期望,都是一筆無形的財富。
"爸,我有個主意。"晚飯後,我對公公說,"咱們可以一起給小寶存學費,您的心意我們都明白,但您的身體也要顧著。"
公公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臉上有了些許笑意。
第二天,我特意提前收了攤,去醫院拿了公公的檢查結果。
醫生推了推眼鏡:"老人家的心臟有些問題,需要長期服藥,不能再拖了。"
我鄭重地點點頭:"明白了,謝謝大夫。"
回家路上,我繞道去了一趟銀行,把自己攢的一點錢也存進了那個寫著兒子名字的存摺里。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和公婆之間的隔閡徹底消融了。
周末,我提議全家一起去照相館照一張全家福。
"穿什麼衣服好呢?"婆婆有些緊張,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照過相了。
"就穿平常的衣服就好,要真實。"我笑著回答。
照相館的老師傅擺弄著老式相機,讓我們站好位置。
"來,大家都笑一笑,說'茄子'!"
快門聲響起,定格了這一刻的真情與溫暖。
那張照片後來被裝裱起來,掛在了客廳的正中央,成為我們家最珍貴的寶貝之一。
日子還是那麼艱難,但我們的心卻貼得更近了。
公公開始按時吃藥,我也學會了在忙碌之餘關注他的健康。
婆婆不再偷偷找錢,而是大大方方地和我一起算家庭賬本。
丈夫的工作也有了起色,一個朋友介紹他去了建築工地,雖然辛苦,但收入增加了不少。
那一年冬天,北風依舊凜冽,但家裡卻多了幾分暖意。
小區里的王嬸見了我,笑著說:"瞧你這氣色,日子是不是好過些了?"
我笑著點頭:"家裡的事情都理順了,心裡踏實多了。"
王嬸意味深長地說:"人哪,最難的就是心結,解開了,天就亮了。"
是啊,那些誤解與隔閡,那些猜疑與不安,在真相面前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那年,公公的病情穩定了,婆婆也變得開朗了許多。
我們的燒餅攤漸漸有了固定客源,生意也慢慢好轉。
兒子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這讓公公特別自豪,常常在鄰居面前誇耀孫子的"聰明勁兒"。
人世間,最難的或許不是承受苦難,而是看透苦難背後的愛意。
就像北方的梅花,越是寒冷,香氣越是濃烈。
家人之間的愛,有時候就藏在最平凡的日常里,藏在那些看似刻板的嘮叨中,藏在那些不經意的牽掛里。
公公攢錢給孫子上大學的執著,婆婆變著法做可口飯菜的用心,丈夫默默扛起家庭重擔的堅韌,都是愛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那些年,我們共同經歷了下崗的痛苦,生活的窘迫,但也一起見證了親情的力量。
後來,隨著城市的發展,我們家的生活條件也慢慢好轉。
2002年,兒子真的考上了大學,公公笑得合不攏嘴,拿著那本存摺鄭重地交給了孫子。
"爺爺奶奶的心意,好好念書。"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不得不輟學的少年,他的夢想終於在孫子身上得以延續。
人生啊,就是這樣一代接著一代,傳遞著希望,延續著夢想。
歲月流轉,我也從一個年輕的媳婦變成了中年婦女,額頭上添了皺紋,手上增了老繭。
但每當我看到掛在牆上的那張全家福,看到公公慈祥的笑容,婆婆溫暖的眼神,丈夫堅實的臂膀,還有兒子稚嫩的臉龐,我就感到無比滿足。
家,不是豪宅,而是彼此的牽掛;愛,不是甜言,而是默默的付出。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毫無理由的恨。
那些我們以為的"麻煩",往往藏著最深的關懷;那些令人厭煩的"嘮叨",背後是道不盡的牽掛。
如今,每當我看到老兩口在夕陽下相互攙扶的背影,我都會想起那個發現存摺的下午,那個在醫院的清晨,那些曾經的誤解與恍然大悟。
生活依然艱難,但我們的心已經靠得很近很近。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原來,愛有時就藏在最樸素的謊言里,藏在最簡單的牽掛中。
人世間,滄海橫流,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長河中掙扎著前行。
但只要心中有愛,再長的路也不覺得遙遠;再冷的冬天,也能感受到絲絲暖意。
窗外的雪無聲地落下,覆蓋了這座正在劇變的城市。
我們一家人的心,卻在寒冬里漸漸靠近,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