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背離深圳不遠,外賣快遞也能進村上門。周慧對如今的生活很滿意
2025年新年前,我收到了蛋蛋寄來的幾瓶喜神米酒。「我和海鷗都在喝一種特別低度又適合冬天喝的酒,我給你寄兩支。」
這個除夕,毫無意外,蛋蛋依然是一個人過,這已經是她獨自過的第12個春節,其中10年都在村裡。
這很周慧。
周慧是蛋蛋的本名。三十多歲的時候,在深圳做到公司人事高管的她意識到文學才是內心的召喚,辭了職,跑到離市中心幾十公里外的洞背村,過起了獨居生活。10年里,她不打工,低消費,閱讀和寫作是最大的食糧。2024年,她因為隨筆首作《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口碑甚佳而為人所知。
5月去她所住的深圳洞背村採訪之前,想像中她是溫和而堅定的,日子大概過得有些清苦?
抵達之後,兩個想像都被打破。
「你怎麼半天還沒到?」剛到離她家最近的小梅沙地鐵站,我和家人通了會兒電話,出地鐵到馬路也有點距離,她在電話那頭嗔怪。
哈,這人夠直接,我心下暗忖。待兩天之後熟悉了,越發如此。我倆在她廚房做飯,她嫌我手腳慢,「你去那邊(客廳)待著吧,我比你快得多。」
2024年5月採訪周慧時,她在洞背村的老屋裡做飯。幾個月前她搬到了更高更曬的8層,只為一個月能省下好幾百的房租
一個人的日子苦嗎?才不。
三十多平的大客廳,原木風傢具和淺色沙發配上精當的書籍,室內花草蔥蘢馥郁,室外是山海和滿眼綠意。想吃點新鮮菜蔬,陽台和不遠處的菜地立等可摘;想舒展筋骨,出門便是行山之徑,野路、步道,隨心所欲。
「這也太好看太自在了!」兩相對照,會覺得自己在帝都只是活著,不是生活。
可是,有多少人會放下手裡擁有的,開啟另一種毫無確定性的人生?何況「洞背宜家」小日子的背後,是負債、精打細算,獨自維持生活的各個維度。
她說給她一百萬還是會這樣過,「現在生活很好很好,美團優選能到的地方,一個月三四百塊菜錢,足夠了,我對外面的好吃的沒有任何慾望。餵飽自己真的很容易,雞蛋7塊錢15個!難的是如何填充時間。」
周慧客廳玻璃窗透出的她的寫字空間
她不是沒有焦慮和沮喪:對別人而言最缺乏的自由,她唾手可得,但是否能安放好每個想放縱的時刻?經過三千多個日夜的自我交戰後,她說而今再不會內耗:接受墜落,因為總會從深淵躍起,爬起。
不與人與事來往,不被掂量不被打量,是懶惰也是要強。10年前的周慧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寫出來」,但她從不看低自己的文學領悟力,明確的底線是:不要被重複和無趣困住。
看電影《完美的日子》時,我一度會從役所廣司飾演的清潔工平山身上想到她:都活在當下,享受孤獨。可周慧明顯更野、更銳利,也更活色生香。
當一個人活得簡單專註,視覺、聽覺、嗅覺自然會時時張開,記錄下來,你也會是個很好的寫者。這是認識她之後的一點啟發。更重要的是,能擁有不屈從於他人和社會意志的清醒、堅定,且不恐懼,這是可以練就的。
有時候,作出某些「偏離軌道」的決定,並沒有想像的艱難。
離開洞背前,我見到了剛剛抵達深圳的海鷗(上海文藝出版社資深策劃編輯),還有春明和康平——他們兩位之前供職於北京某家出版機構,如今都回到了家鄉。康平打算到洞背看看是否可以在村裡開家書店——最新消息是,這家名為「昨日書」的書店已經開起來了。
而春明在咸寧老家開的獨立書店佩索阿,已經經營了一年有餘。
各地的獨立書店不少,佩索阿的特別在於前頭是店,後面的小院開闢了手作工坊和菜地。除了打理書店,春明要幫家裡耕種六畝稻田,田間也成了幕天席地的書會場地。若看到書店地上鋪滿落葉,音樂會、舞會、戲劇輪番上演;知道跨年時他給到店的夥伴手寫書信,還跟客人們一起做飯包餃子,也許你會覺得「不過又是一個烏托邦」。
可這世界,就該多點這樣紮根人群的烏托邦吧。
春明也有他的煩惱。「放著好好的北京不待,回村務農,肯定出什麼問題了吧。」這是最初耳邊躲不開的聲音。到後來則是怎麼樣讓書店健康運行。他設立了讀者輪值當店長的制度,「因為開書店,就是為了對『何為良好生活』這個問題進行持續思考和實踐,各樣的嘗試、行動都是從這兒來。」
佩索阿書店內景
有了輪值店長和幫忙搭手的夥伴,他偶爾可以外出雲遊,參加同業的展會,或到洞背來看看周慧——既是換個環境,也想了解那個在佩索阿征服了讀者的作者,究竟如何過著每一天?
從洞背回到咸寧,他更有準心了些。我在他書友群里讀到這句很喜歡的話:
我們也可以在任何地方奔跑,
而不用擔心躍起來時,
赤腳踩到他人目光的碎片。
他說,這來自彝族女孩依子阿依莫。她沒有學過畫畫也沒有學過寫詩,「只是想這樣去玩耍。創作的時候,很開心仍舊像小時候一樣,稚氣又自由,閉上眼睛,就能飛起來。」
新年到了,劈柴圍爐,徒步老街,佩索阿的活動讓我心癢,可自己總會被諸事牽絆。春明安慰道,「書店我計劃是開10年,我慢慢經營,你慢慢來啊。」
彝族女孩依子阿依莫的詩,春明在昆明橡皮書店看到
名字裡帶「春」的人,是不是自帶暖意?
春節前的某天,我從亦庄到通州刺骨的河邊做完採訪,接著再趕去亮馬河赴一個飯局。穿過小半個北京,因為不想錯過有段時間沒見了的朋友——薛旭春。
認識旭春是將近8年前,當時為寫紀錄片《囚》的導演馬莉,去宋庄看這部片子,他在門口接待;過了幾年,採訪電影批評家、「十薦」項目發起者張獻民,旭春那時除了做藝術電影推介,也給張老師做助手;再過幾年寫《椒麻堂會》,他在邱炯炯導演的這部片子里演了兩個角色;前年,有感於疫情期間他在演員身份之外的很多探索,我寫了那篇《一個斜杠演員的終極夢想》——這回,他是文章的主角。
2024年,薛旭春出演了四部電影、兩部網劇待播。但在我印象中,整年他至少有七八成的精力都撲在了日本導演三宅唱與西川美和在中國的電影展。那之後,他受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邀請赴日三個月,做了大量當地電影行業的訪問和交流,也策劃籌辦了日本現代中國電影展playback單元。
春節前,受北京日本文化中心邀請,薛旭春(左行靠里歪頭者)和我及其他友人共赴晚宴
那天晚餐的發起者正是日本行的邀請方,客人里還有張獻民老師、青年導演楊瑾和first影展的代表等。大家都很感興趣,薛旭春的日本行有哪些收穫。
旭春特別提到,除了一些重要電影人,他還走訪了十多家日本的迷你影院(mini theatre)。這些影院規模小,但放映的電影質量高。「日本電影幾乎沒有政府投入,政府對電影是放養狀態,與韓國和法國形成了反差。但日本很多電影人都很有危機感,他們在考慮和擔憂五十年八十年後這個行業會怎樣,擔心沒有年輕人加入。」
他舉例說,東京最老的一家迷你影院euro space(1982年開館)的經理北條誠人對他感嘆,如今做藝術電影僅憑熱情是不夠的,耐心和策略尤其重要。北條如果看重一個導演的潛力,哪怕票房不太好,也願意放映他的電影。「支持年輕導演最好的方式就是建立長期的合作。所以北條會選擇小團隊運營節約成本,把更多選片和策劃的權力交給年輕同事。」
對薛旭春來說,策劃影展也是吃力不討好的活計,一年到頭忙下來,可能成本才剛剛覆蓋。「和我一起做影展的幾位同事他們都沒拿什麼錢,我真的對他們有點抱歉。」如果不是有圈內朋友贊助了幾萬經費,這兩個口碑極好的影展或會夭折,更不用說那些申請報批必經的種種難關。
「最後總算辦成了。西川導演看到自己的片子第一次在imax影廳放,興奮地叫起來。這是在日本也沒有的待遇!」講述這個畫面的薛旭春,嘴角開了花。這些年,我看著他一步一步踏實地往前走,他自己也成了一塊磁石,吸引到越來越多對光影有著愛好的人。
還有我的前同事苑婷,在解決掉生活中的麻煩以後,申請劍橋碩士、博士成功,如今在英國、中國各地開辦融舞蹈、寫作和身心療愈於一體的工作坊,每次看她跳街舞的樣子,帥呆了;
前同事竹子,從媒體行業轉到公益活動領域,越來越不懼露出鋒芒和表達欲。這個春節,她轉發了朋友設計的反拐年畫,為此還特地報了個絲網版畫班,希望能更廣泛地傳播。她說「也是在三十歲之後,長出了更多逆鱗,知道自己堅持的捍衛的東西和大多數人不一樣」;
由劉浩設計的反拐門神年畫,竹子表示義賣所得將投入到反拐公益行動中
中學同學j,在我們一位老同學家裡遭受喪親和心靈重創後,發動其他同學想辦法助力,時常陪伴,又盡量不給對方增加心理負擔……
過去這一年每每有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想起這些朋友,還有不時給我打氣的同事蒯蒯、梅姐,她們都充滿熱情和善意、敢於行動。像輪胎縫裡的石頭,稜角不滅,歇一歇,復而翻滾,我的皮肉也就更結實了些。
最後說兩句並非雞湯的個人體會:
1.事物和人都是動態發展的。不把此刻的短暫消極當成不變的事實。
2.如果發現自己陷入低落中,就和它待一待,沒有關係。如果能量恢復,就著手解決問題;如果持續低迷,可以找高能量、不輕易做任何評判的朋友傾訴,或尋求心理諮詢幫助。
祝大家2025擁有健康的身體、精神和愛。
圖左:女兒畫的畫。圖右:兒子近日某晚夜騎50公里途中。青春期的他們都在探索各自解壓的方式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鄧郁
責編 楊靜茹