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恩情
"秦老闆,門口有人倒了!"劉九那沙啞的嗓音帶著幾分驚慌從前堂傳來。
我放下手裡早已磨得發白的抹布,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望去。北風呼嘯,門前台階上蜷縮著一對衣衫襤褸的母子,寒風中瑟瑟發抖,像兩片被風吹落的枯葉。
"秦根,把他們請走,咱家也難,哪養得起閑人。"父親從飄著油煙的廚房探出頭,眼神如刀子般犀利,聲音卻藏著幾分猶豫。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嚴冬,北方大旱,顆粒無收。城裡的國企接連倒閉,鄉下的庄稼人背井離鄉,到處是逃荒的流民。連《人民日報》都登了社論,說是"自然災害下的臨時困難"。
"爹,就一晚上,這大冷天,外頭零下十幾度啊!"我不自覺攥緊了拳頭,指甲陷進肉里也渾然不覺。
父親秦德山是六十年代過來的老派人,堅韌固執得像棵老松樹。他剛從"秦口鐵廠"下崗不到半年,靠著二十多年的積蓄和一萬多的遣散費,才開起了這家"德山飯莊"。日子苦,每天算計著柴米油鹽,他最怕"沾惹麻煩"。
"萬一是碰瓷兒的呢?現在人心難測啊!"父親嘟囔著,瞟了眼門口。
我大著膽子頂嘴:"爹,您這話說的,眼見著人家快不行了,還能是碰瓷兒?良心過得去嗎?"
屋外北風呼嘯,門縫裡灌進寒氣,爐子上的鐵壺咕嘟咕嘟響著,蒸汽在空中打著旋兒。我們父子僵持不下,半晌,父親終於重重地嘆了口氣:"就一晚,明早必須走,咱家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
那女人約莫四十齣頭,瘦得皮包骨頭,臉上的皺紋里像是刻滿了風霜。她懷裡護著個十歲大的男孩,孩子臉色蠟黃,半閉著眼睛。我扶他們進了後廚臨時搭的通鋪,女人始終低著頭,聲音輕得像蚊子:"秦老闆,不要施捨,我能幹活。"
父親冷哼一聲,轉身回廚房去了,背影透著幾分倔強和無奈。
我從灶火上舀了碗熱湯,又拿了兩個窩窩頭,遞給他們。女人接過來,先喂孩子喝了幾口,才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男孩喝下熱湯,眼睛亮了些,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環境。
"你們從哪兒來?"我問道,蹲在通鋪邊,試圖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南邊,江浙一帶。"女人的聲音很輕,帶著南方的軟糯口音,"工廠倒了,回鄉下,鄉下又遭了災。實在沒法子,聽說北邊有活路,就......"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眼圈紅了。
我不忍再問,悄悄加了些煤球在爐子里,讓屋子暖和些。這些煤球是父親精打細算省下來的,平時捨不得多燒。
深夜,我被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借著窗外滲進來的一點月光,我看到父親佝僂著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輕輕放在母子身旁的小板凳上。他又從自己床上扯下那床帶補丁的厚棉被,小心翼翼地掖在母子身上。父親的動作輕得出奇,生怕驚醒了他們。
我假裝沒看見,閉上眼睛。心裡卻泛起一股暖流,那是我父親,秦德山,從鐵廠車間里摔打出來的硬漢子,表面粗獷,心裡卻和棉花一樣軟。
次日清晨,我起得晚了些,推開後廚的門,卻發現那女人已經起來,把洗把舊到掉漆的拖把,將後廚的地面刷得鋥亮,鐵鍋和碗筷都碼放得整整齊齊。灶台上的火已經生得旺旺的,水在大鐵壺裡咕嘟冒泡。
"叔叔早。"男孩怯生生地跟我打招呼,聲音像小雞啄米。
"俺叫李春花,這是俺兒子李小遠。"女人終於抬起頭,主動介紹道。她操著南方口音,腰板卻挺得筆直,"俺想在這幹活,洗碗打雜都行,換個地方住,不白吃您的。"
父親端著早飯進來,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目光在李春花乾淨利落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那個瘦小的男孩身上。終究,他搖了搖頭:"本就生意清淡,人手夠用,養不起閑人。"
話雖這麼說,我看著父親悄悄朝鍋里多加了一把米,又從柜子里拿出一塊腌了多日的鹹肉,切成薄片放進鍋里。七分爛八分酥的鹹肉,是父親平日里捨不得吃的"打牙祭"。
中午飯點時,門口掛著的"德山飯莊"招牌在風中搖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忙著收拾桌椅,準備迎接稀稀拉拉的客人,卻發現後廚再沒了母子倆的身影。
"走了?"父親淡淡問道,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我點點頭:"床鋪收拾得乾乾淨淨,連墊子都疊好了。"
父親放下手中的鐵鏟,慢慢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久久不語。他那雙常年與爐火打交道的粗糙手指,在窗台上輕輕敲擊著,像是在計算什麼,又像是在思考。
"走了也好,"父親終於開口,"咱家也撐不了多久了。"他指了指飯館前那條幾乎無人的街道,"這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啊!"
我心裡一沉,這話我不是第一次聽了。這幾個月來,前來吃飯的人越來越少,有時忙活一整天,連本錢都收不回。
那年冬天格外漫長,寒冷得刺骨。"德山飯莊"的門上掛起了"暫停營業"的木牌,父親說等開春了再說。可惜,那塊牌子再沒摘下來過。
積蓄耗盡,父親開始變賣家當。先是那台珍藏多年的"紅星"牌黑白電視機,接著是母親留下的金耳環。最後連鋪子也典了出去。還沒等到春暖花開,父親一病不起,咳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老毛病了,沒啥大不了的。"他嘴上這麼說,卻不斷地消瘦下去。
我帶他去醫院,大夫說是肺氣腫,加上肺部感染,需要住院治療。那時我剛滿二十歲,一無所長,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連年吃藥打針,家裡的積蓄如流水般消失。
那是九九年初夏的一個清晨,窗外的槐花正盛。父親躺在窄窄的病床上,呼吸微弱,嘴唇乾裂。他突然睜開眼睛,拉住我的手,聲音沙啞:"秦根啊,人活一世,記得多留點善。"說完,他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彷彿只是睡著了。
那年,我二十三歲,父親走了,留下這間租來的破舊平房和一身的醫療債務。
我四處打零工,後來在一家修車鋪當學徒,漸漸學會了修自行車、摩托車,有了些手藝。日子雖然清苦,但總算能糊口。到了零八年,我用攢下的錢,在原來"德山飯莊"不遠處的衚衕口,租了間小鋪面,掛出了"秦家修理鋪"的招牌。
生活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春去秋來,窗外的槐樹發芽、開花、落葉、枯萎,周而復始。我從未婚青年變成了中年光棍,除了修車,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夜深人靜時,對著父親的黑白照片,喝兩口散裝白酒,說說一天的見聞。
直到那個特殊的日子到來。
那是二零一六年的深秋,北風卷著落葉在街頭遊盪。我正蹲在店門口,專心致志地修著一輛老式"永久"牌自行車鏈條,忽然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停在了我的小修理鋪前。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三十齣頭的樣子,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舉手投足間儘是城裡人的派頭。他站在我的修理鋪前,目光從招牌掃到我身上,微微蹙眉,似乎在確認什麼。
"您是秦根師傅嗎?"年輕人走近,聲音低沉有力。
我愣了愣,這年頭很少有人叫我"師傅"了,大多是"大叔"、"師兄"之類的稱呼。我放下手中的扳手,擦了擦滿是機油的手:"是我,您找誰?"
"我找了很久。"年輕人遞來一張燙金名片,上面印著"李遠成,京城泰和集團副總裁"幾個大字。
我一頭霧水,接過名片的手上還留著黑乎乎的機油印,有些不好意思。這穿金戴銀的大老闆,找我這個修車的做什麼?
"二十年前,"李遠成突然紅了眼眶,聲音微微顫抖,"您和秦伯父收留過我和我娘,在'德山飯莊'的後廚,那碗熱騰騰的牛肉麵,救了我們娘倆的命。"
恍如隔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個寒冷的冬夜,那對蜷縮在店門口的母子,還有父親偷偷端去的那碗面。
"你是...那個小男孩?李小遠?"我半信半疑,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
李遠成點點頭,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我現在叫李遠成,不過小時候確實叫李小遠。我母親叫李春花,是不是?"
我如遭雷擊,忽然想起那個堅強的南方女人,和她身邊怯生生的小男孩。二十年了,他們竟然還記得,還特意找來。
"伯父還好嗎?"李遠成問道,目光在鋪子四周搜尋著,像是希望能見到那個倔強的老人。
我搖搖頭,指了指牆上那張發黃的照片:"我爹走了快二十年了,就在你們離開後沒多久,飯館撐不下去,他又病了......"
李遠成聽了,眼淚奪眶而出,他快步走到照片前,對著父親的遺像深深鞠了一躬:"秦伯父,我來晚了..."
那晚,我破例收了鋪子,帶著李遠成去街角的小飯館吃飯。兩碗老白乾下肚,往事如煙般湧出。
"我們離開後,靠著秦伯父塞給我娘的二百塊錢,勉強買了回南方的車票。"李遠成給我倒了一杯酒,"我娘一直記著這份恩情,說是救命之恩,一定要報答。後來我考上大學,畢業後做了銷售,慢慢有了點起色。"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們,只記得是'德山飯莊',卻不知道具體在哪條街。去年母親走了,臨終前還念叨著要找到你們,報答當年的恩情。"
李遠成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照片,是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婦女,雖然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迹,但我還是認出了那個倔強的李春花。
"我娘這輩子沒享過什麼福,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你們。"李遠成的聲音哽咽,"我發誓要替她完成這個心愿,所以這些年一直在找,終於在老家工商局的檔案里找到了線索。"
我心中五味雜陳,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那句"記得多留點善",眼眶濕潤了。那晚,我們不知不覺喝到打烊,李遠成非要送我回家,還留下電話,說改天再來拜訪。
我以為只是酒後的客氣話,沒想到三天後,李遠成真的又出現在我的修車鋪門口,還帶來一紙計劃書。
"秦叔,我想投資您重開飯館,就開在原來'德山飯莊'的位置,我已經和房東談好了。"李遠成一臉認真,"就叫'一碗恩情',您看如何?"
我連連擺手:"這哪行啊,我連飯都不會做,再說那都是老黃曆了,你這是要幹嘛?"
"秦叔,您不用擔心經營問題,我有專業團隊。您就負責掌勺,傳承秦伯父的手藝。"李遠成笑著拍拍我的肩膀,"這不是施捨,是我想替我娘完成的心愿,也是對秦伯父恩情的回報。"
我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答應了。不為別的,就為了圓了父親的飯店夢。
三個月後,"一碗恩情"飯館在原"德山飯莊"的舊址開業了。裝修不算豪華,但乾淨整潔,處處透著家的味道。開業那天,李遠成送來一幅父親的畫像,掛在正廳最顯眼的位置。
畫像前,我和李遠成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彷彿父親就在身邊,欣慰地看著這一切。
"一碗恩情"有個特別的安排:每天設立"平民窗口",限十個名額,免費供應一頓熱食給有需要的人。不問來由,不問身份,只要需要,就能得到一碗熱騰騰的面,一個剛出爐的包子,或者一份噴香的炒飯。
冬日裡,常有風塵僕僕的過客停下腳步,捧著熱氣騰騰的食物,眼中噙著淚光。我常站在窗口後,看著那些陌生人的面孔,恍惚間彷彿看到了父親的身影。
生意出乎意料地好,街坊們都說"秦家飯菜有情分,吃了暖心又暖胃"。那些當年看著我家飯館倒閉的鄰居,紛紛來捧場,還把故事傳開了。
"老秦家有善根,積了陰德,才有今天的好報應呀!"七十多歲的劉奶奶握著我的手,眼含熱淚地說。
李遠成每月都會來飯館坐坐,有時帶著家人,有時一個人默默在角落裡吃一碗面。我知道,他是在懷念母親,也是在感念父親的恩情。
一年後的除夕夜,飯館裡擠滿了人,我忙得連口水都顧不上喝。李遠成突然推門而入,身後跟著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年輕姑娘。
"秦叔,這是我表妹王小梅,剛從南方老家來北京工作,想在這兒過年。"李遠成介紹道,眼中閃著狡黠的光芒。
我看了看這姑娘,二十七八的樣子,眉清目秀,說話輕聲細語,像極了南方水鄉的女子。這姑娘接過圍裙就開始幫忙,麻利得很,一點都不含糊。
那晚,飯館打烊後,我們三人圍著火鍋,看著電視里的春晚,有說有笑。不知怎的,那份孤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溫暖。
如今,"一碗恩情"已經開了五年,在城裡小有名氣。我和王小梅成了家,還有了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李遠成是孩子的乾爹,逢年過節都會帶著禮物來看望。
每當夜深人靜,我坐在飯館後廚,看著牆上父親的照片,總會想起那個寒冷的冬夜。一碗面,一個善念,竟在二十年後得到如此回報。
父親那句"記得多留點善",如今成了我們家的座右銘,也是"一碗恩情"的立店之本。我常想,人世間的恩情,像是播下的種子,也許當時不起眼,但總有發芽、開花的一天。
每年春節,我都會在父親的照片前擺上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那是他生前最拿手的手藝,也是他留給那對母子的最後禮物。
我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恍惚間看見父親佝僂的背影,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面,輕輕走向那對無助的母子。
時光荏苒,恩情永存。一碗面,溫暖了兩代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